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迷幻篝火」
「迷幻篝火」
桑斯南當然沒有打算去篝火晚會的意思,可手機上收到【北浦島辦公廳】發給每個本地號碼的端午活動邀請短信之後。
她盯着看了一會,想到了某個來自遠方的外鄉人。又不合時宜地想到某個熱火朝天和充斥着酒精的大排檔,她不經意間瞥到的那一眼——
暮色和夜色交融的界限裏,坐在她身旁的女人也似是被融在這樣模糊的界限裏,臉部輪廓分明,被明明滅滅的頂光照耀着,随意散在頸下的發被風掀亂,撐着下巴聽其他人說話,漫不經心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梅子酒,直到白皙臉頰被抹上微醺的紅。
有種縱意又寂寥的美。
讓她想起那個淩晨三點半,抱着風鈴花站在海邊的游知榆。這種時候,游知榆的身上總有着格格不入和孤獨感,像是一條游來游去、形單影只的魚,沒有終點,也沒有源頭。
大概有的時候,一只鶴立雞群的貓,在端午這樣的節日裏,也會希望自己不是鶴立雞群的。
就像初次逃出北浦島去到南梧的她,對2012年的南梧和2012年的北浦島之間的天壤之別毫不知情。面對操作陌生的地鐵自助買票系統、食堂不合口味的飯菜、本地同學讨論音樂節時自己參與不進去的話題,以及每個原本厲夏花會給她炒海螺和包粽子的端午節時,在其他人看來,大概也會像是一只“鶴立雞群的貓”。
于是。
桑斯南把出于強迫症排列整齊的荔枝,一顆顆洗好裝好,猶豫着,最終還是在泡沫箱裏加上了那張紙條,把那條【北浦島辦公廳】的邀請短信內容寫給了游知榆。
她強調自己不去,并不是因為怕被誤會成為某種邀請。而是因為現在的她對這種節日已經沒有什麽感知能力,也沒有想法要過任何節日。
更何況,篝火晚會舉辦的時間,本就是她的睡覺時間。
端午節當天,到了去港口接田蘭慧的時間,她卻沒收到電話。她不放心,便又出門去到港口,結果沒看到人。
在海鮮市場晃悠了一圈,才收到明夏眠的短信:
【我把蘭慧阿婆接到篝火晚會看逸英的演出了,你要不要也來看看,聽我妹說,校長之前還特地請了游老板去指導《海的女兒》童話劇呢】
【難怪之前會看到校長和游老板一起過來,你別說,還真別說,我可沒領會過頂級樂團音樂劇演員的功力,雖然這是啞劇不是音樂劇,但我還是得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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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斯南沒想到這場演出還有游知榆的參與,她頓了幾秒,回複:
【那你好好看吧,我等會來接蘭慧阿婆】
對一個跛腳老板和一個還在讀高二的青春期少女來說,背着田蘭慧爬整個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估摸着晚會才剛剛開始,桑斯南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晃悠了一會,看到東邊海岸晃悠着的篝火,到底是沒回去睡覺,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沙灘上。
北浦島一向愛搞這些活動,居民也都愛這樣熱鬧的活動,來篝火晚會的人比她想象得還要多。
簡易的舞臺搭建在海岸一塊比較空的沙灘上,下面一堆架起來的篝火,噼裏啪啦地,澎湃地燒着。周圍鋪了幾排從大排檔還是哪裏搬過來的綠色塑料五角椅,場地上面零散地挂着幾條線,線上是明黃色的星星燈,連成閃眼的燈條。
桑斯南環顧着周圍,隔着涼爽的海風和喧嚣的人群,站在最後一排座椅下,聞着漂浮過來的燒烤香氣,看到了被人照看着的、坐在最前面一排的田蘭慧,穿着碎花阿婆衫,頭上卻戴了一頂漂漂亮亮的晚會現場發的花帽子,咧着嘴笑得正開心。
像個真正開開心心,被孫女陪着的阿婆。
也不知道是被誰哄得那麽開心。
想到這裏,像是為了回答她不自覺提出的問題似的,目光自動在人群中搜尋到了一個人影。
就倚在田蘭慧旁邊的椅子上,挽着田蘭慧的手,微微彎着纖薄的腰,坐姿慵懶,卻頗為認真地看着田蘭慧朝她比着的手語。淡藍襯衫罩在纖瘦的肩上,裏面是一條白色長裙,長發垂落在肩頭,落在敞開的胸前,被風吹得像浪花。
是游知榆。
桑斯南看清,她給田蘭慧調整好頭上的帽子,用嘴型喊了一句“阿婆”。
緊接着,一只手的食指指向對方,另一只手拇指指尖抵在食指根部,向下一沉。
然後又用右手打手指字母“K”的指式,中指尖朝左,從右往左地用力劃過去。[1]
意思是:
阿婆,你很酷。
燈光彌漫,她和田蘭慧比着手語,動作很慢,一看就是新學的,但整個人像是被浸泡在搖晃的篝火裏,側臉輪廓和嘴角的笑意都被映得分明。
這樣的畫面讓桑斯南忍不住駐足,她甚至沒能想起去質問明夏眠為什麽要把田蘭慧一個人扔在這裏。而只是被鬧哄哄的人群壓下,在舞臺拉開序幕和噴出冷焰火之時,在混亂的最後一排椅子上坐了下來。
就這樣,看完了一整個《海的女兒》童話劇的演出。演出內容和小時候閱讀過的童話故事并無一二,但在呈現形式上有了全新的改編,十二個逸英的聾啞學子,穿得漂漂亮亮,裝扮成童話裏的角色,将這場沒有臺詞的童話劇表演得出神入化。
演出結束,底下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聲。在雜亂喧嚣的人聲裏,游知榆握着田蘭慧蒼老的手,一邊為臺上的聾啞學子歡呼,目光一邊在喧鬧的人群裏掃視,似是在找人。
在目光似有若無地交彙之前,桑斯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低了頭,壓下自己頭頂的帽檐,避開這種讓她心慌意亂的對視。
人群逐漸從她身邊散去。
可能是因為她和游知榆說了不來卻還是出現在了這裏,她躲開了游知榆的視線。可是,沒過一會,她又鬼使神差地擡頭,不自覺地往剛剛的方向望去,卻沒再看到游知榆的身影。
海風吹在臉上,有些空。
“嗡嗡——”
手機振動兩秒,是明夏眠的短信:
【你來了嗎,我把蘭慧阿婆送到晚會出口那邊,你來接一下,我還要去和校長劃船呢】
桑斯南回過去:【來了,你在那裏等我】
短信發過去,她又擡頭,在人群裏張望了幾眼,才慢慢吞吞地挪步到了晚會出口,接到了戴着花帽子手上還系着絲巾的田蘭慧。
明夏眠把人帶給她就急哄哄地進去。
田蘭慧看到她就往她背上一跳,壓着她催她回去。她抿了抿唇,只能就這麽背着人,離開了熱鬧的篝火晚會。
回去的路上,音樂聲越來越遙遠,她忍不住問聽不到她說話的田蘭慧,“阿婆,你今天開心嗎?”
田蘭慧當然沒有回答,甚至還在她背上打起了呼嚕。她無言地嘆了口氣,卻還是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吞吞地将人送了回去。
到了家。
田蘭慧大概是醒了,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她的背,節奏像是舒緩的海浪,哼哼了幾句,在她背上寫:
【我很喜歡她,有佩恩的一半漂亮。】
桑斯南不服氣,将人放下來,比着手語,“那我呢?”
田蘭慧眯着眼思忖了一會,“你大概,十分之一吧。”
桑斯南“切”了一聲,不和這個标準不統一的阿婆計較這件事。回去的路上,她又路過那片晃着篝火的海灘。
舒緩的音浪傳到耳膜,攜帶着海風的氣息。晚會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在發絲巾。
明明她只是路過。
那人就熱情地拉住她,給她發了一條赤紅色的絲巾。等她想還回去,那人已經在給別人發絲巾顧不上她。
她摸了摸鼻子,撚了撚質地柔軟的絲巾,在沙子上踩來踩去,慢悠悠地将絲巾纏繞在了手腕上,最終還是走進了熱鬧的篝火中。
童話劇的演出已經結束,現在舞臺上是本地唱閩南歌的樂隊,有一搭沒一搭地彈着琴唱着歌。遠處淺海處已經有人劃着船。每艘船裏都盛着小小的海燈,浮在水面上,像倒映下來的黃色星星。
夜色已晚,海風變得有些涼,但還是敵不過人群的熱情似火。在沙灘上走了一會,桑斯南的鼻尖就已經冒出了薄汗。
滞留在沙灘上的人群舉着火把跳舞,圍着篝火旋轉,像海浪,蔚藍、迷濕、喧嚣,把她沖得迷失了方向。她被人群和海風同時沖刷着,目光在這片沙灘上亂晃。
“嘭——”
臺上的樂隊唱完一曲,打完最後一個鼓點,下一曲是音響放出來的原聲,一首缱绻慵懶的英文歌。
人群和音浪同時推擠着她胸前的空氣,她覺得一切都像是在旋轉。直到一陣風刮過來,手腕上的柔軟絲巾被掀動,從她手指縫隙裏滑過,酥酥麻麻的,帶來不屬于她的舒緩香氣。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腳踩上綿密的沙子。
下一秒。
後背靠上不屬于她的體溫和柔軟的背脊,兩個人貼上的背脊都突兀地一顫。
時間似乎被以成千上百萬的倍速放慢,滾燙,粘纏,迷幻,不屬于她的發絲游離在她頸間,似有若無地搖晃着她緊促的呼吸,交織在她背後。
近處鼓點砰砰作響,舒緩的男聲在唱:
/I’m locked inside this day dream
我固步自封在這個白日夢裏
Don’t need any saving
不需要任何拯救
But I need you to wake me up
但需要你喚醒我/[1]
灼熱的體溫快速分開,在鹹濕迷離的海風下,她轉頭,帽檐下的視野,是那條隐隐若現的銀色腿鏈。
“嘭”地一聲,天邊的煙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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