19 回鄉(1)

回鄉(1)

夜涼如水,日間的熱氣消失無蹤,夜風不斷吹來,林中血腥已散去,偶爾樹葉一陣簌簌,卻是烏鴉展翅飛走,留下一聲刺耳的啼叫,令人悚然心驚。

遠華将思羽緊緊抱在懷中,只覺他氣若游絲,血雖然已經止住,但仍昏迷不醒,渾身一片冰涼,他身上的鮮血凝在她身上,吸去了她最後一絲熱度,夜風吹過,便如一刀刀割在皮膚上,直從身上痛到心底。她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脈搏上,仰頭癡癡望着天邊,祈盼那啓明星快快亮起,可這黑夜就似一生那般漫長,黎明仿若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久久不會到來。

王簡平倚在沐青肩頭昏昏睡去。沐青睜着一雙眼睛,不時看看遠華懷中的思羽,不發一言。遠華忽道:“沐将軍……”沐青忙應了一聲,只聽她道:“我尋思着,王爺的傷勢需得将養幾日方可上路,一會城門開了,你到城南集市上找一個叫趙彪的人,就說是駱遠華有事相求,若他什麽也不問,就請他雇一輛馬車,過來接我和王爺。”沐青問:“那趙彪可靠得住?”

遠華苦笑:“如今也只得試一試了,我住的地方怕是有人看着,不能回去。”簡平已醒過來,便道:“我去好了,又沒人認識我。”沐青便點點頭:“也好,”又道:“快天明了,我們也先挪個地方,就怕他們不放心過來查看。”

遠華低下頭去看思羽,朦胧中見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似是痛苦非常,便輕輕将手撫上他眉頭,點了點頭。沐青與簡平起身去另尋了隐蔽之處,便過來扶遠華,遠華方覺全身都已僵硬,微微一動,身體便像炸開似的疼痛,沐青默默抱過思羽,簡平搭過遠華手臂,将她負在背上,沐青詫異望了她一眼,簡平道:“看什麽?沒見過力氣大的女子?”

一時三人挪過地方,天色終于亮了起來,簡平便自進城,沐青去尋了水過來,遠華細細滴在思羽唇上,沐青道:“駱姑娘……”她心下也自惶恐,只強笑道:“放心,王爺的傷勢只要好好休養幾日,應無大礙。”沐青便不說話,晨光淡淡自林中樹梢間越過,卻沒有一絲溫度。

等了半日,終見簡平引了趙彪趕着一輛馬車過來,遠華上前笑道:“趙大哥,這次真要麻煩你了。”趙彪道:“駱姑娘說哪裏話,快快上車。”簡平拿出兩套衣服道:“先換了衣服罷,你倆身上都是血跡,要是不慎給官兵看見,怕是不妙。”沐青便又看了她一眼,簡平沖他一笑,遠華便自去林間換過衣服,回來見思羽身上血肉早已凝在一處,只得将衣服胡亂套在他身上,所幸趙彪一路橫眉吆喝,官兵見他兇狠,倒無人攔住問話。

到了趙彪家中,趙彪娘子早已收拾了一間屋子,趙彪與沐青便将思羽擡到床上,遠華寫了一張方子交予簡平,請她照方抓藥,又對趙彪道:“還有一事相求趙大哥:我的藥箱還留在連衣巷中,只有請趙大哥走一趟,只是需得小心,除了青蓮姑娘,不可讓別人知曉。”趙彪點點頭,便與簡平出去了。

遠華方請趙彪娘子燒了熱水進來,将思羽身上的衣服剪開,那貼身的衣物被血粘住,來回幾次也脫不下來,她便用溫水細細化開,方慢慢揭下來,沐青在旁看時,見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免暗暗心驚。

遠華便将他身上的污血拭去,不一會兒,盆中之水已變作暗紫色,沐青便出去另換水進來,待換得五六盆,終将他身上血跡拭盡,她方去查看他身上傷口,但見渾身上下皆是刀傷和劍傷,青紫累累,幾乎沒有一處好的皮肉,胸口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她知是覓華所為,不由暗暗咬牙,見那傷口深及內腑,恐已傷及經脈,心中更是焦急萬端。

不一會兒,趙彪已取了藥箱回來,她尋到一丸藥膏,請趙彪取酒來化開了,輕輕搽在別處較淺的傷口上,又取過一瓶白藥,将藥末撒了些在胸口傷處,也不敢多用藥,便用白绫緊緊将傷口裹住。沐青松了一口氣,見她又伸手去探他額頭,眉頭緊蹙,便出聲問道:“怎樣?”

遠華道:“有些發燒。”心下隐隐覺得有些不妙,思索了片刻,便對趙彪道:“趙大哥這裏可有人參?”趙彪道:“我去買。”沐青忙取出一錠銀子交予他。

遠華方拂去額上汗珠,坐到床邊拉過他的手,卻也只緊緊握住,目光凝注在他臉上,只是默然不語。

不多會兒,趙彪和簡平便都回轉,遠華掐開他牙關,将參湯喂入他口中,卻又四下溢了出來,她只一勺勺喂過去,也不知到底被他咽下去多少,直把一碗參湯喂完,便立起身道:“如今也只得看他自己造化了,若能挺得過今晚,便應無礙。”一時趙彪娘子進來請吃飯,衆人便随她上了飯桌,俱都沉默無言。

遠華食不下咽,吃了幾口便擱了碗,簡平倒是很快吃完,又添了一碗,沐青看了她片刻,道:“這兩日多虧了王小姐,不過你出來這麽久,府上怕是十分擔心,我們也不敢再耽擱小姐。”簡平停住口,想了半日,方問沐青:“你有何打算?”沐青道:“我待王爺無礙後,便想去揚州看看我爹娘。”

簡平便複吃飯,一面道:“那我跟着你。”沐青一時沒聽清,道:“什麽?”簡平将碗一擱,道:“我這次出來了就沒打算回去,今後你到哪裏,我便跟到哪裏。”沐青驚道:“這怎可以……”

趙彪娘子抱着孩子在旁笑道:“王小姐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她這是嫁定你了。”沐青驚得幾乎跳起來,面上直紅到脖子根處,喃喃道:“婚姻大事豈是兒戲?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簡平面上青一陣紅一陣,耍了筷子怒道:“你堂堂男兒,怎地如此婆媽?你放心,只要你說一句,我便再不跟着你。”沐青垂下眼,讪讪坐下來,卻良久不發一言,簡平回嗔作喜:“我有哪點配不上你?算你知好歹。”趙彪哈哈大笑,沐青神色尴尬,倒也面露喜色。

遠華也替兩人歡喜,愁思被這喜事兒一沖,倒也散了不少,只是想到思羽,心中便一酸,靜靜立起身來去到裏間,坐在思羽身邊執過他的手,見他清俊的臉上隐隐泛青,兩道長眉緊蹙在一塊兒,又不由伸過手去輕輕撫開,觸手之處只覺一片滾燙,便又取過毛巾擰了冷水,敷在他額頭上。

晚間沐青便在思羽房中打了地鋪躺下,幾番輾轉,模糊中只覺身畔悉悉索索,卻是遠華在旁不斷進出,有時安靜下來,沐青掙紮着撐開雙眼,只見淡淡夜色下,遠華靜靜地坐在思羽身旁,仿若石雕一般,朦胧的月光間或透過窗紙灑落進來,便将她的剪影投在地上,時隐時現。

他正在睡夢中與人厮殺,忽覺胳膊上一陣疼痛,不由睜開眼睛,只見簡平一張俏臉含嗔,伸出雙手在他眼前亂晃,道:“都什麽時候了,還不起來?”轉頭一望,天色果然已經大亮,忙跳起身來,見思羽身上已換過新的白绫,面色雖仍然蒼白,倒去了那抹青色,心下便一寬。

遠華端了一碗藥掀簾進來,沐青忙上前接過,問道:“如何?”遠華面上露出幾分喜色,笑道:“王爺身子強健,倒是挺過去了。”沐青見她眼中布滿血絲,幾绺頭發從發髻上散落下來,粘在頸間,整個人顯得憔悴不堪,便道:“駱姑娘先去歇息歇息,我們看着王爺便是。”她卻默默搖搖頭,自去坐到床邊,取過沐青手中的藥碗,将藥慢慢喂入他口中。

沐青坐了片刻,便道:“京城終不是久留之地,駱姑娘有何打算?”遠華用手帕輕輕擦去思羽嘴角溢下的藥汁,一面道:“王爺的傷勢要大好,怕還需好幾月,我想将他帶回我家鄉,好好替他養養。”沐青不語,遠華回過臉道:“你放心,我弟弟并不知道我住在何處。”沐青便一笑:“駱姑娘倒和你弟弟大不一樣……”話未說完,卻見遠華手微微一抖,藥汁便灑在思羽胸前,簡平過來扭他的胳膊,嗔道:“你身上好重的怪味兒,還不出去洗洗?”

不知不覺,日頭升上天空又複落下,窗檐上的光影便自西向東緩緩流動,遠華一直守在床邊,但覺神思倦怠,不免倚着床柱昏昏睡去。思羽自迷朦中醒過來,睜開雙眼,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欲開口說話,卻覺全身僵痛,喉間一片灼熱,便想試着坐起身來,猛然間胸口處傳來陣陣撕裂般的苦楚,不由輕哼了一聲。遠華身子一顫,驚醒過來,忙俯過身來将他按住,一面喜道:“你醒了……別動,不要牽扯到傷口。”她散亂的發絲拂在他面上,他眉頭便微微一蹙,遠華忙直起身子,紅了臉笑道:“幾天沒梳洗了,怕是熏着你了。”思羽說不出話來,茫然望了她片刻,便又閉上雙目睡去。

沐青聽見響動,忙進來問道:“王爺醒了?”遠華點點頭應道:“倒是比料想的快些,既如此,後日便也可上路了。”簡平跟進來喜道:“我去準備東西。”

這日午間,行裝都已打點完畢,趙彪又雇了一輛馬車在門前等候,簡平早晨出去買東西,卻遲遲不曾歸來,沐青在屋中走來走去,神色懊惱,不時望望門外,趙彪便遣了人四處打聽,過了半日方過來回複,說是看見王小姐在集市上被幾個官兵拖走了,遠華道:“定是他爹爹……”沐青心中茫然若失,良久不語。趙彪在旁道:“我們去将王小姐救出來便是。”沐青埋頭思索片刻,方道:“不可,如今先把王爺送走要緊,不能節外生枝。”

遠華有些躊躇:“倒也不急在一時。”沐青咬咬牙,道:“罷了,想來她爹爹應不會為難她。”便轉身去了裏屋,趙彪忙跟進去,将思羽擡上馬車。

遠華将行裝放到馬車上,回過身對趙彪道:“這幾日給趙大哥添了不少麻煩,實在感激不盡,若不是趙大哥出手相救,我們只怕……”趙彪忙道:“姑娘客氣了,趙彪雖是粗人,倒也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再說姑娘為人趙彪向來佩服,日後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盡管開口。”

沐青低低戴着一頂鬥笠,坐在趕車的位置上抱拳道:“大恩不言謝,今日就此別過,他日若有機會,自當重重謝過。”遠華逗了逗趙彪的孩兒,臨上車前,又将一包藥交到趙彪娘子手上,笑道:“這些藥我一時用不着,你們收着,日後應有可用之處。”

趙彪攬着娘子和孩兒,直直立在門口,直到馬車轉過街角隐去不見,方才回了屋。

遠華撩起窗簾,見豔陽下街中鬧市如昔,連衣巷口驚鴻一閃便過去了,只覺京城中的這段日子恍然若夢,卻又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永遠的印記,胸中千頭萬緒,卻抓不住一點一滴,茫然間一絲酸苦夾雜着憂愁在心中蔓延開來,不斷噬咬着她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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