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暮春

暮春

時已暮春,過了午間便有些淡淡的暑氣,只院中一棵大樹華蓋蔭蔭,幾人便将飯桌支在樹下。簡平乳母替幾人燒了幾個菜,便去了房中午睡,遠華在飯桌邊坐了片刻,見簡平在廚房中有些手忙腳亂,遂起身過來幫忙。自廚房窗外看去,正好可見思羽和沐青坐在樹下濃蔭處邊吃邊聊,面上神色均是一派嚴肅。

簡平看了片刻,便對遠華悄聲道:“南大哥跟你學醫,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遠華忙道:“胡說什麽?”簡平笑道:“難道不是?”遠華正在切菜,聞言住了手,望窗外看了半晌,低聲道:“真沒有其他意思。他有喜歡的姑娘……”

簡平吃了一驚,道“當真?”遠華不搭話,複埋下頭去切菜,簡平見思羽目光不斷往這邊飄來,不由奇道:“我看南大哥好像真很喜歡你……”

遠華低頭苦笑:“不是這麽回事兒,你誤會了……”簡平道:“你怎麽知道他喜歡別人?”遠華手中動作不停,緩緩道:“我們來太原之前,收拾他房間時曾無意中看到他給那位姑娘畫的像,那時我爺爺還未去世……”

簡平不由問道:“那位姑娘你認識?”遠華住了手,唇邊現出一絲遙遠的笑意,點頭道:“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很美,也極有才華,和他很是般配,只可惜他們沒有緣分……”

簡平望着遠華,她面容沉靜,看不出什麽表情,菜板上的菜卻被她切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簡平心中不由替她一酸,按住她的手道:“那你……”

遠華有些詫異,擡頭看着簡平:“我怎麽了?”簡平道:“別當我不知道,你當日在京中趙大哥處對他那樣,我早知道你喜歡他了……”遠華面上頓時白了顏色,喃喃道:“真這麽明顯……”

簡平含笑點頭,遠華定定神,笑道:“罷了,給你知道也沒什麽,只不許多嘴。”簡平欲言又止,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難道就這樣一直下去?”

遠華道:“這樣有什麽不好?反正這世間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多了去,也不差這一件。現在若能少想一分,日後痛苦便也減少一分。”見簡平蹙緊了眉頭,默然不語,又笑道:“我現在也只當他是我朋友,能相聚一日便珍惜一日,不能相聚之時便各走各的路,真沒什麽大不了的。”

簡平便只得一笑,不再說話。

思羽和沐青敘過別後之事,便又問起邊關戰事,沐青道:“邊關如今倒是捷報頻傳,四皇子此次立了大功,今後這兵權怕是更不易拿回了……”

思羽道:“你和太子在揚州一切可順利?”沐青點頭:“幸虧消息知道得早,倒是很快便平了叛亂,只是這功勞哪裏比得過四皇子?”沐青吃了兩口菜,又道:“殿下只希望能早日迎你回京,我來太原之前,殿下已找到那祥雲齋的店主,當日冒寫書信之人也已查到……”

思羽大驚,忙問:“是何人?”沐青道:“你被貶出京城不久,你母親和南總管便查到你府中一個叫做紅绫的丫頭十分可疑……”思羽愣愣道:“怎會是她……”沐青道:“多半錯不了,只可惜她半年前便失去了蹤影,殿下現在正全力查找她的蹤跡,一旦找到,皇上那邊有了交代,便一切好說了。”

思羽心中反倒一片茫然,一年不到,這些朝堂之上的事似乎已經離自己十分遙遠,聽到這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悲,目光不覺又去搜尋遠華的身影,只聽沐青又道:“現今四皇子也在加緊尋你,你跟駱姑娘先回汾州也好,只是千萬小心,一旦有消息,我馬上去找你。”思羽默默點頭,良久又想起一事,便問:“太原城中有個李員外,你可聽說過?”

沐青一愣,簡平正好過來,聞言便道:“我知道,他大兒子便是吏部侍郎李良,當日還來找過我爹爹,聽我乳母說,他女兒幾年前又嫁了太原知府。怎麽,南大哥和他有什麽過節?”

思羽便将礦井一事說出,沐青與簡平皆是忿忿不平,沐青咬牙道:“我回去告訴殿下,定要想辦法好好治他一治。” 思羽道:“只怕這樣的事兒還有很多,若由得他們如此下去,這大明江山怎會太平?”一時衆人俱都沉默下來,遠華端了盤菜放到桌上,在思羽身邊坐下,笑道:“說什麽呢?這麽嚴肅?”

思羽吃了一口她端上來的菜,不由皺眉道:“是你做的?怎麽這麽鹹?”遠華嘗了一口,讪讪道:“鹽放多了……”思羽輕笑一聲,便又夾了兩筷到自己碗中,埋頭扒了幾口飯。簡平看來看去,只覺這兩人顧盼之際神色依依,怎麽看也不像“朋友”的模樣,不由暗自好笑。

兩人別過沐青和簡平,便一路往汾州趕回。這日途中經過一個小小的市鎮,思羽遠遠望見一隊官兵呼嘯而來,不由心中一緊,忙回身想護住遠華,誰知回頭一望,卻不見了她的蹤影,心中頓時茫然若失,忙回身細細尋去,但見馬蹄呼嘯聲中,一張張臉面色驚慌,卻并不是遠華,他心中越來越焦急,正欲大聲呼喚,卻見遠華正在街邊彎腰扶起一個跌倒的小孩,忙趕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方才放下心來。

兩手攜手相牽,均覺心中十分安定,直轉過街角方才放開,兩人卻都渾然不覺。

時光平淡如水,自指縫間冉冉流去,園中幾番花落花開,便散落一地斑闌,淩雲夕坐在窗前,就着日光細細縫着一件小小衣衫,芳景推門進來,見她渾然不覺,默默上前看了一回,不由道:“這些事兒何苦自己勞煩?交給下人做就是了……”

雲夕放下針線,雙手放到腹間,綢衣下的腹部高高隆起,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她輕輕撫摸了一會兒,笑道:“閑着也是閑着,不如找點事兒做,也好打發下時間。”芳景沉默片刻,道:“四皇子今日回京,我看其他側妃都忙做一團了……”

雲夕淡淡一笑,接過芳景遞過來的燕窩吃了兩口,方道:“我只希望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誕下來,他回不回來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樣。”放下燕窩,握住芳景的手又道:“你坐下,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芳景默然坐到她身邊,雲夕道:“昨日在曹貴妃那兒聽她說起,這次四皇子回京,皇上已決定下旨封王另賜府邸,恐怕過不幾日,我們便要搬了……”芳景點頭道:“那我去收拾東西。” 雲夕執着她的手道:“不忙。原本大婚之日就該另立府邸的,只因曹貴妃一直體弱多病,又舍不得他孩兒,才一直拖到現在……我想等他回來便跟他說,趁這個時機将你放出去,徐先生等了你這麽久,也該有個結果了。”

芳景吃了一驚,顫聲道:“小姐……”雲夕笑道:“你我情同姐妹,只因我一直少不了你,便耽擱了你們這麽久……”芳景泫然欲泣,道:“我不離開小姐……”雲夕柔聲道:“別說傻話,你年紀也不小了,現今我有了這孩子,你也可放心去了。”

正說間,只聽四處一陣喧嘩,芳景出門看了片刻,回來道:“四皇子回來了。”雲夕坐着不動,面上卻隐隐浮現出一絲喜色,芳景尋了一件鮮色的衣服過來,她便默默起身換上。兩人在房中候了許久卻不見動靜,雲夕方慢慢站起身來将衣服換下,道:“我有些累了,還是先睡了罷。”

二更時分,宮人方引了朱暄過來,雲夕只得強撐着身子坐起來,朱暄進得房來,見她正欲起身,便道:“不必起來了。”打量她幾眼,便問芳景:“一切可都準備妥當了?”芳景點頭,朱暄道:“愛妃身子向來不好,可要萬事小心。”

雲夕低頭不語,朱暄見她神色淡漠,心中便隐隐升起一絲煩躁,見桌上擺着件未完成的衣衫,便不耐道:“你懷了孩子當好好休養才是,做這些東西幹嗎?”順手拿過來欲交與身邊宮人,卻又見那小小衣衫針腳細密,燈光下十分繡致可愛,不由愣了愣,看了良久方将衣衫放回桌上。雲夕擡眼望着他,只見他面無表情,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卻又頓住腳步,也不回頭,立了片刻方出了門。

夜闌人靜,宮中值夜太監已敲過三更鼓,朱恃書房內卻仍然燭火萦萦,孟扶在書案邊侍立良久,見朱恃批閱過的奏折已漸漸累高,正欲出言相勸,卻聽見幾聲極輕的叩門聲,朱恃擡首道:“是誰?”一個嬌柔的聲音應道:“是我。”朱恃眼眸一亮,忙起身迎至門口,門吱咯一聲開了,一陣輕柔的晚風越過,雲織領着莫蕪款款進來,朱恃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雲織笑道:“你不也還沒睡麽?我做了一些百合羹,送過來給你嘗嘗。”回身自莫蕪手中端過一個白玉小盞,奉與朱恃,朱恃忙伸手接過,雲織道:“以前曾聽駱姐姐說過百合有潤肺止咳,清心安神的作用,我見靈鶴湖邊開了許多,今日便采了些過來做了這羹,你喝喝看,可有苦味兒?”

朱恃嘗了兩口,贊道:“甜中帶糯,清香滿口。”雲織笑道:“知你喜歡甜味兒,為去這百合苦味,特地泡了兩個時辰……”朱恃心下感動,凝目望着她,半晌方道:“難為你了,定是忙了一天吧?”雲織點頭:“剛剛熬好,正好看你還未歇息,就送了過來。怎麽,還未看完這些奏折?”

朱恃将盞中百合羹一口喝盡,道:“差不多了,走罷,我送你回去。”攜了雲織出來,便往秋雁園踱去。庭院深深,夜風脈脈,孟扶在前提着一盞燈籠,沿着花徑悠悠前移,那一點火光便在前方忽明忽暗。朱恃低聲道:“前幾日從揚州帶回的那些影畫紙人兒,你可喜歡?”

雲織嫣然一笑:“很是有趣,要能親眼去看看就好了。”朱恃道:“早知你喜歡,就帶你一起去了,今後若有機會,一定帶你去看看……”雲織歪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只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朱恃愣了一愣,遲疑片刻方道:“說的也是,我怕是沒有機會出宮了,待思羽回來,總會帶你去看的。”雲織默默無言,氣氛便有些凝滞,她猶豫良久,便問道:“王爺那邊的事兒進展得怎樣?”朱恃道:“你放心,正在加緊尋找紅绫,目前雖無線索,但也快了。”

雲織道:“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朱恃忙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去罷,好生歇息。”雲織擡眼一看,果然已到了秋雁園門口,便站在門邊,笑道:“我那裏還剩了些百合羹,你要不要再去喝兩碗?”

朱恃躊躇了一會兒,方笑道:“明日再喝罷,很晚了,你累了一天,就不打攪你了。”見一宮人匆匆行來,在孟扶耳邊說了兩句,便問:“什麽事兒?”孟扶躬身道:“柳良娣那邊過來問殿下今晚過不過去?”朱恃颔首:“我一會兒就過去。”狠下心來,也不看雲織,便随孟扶轉身去了。

雲織待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方緩緩回至園中,見園中一片海棠花皆已慢慢凋零,喃喃道:“這海棠的花期也真夠短的……”莫蕪在旁笑道:“又不是秋海棠,這個品種的花期本就只在四五月間,此時不謝倒奇怪了。”雲織默然不語,凝目望着滿地落花,心中若有所思。莫蕪打了個呵欠,道:“娘娘快睡罷,明日還要早起給皇後請安呢。”雲織便笑道:“你先去睡罷,我再坐坐。”莫蕪一邊走,一邊道:“娘娘今日也累了一天,怎麽太子殿下也不領情,倒去了柳良娣那兒……”雲織沉下臉來,輕聲叱道:“胡說什麽?殿下操勞國事,又對我們這麽好,我能為他做的也就這些了,日後咱們總要去的……”莫蕪伸伸舌頭,不再說話,便一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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