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夜船與燈魚」

「夜船與燈魚」

人群中傳來劇烈的歡呼喧嚷,煙花炸裂的聲音震耳欲聾,噼裏啪啦地竄上天幕,點亮蔚藍的海和充斥着篝火的夜,鮮亮,絢麗,灼眼。

游知榆最先反應過來,擡起了頭,長發被風掀亂,胡作非為地繞在頸間和飛揚在臉側,被明明滅滅的煙花添上幾層柔和的、恣意的和清透的光,

“放煙花了。”

煙花接連不斷地在天邊爆開,四周發出“嘭嘭嘭”的聲音,直沖耳膜。桑斯南如夢方醒地擡頭,慌慌張張地将自己的目光從游知榆臉上移開。

鴨舌帽帽檐放了煙花出來,煙花好似又在替躲閃的目光以及難以平複的心打着掩護。她扯着自己手腕上胡亂飛揚着的絲巾,停了幾秒,說,

“我來接蘭慧阿婆的。”

沒等游知榆問,她就将自己為什麽來篝火晚會的原因全盤托出。就像是心虛似的,可她根本沒什麽好心虛的。

大概是感知到了她的心虛,游知榆只是笑了一聲,慷慨地沒有接着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盯着煙花看了一會,慢悠悠地看向她,“桑斯南,你會不會劃船?”

在無數艘海船和懸浮煙花蕩漾起來的夜,這聽起來像是一種邀請。桑斯南動了動唇,最終還是說,“會。”

或者,更像是一種求助。

公主當然不會劃船,就算是人魚公主也不例外。但對短暫的二十八年人生裏有十八年在北浦島的漁船海浪沙灘礁石中度過的桑斯南來說,這不是可以推拒的求助。

活動策劃方已經規劃好了劃船的區域,出租的船也都塗上了色彩,蔚藍底奶油白面黃色木槳,還挂上了一盞由“白橘子”玻璃瓶改裝的小燈,保障安全,以及浪漫。

擔心游知榆掌握不好平衡,桑斯南先跨着上了船,伸出手去扶游知榆。游知榆盯了她一會,笑,“看來你現在不抵觸扶我這件事了。”

桑斯南不知道“用塑料袋拽着游知榆回去”這件事,到底要被游知榆念多久,只是皺了皺鼻子,沒說話。

像小狗露出張牙舞爪的表情。游知榆好心情地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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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微熱的手指觸到掌心,兩個人都突兀地一顫。

似是過了電。

可偏偏又不能馬上松開,穿着裙子的游知榆在船上走動起來多有不便。熱度持續蔓延,似是要從掌心蔓延到身體的其他部位。

等游知榆在船上坐穩,桑斯南繃緊的背脊已經冒出了汗。松開手,她呼出一口氣,又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坐下來拿起木漿慢慢往海面上劃。

只有兩根木槳,饒是游知榆想幫忙,也不如桑斯南一個人劃來得平穩。藍底白面小船緩慢地懸浮在深藍色海面上,劃船區域很大,沒劃多久,周圍的船就緩慢散開,只剩零星的幾艘亮着燈。

桑斯南環顧四周,沒看到明夏眠和李和柔。便熄了心思,安安穩穩地劃着船。

一不留神,晃動的視線卻與和她面對面坐着的游知榆對上 。

視線在空中定格。

粘稠的一秒,慌張的兩秒。

她率先移開,卻又不小心看到那條發亮的銀色腿鏈,就貼在白皙的腿側,輕輕晃動着,似是誘人深入探究的魚餌。于是又望向另一邊。這一次,她能感覺到游知榆在笑。

“你笑什麽?”她問這句的時候,呼吸有些緊促。

在明顯的海浪聲中,游知榆的聲音顯得更懶,“我在想,你為什麽這麽愛穿背帶褲。”

明明是一個問題,被她說出來,卻變成了舒緩又慢悠的句子。桑斯南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寬大牛仔背帶褲和帆布鞋,又看了看對面的游知榆。

清透襯衫和吊帶白裙的簡單搭配,卻被人穿出一種獨一無二的恣意和風情,微仰的脖頸暗藍的海裏白得發光,似是深海裏幽浮着的燈魚,讓人只看一眼就神思恍惚。

清涼的海風撲到臉上,熄滅亦或者又重新點燃毛孔裏的燥熱。

小船太過狹窄,桑斯南縮了縮自己幾乎被游知榆抵住的帆布鞋,“你覺得呢?”

她學會了用問題代替回答。

“我覺得……”游知榆眯了眯眼,“這該不會是某個人送給你的禮物吧?”

桑斯南有些驚訝地望過去。

“對了?”游知榆也有些驚訝。

桑斯南“嗯”了一聲,低着聲音,“你可以繼續猜。”

“很重要的人?”游知榆狹長的眼望了過來。

“對,很重要。”桑斯南很坦蕩地和游知榆玩着這種猜來猜去的游戲。

這個答案似乎讓游知榆重視起來。她盯着桑斯南,好一會,沒說話。

晃動的海浪裏,這樣的視線幾乎避無可避。

在桑斯南快要從這艘船裏跳下去之前,游知榆輕輕擡起腳尖,輕點她的帆布鞋,在夜色裏戳了她一下又一下,才慢悠悠地說,

“女人?”

腳尖輕點的觸感不疼,但因為帶着某種熱度,有些癢。桑斯南挪開自己的腳,輕垂眼睫,“對了。”

游知榆盯着她的目光一直沒有放開,在她移開腳之後,又隐隐約約地将腳抵在了她旁邊,“前女友?”

熱度和觸感同時襲來。

一陣風帶着那股舒緩的香味竄入了鼻尖,桑斯南喉嚨有些發幹。她空空地咽了一下喉嚨,沒想到游知榆會往這個方向猜,“不是。”

“哦。”游知榆聲音淡定,嘴角勾起輕微的弧度,抵在她腳邊的鞋也放過了她,“不是前女友,那就是你阿婆?”

桑斯南有些驚訝,“怎麽就猜中了?”

游知榆笑,“既然不是前女友,那我猜你阿婆應該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了。”

桑斯南不太認同她的觀點,“就算有前女友,阿婆也是。”

“就算有——”游知榆不可置否地點點頭,又忍不住笑,慵懶的聲音拖長,“也就是現在沒有了?”

桑斯南不甘落後,“你怎麽知道不是前男友?”

游知榆眯了眯眼,“那前男友呢,有嗎?”

就算想逞強,桑斯南也不願意自己和男人沾上任何聯系,“沒有。”

“好巧。”游知榆挑了挑眉心,“我也沒有。”

搖晃的視線卻在此刻對上,如同一浪一浪堆疊的海水,拉扯,纏繞,覆蓋。

話題被心有靈犀地截止。

岸邊傳來缱绻的音樂聲,是一首很熟悉的歌。記憶裏,在北浦島濕熱的夏天裏,桑斯南從沾滿汗水的涼席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會聽到悠揚的女聲從厲夏花那個老式錄音機裏飄出來。

那個時候,厲夏花還沒有老到躺在床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睡二十個小時,一邊用蹩腳的粵語哼着這首歌,一邊戴着老花鏡給她縫着牛仔褲的兜。她小時候很喜歡很多兜的褲子,用來裝各種小東西,厲夏花就會給她在每條褲子上多縫幾個兜,讓她把辣條、橡皮、小刀和彈珠都裝在兜裏。

那是桑自強送給蘇歡的定情禮物。被他們唯一的女兒桑斯南從小聽着長大。

“來日縱使千千阕歌,飄于遠方我路上。”[1]

遙遠的歌聲忽然飄到了耳邊,溫情厚重的女聲浸潤在飄揚的音樂聲裏,近在咫尺。

桑斯南抽出思緒,發現不知何時,在她耳邊輕哼着這首歌的,變成了游知榆。

夜色如海,她劃着船,坐在她對面的女人輕輕哼唱着,在海浪聲和風聲裏漾舟。平心而論,游知榆的聲線和這首歌很适配。

等遠處的伴奏進入了間奏階段。

桑斯南忍不住問,“你會唱粵語?”

游知榆哼着間奏,停下來的時候,遠處的音樂聲好似又空了一些,“之前有個臨時角色要求,所以就學了幾天。”

這符合桑斯南對人魚公主的認知。

她沉默了一會,“這是我阿婆最喜歡的一首歌。”

游知榆有些驚訝,“這麽巧?”

對話再次推行到了厲夏花的身上,游知榆的目光也又落到了她身上的背帶褲上。

“能和我說說背帶褲的故事嗎?”

桑斯南愣了一會,也許是被岸邊的音樂聲和女人的哼唱聲所影響,也許又是因為游知榆是第一個不用她透露太多就猜到她身上背帶褲來歷的人,或許又是因為游知榆猜到厲夏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并且認可她這種看法。

她來不及想自己為什麽要說,甚至也忘記了自己對産生過度聯結的躲避。

突然有了某種傾訴欲。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早市上有個阿婆擺攤賣的背帶褲,她不給我買,我當時不懂為什麽,哭了好幾天。”她一邊劃着船,一邊說,“她一直沒給我買,後來,我上了大學,很久很久,都沒有回來。再後來,她……去世了。”

提到“去世”這兩個字的時候,游知榆明顯注意到桑斯南的情緒開始變得低落。

“再之後,我回來收拾東西,就發現了這條背帶褲。”桑斯南仍舊安穩地劃着船,“我才知道,在我上大學之後,她讓明夏眠送她去車站,坐着那輛進城的大巴,搖搖晃晃地走了一路,給我進城買了這條背帶褲。”

“一百三十六塊五,她一個連洗菜水都要留着沖廁所的阿婆,連價都沒講,高高興興地買回家,等我回家穿。”飄動的劃水聲裏,桑斯南的聲音顯得很空,很空,“但我每次回家,她都沒說這件事,直到現在為止,我都只是從明夏眠和蘭慧阿婆這裏聽到一些細節,我一直都不知道……”

“到底是因為我那個時候回來也住不了幾天,還是因為在家裏住的那幾天不是睡覺就是工作,讓她只顧得上心疼我沒顧得上這條一百三十六塊五的牛仔背帶褲。又或者因為……我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是冬天,那是放年假的時候,也是不太穿背帶褲的季節。”

講到這裏,桑斯南劃槳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她們的船停在了一片空曠的、平靜的海域。

偌大的、寬闊的大海,好似僅剩一艘船,兩個人。

“可能這些都是原因吧。”她很少說這樣一長段的話,在他人面前将自己剖開,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

所以,說完之後她低着頭,沒有去看游知榆。

一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

像是在回避着游知榆的回應,又像是希望,此時此刻和她坐在一條船上的游知榆,能給她一個認同她的答案。

可實際上,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認同,還是其他的什麽,亦或者是,無論游知榆給出什麽樣的答案,她都無法接受。

因為從厲夏花去世那天開始,她就已經無法接受許多事。

但游知榆卻說,“也許這些都不是。”

桑斯南緩慢擡起頭,眼眶有些發紅。

游知榆望着她逐漸濕潤的眼,看着她逐漸滞留在眼尾快要滑落的淚珠,看着她有些發紅的鼻梢。

不自覺地伸了手過去,卻又在看到桑斯南下意識的閃躲之後,停住了手,輕緩地收回,撚着自己的手指,說,

“我聽過明老板和冬知對你阿婆的描述和形容,感覺阿婆不是這樣的性子,也許她只是因為忘性大忘了這條背帶褲的存在,也許又是因為她買回來覺得不合适,也許又是因為其他什麽的原因,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你的想法也是錯的,也許裏面有我不知道的原因,你不了解的原因……”

“但是,我相信阿婆現在的想法和我的應該保持一致。”游知榆背對着遠處的篝火,還是伸了手指過來,輕輕拭去她眼尾的淚,頓了幾秒,才說,

“放過自己吧,桑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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