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夏夜大合照」

「夏夜大合照」

生日宴熱火朝天地開始,又熱火朝天地結束。

飯吃得差不多,明冬知打開了桑斯南送她的音響,放了一首蔡依林的《日不落》。

到了高潮部分,一群冒着熱氣和傻氣的小年輕坐在地上,背對着身後的夕陽和大海,對着明冬知捂得緊緊的耳朵,扯着嗓子大合唱:

“我要送你日不落的想念!”

嘈雜的歌聲裏,不知是哪個臉上被抹了一臉奶油的十七歲小孩,在這個難忘又熱得滾燙的夏天,突然提議,“這麽多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湊齊了……”

“要不我們拍張大合照?”

自然沒有人反對這樣的提議。

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晚霞逝成了一幅暗紅色調的朦胧油畫,墜入到蔚藍色調的大海中,院子裏,有人看着天色太暗,急哄哄地拿了黃燦的燈串過來挂在樹上。

又不知是誰,撞倒了放在地上的半瓶橘子汽水,氣泡湧出來灑倒了地上,紛攘而熱烈的夏夜霎那間被照亮。

青澀而年輕的臉龐随意地蹲坐在地上,但仍然沒辦法安分下來,胡亂地在彼此臉上塗抹着奶油,潑灑着橘子汽水,似是要把這張大合照弄得記憶越深刻越好。

田蘭慧被簇擁着坐在中間,看着前排的小姑娘小夥子互相惹來惹去,臉上的笑意敞得大開。

最後排的位置,安排給了早已褪去青澀,成熟利落的五張臉龐,她們分別是逸英的校長、老師、助教。

以及桑斯南自己。

明夏眠特地解了圍裙,去裏邊換了套白襯衫和黑西褲,走出來的時候故意繃着臉一本正經,引得外面所有人“嗚嗚哇哇”地起哄。

卻又馬上臉紅成了番茄,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到李和柔旁邊,站定。李和柔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領,笑眯眯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臉,

“幹嘛這麽嚴肅?”

于是明夏眠又幹巴巴地扯起嘴角笑,像一條冒着傻氣的拉布拉多。

氛圍吵吵鬧鬧。

桑斯南第一次沒在這種超過十人的社交場合感到不适,也是在回北浦島這麽久之後,頭一次享受這種熱鬧。

游知榆顯然比桑斯南更加享受,不僅将桌上的梅子酒幹了個幹幹淨淨。還在明夏眠穿着白襯衫繃着臉不笑的時候,跟着明冬知一同起哄,在手上抹着奶油,追着明夏眠在院子裏跑了好幾圈,直到把明夏眠塞到腰裏的白襯衫跑散,直到明夏眠喘着氣擺手認輸,最後心如死灰地接受所有人的擺布。

她看起來心情好了許多。

桑斯南靜靜地看着這群人鬧騰,下意識的,她希望游知榆能夠開心,但又不希望游知榆為了迎合她們而強顏歡笑。

這是她以前在南梧領悟過的遭遇。

“你今天晚上的心情好像很好?”耳邊出現帶着笑意的聲音,是同樣靜靜觀望着這場鬧劇的李和柔。

桑斯南仍舊注視着靠坐在樹下任人擺布的明夏眠,明夏眠眼神憤恨地看着她,似乎在指責她不去救她。

“好像是。”她沒辦法否認。

“你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李和柔抱着雙臂,和她并排站着,“自從夏花阿婆離世之後。”

“我和夏眠都很樂意看到你的改變。”李和柔輕輕地說着,目光又落到遠處的游知榆身上,笑了笑,說,“看來游老板來我們北浦島,算是做了不少好事。”

桑斯南很驚訝,“你覺得……我身上的改變,是因為她?”

“難道你自己還不這樣覺得?”李和柔的眼神看起來反而像是比她更驚訝,頓了好一會,等折騰明夏眠的那群小年輕散了場,才拍了拍她的肩,留下一句,

“至少今天晚上,你看向她的時候,總是在笑。”

話落。

李和柔已經走到了拍照的位置,給臉上被抹滿奶油的明夏眠擦了擦臉,動作親昵又自然。

桑斯南還愣在原地,腦子一片混亂。

她想要解釋,自己的改變并非全部來自于游知榆,而突然又不知從何開始說起,是那個篝火晚會時看到的海水星星,還是在那個粘稠雨夜被她安置于“安慰”定義下的擁抱?

還沒思考出答案。

這時,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拍照啦!快回自己的位置!”

桑斯南才回過神來。

一側頭,左臉頰唇角邊,便傳來滑膩輕軟的觸感。

一股裹着花香的梅子酒香味撲到了鼻尖,她擡眼,便是游知榆略微上挑的眼尾,以及白皙鼻梢上被抹上的那一點白色奶油,以及鼻側上那一顆細小的棕色小痣。

距離實在太近。

幾乎是只要她一低頭,就能将甜膩的白色奶油卷入自己的口腔裏的距離。

她慌張地想要退後。

可她的“下意識”已經違背了之前的所有規律,讓她沒能挪動步子,也沒能斂起被游知榆手指觸碰着的唇邊。

而這時。

游知榆滿意地眯了眯眼,慢悠悠地收回自己戳在桑斯南梨渦處的手指,将那殘留在手指上的奶油吮入紅唇。

動作明明很随意,卻又被她做得肆意而不輕佻,自然而又不經意地透露出幾分誘人。

桑斯南的手指猛地緊了緊。

看到游知榆将手指拿出來的霎那間,覺得唇角旁的奶油好似變成了岩漿,灼得她發燙。

她下意識地擡手想去擦,可又被游知榆一下攥住手。

“別動!”

似是命令的語氣,卻因為醉酒的黏膩語調,活像誘哄。

桑斯南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卻還是下意識地将手指蜷縮了回去。

“好乖!”游知榆一邊誇她,一邊晃晃悠悠地轉過身,面向着被架在院子裏的手機鏡頭,

“大家臉上都有,你看。”

桑斯南下意識地望了望周圍的人。

果不其然,不只是被抹了個大花臉的明夏眠,還有在腦門上點了一塊的田蘭慧,以及在臉頰上點了一塊的李和柔,臉上都有。

奶油懸挂在唇角的感覺滑膩但不讨厭,甚至還能聞得到傳過來的甜膩味道。

“好吧。”桑斯南沒再生起想要擦掉的心思。

二十八歲,再鬧騰這麽一個晚上,也沒什麽不好。

大合照的準備時間似乎比想象得要長。

傳到桑斯南鼻尖的,便不只是奶油味道,還有從她身邊不斷散發出的那股裹挾着梅子酒香氣的花香。

危險源是游知榆。

她不得不繃緊了背脊,迎接這種未知的危險。

真是奇怪,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只是肩并着肩拍張大合照,她的心髒就已經在胡亂地砰砰跳。

而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一會背在身後,一會覺得自己該放在胸前,一會又覺得還是自然地垂在腰側比較好。

反反複複地、坐立難安地調整着位置後。

一直看着她動來動去的游知榆終于有了反應。

再一次将右手垂落在腰側的時候,右手食指似乎碰到了溫熱的體溫,以及細膩的皮膚。

她的眼睛微微一睜。

還沒反應過來時,那溫熱的觸感就纏上了她的手指,似是有人用尾指,虛虛地繞住了她的食指。

而她的旁邊,只有游知榆一個人。

而恰巧,游知榆輕懶又有些緩慢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不知道把手放在哪裏的話,那就放在這裏。”

緊繃的神經末梢在那一瞬間拉緊。

卻不敢低眼往下看。

周遭的人仍舊喧鬧嘈雜,前排的人已經準備好了拍照,讓她們擺好姿勢和表情。前面是背對着她們的明冬知和田蘭慧,只要一回頭就會發現……

她們站在大合照的角落,不發一言地、隐秘地牽着手。

或許這個動作有些暧昧,只是手指的纏繞和觸碰,暫且還不足以被稱之為“牽手”。

但手指上傳來的體溫,的确不屬于自己,能讓人清楚地感覺到,這種隐秘的觸碰,完完全全,屬于另外一個人。

而恍惚間,桑斯南目不轉睛地盯着遠處的手機攝像頭,緊張得手心瘋狂冒汗,卻完全不敢往旁邊看一眼。

就在這時,遠處的手機閃光燈亮了一下,“咔嚓”一聲。

大合照被定了格。

桑斯南憋着的那口氣呼了一半出來。

前排蹲着的一個小姑娘又匆促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回頭一喊,“再多拍幾張!”

說完之後,又一下愣住,目光似乎停在了她們這邊。

桑斯南下意識地想要抽出手指,卻又在下一秒被握得更緊。她沒反應過來,游知榆又輕而易舉地握住她的指尖,将她們交握的手往身後移了移,很淡定地說,

“沒關系,她看不到。”

果然,那個小姑娘的目光只停留了幾秒便離開,重新轉過了身,跑到手機面前調整。

桑斯南松了口氣,偷偷瞄了一眼游知榆,對方的表情分明又在說“就算看見了又怎麽樣?”。

桑斯南試探性地縮了縮自己的手指。

“我喝酒了,有點站不穩。”燦黃的燈光下,游知榆漂亮的側臉面色如常,只是白皙的臉龐上多了一些酒後的紅暈,語氣也放得比平時要軟,

“扶着我,好不好?”

只這麽一句話。

桑斯南便沒了掙脫的力氣,只紅着耳朵,在前排小姑娘高喊着“看鏡頭”的時候,看向了鏡頭,低着聲音說了一個字,

“好。”

閃光燈又連續地閃了好幾下。

在那些閃爍的白燈裏,桑斯南背挺得筆直,恍惚間意識到:

這似乎是她和游知榆的第一張合照。

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好不好看。

也不知道她剛剛匆忙提起來的嘴角有沒有太僵硬。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大合照的最後一張結束,組織的小姑娘說了句“好了!”,人群便又如龍卷風一般飛速散去。

走的走,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這邊明冬知的一群同學争着吵着要送田蘭慧回家,那邊李和柔在幫着明夏眠收拾這散場後的一片孤寂。

唯獨桑斯南和游知榆還站在原地。

唯獨她們兩個交握的手,還隐在游知榆的身後。

好似誰都沒有發現,她們悄悄地在樹下牽着手,又好似誰都已經發現了,只是沒有一個人戳穿她們的小動作。

桑斯南正打算若無其事地松開手去幫明夏眠的忙,可卻沒能抽出手。而這時,不經意間瞥過來眼神的明夏眠卻主動開了口,

“三十四,游老板好像喝醉了,你幫忙送一下她吧。”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明夏眠站在圓桌旁收拾着東西,按道理,完全看不清她們的動作。可桑斯南還是看到了明夏眠的擠眉弄眼。

她緊促地縮了一下手指,便看到明夏眠轉過頭去,側對着她們,不知道在和李和柔說些什麽,僅露出的半邊側臉都足以瞥見樂成一朵花的笑臉。

原來不是看到了她們的小動作,而是想讓她們兩個別當電燈泡。

桑斯南松了一口氣,手指卻突兀地被捏了一下。力道松開時,她聽到游知榆輕飄飄地說,

“你就這麽不願意……扶着我?”

“扶”這個字被特意加重,咬字卻有些模糊,似乎另有所指。

“不……不是。”桑斯南擦了擦自己空空的左手,而被握住的右手,掌心仍然汗津津的。

她有些局促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她仍然抗拒游知榆的肢體接觸,也不是完全因為這樣的“扶”很像是牽手,而是大部分都因為……

“我容易出手汗。”她低着聲音說,語氣有些可憐。

她不希望當游知榆握住她手的時候,碰到的是黏糊而且會惹人不适的汗意。

就像那年她初出北浦島去上大學,和那些大城市裏的人緊促地握完手之後,看到對方馬上抽紙擦手時一樣。

她無比迫切地希望,自己是幹淨的,清爽的。

特別是在游知榆面前。

而現實與理想狀态的相悖,就會讓她顯得有些窘迫。

聽了她的話,游知榆卻晃晃悠悠地湊近了一些,始終沒有松開她的手,而是輕輕笑了一聲,說,

“你忘了,那天淩晨你遇到我的時候,我還問你風鈴花不開花是不是因為它沒吃飽飯……”

她的語氣有些漫不經心,也有些因為醉酒後的緩慢,“而且現在我又喝醉了,不知道又會做出些什麽只有醉鬼才會做得出來的事情。”

哪有醉鬼會說自己是醉鬼的。

她明明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安撫她的窘迫和不安。

偏偏這個時候,滾燙手指交握的力度更甚。

桑斯南低着眼。

游知榆輕慢的嗓音又傳到了耳邊,“不過那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能告訴別人……”

桑斯南迅速擡眼,“當然——”

她瞥見了游知榆眼底的笑意。

游知榆恰好在這個時候笑出了聲,“我那些丢臉的事情,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潛臺詞似乎是:只可以讓你自己知道。

那一瞬間,桑斯南的心不由分說地跳了跳。

幫着明夏眠和李和柔收拾了殘局,又跟她們道了別,桑斯南便擦了自己臉上和游知榆臉上的奶油,“扶”着搖搖晃晃,的确有些走不穩路的游知榆,往顆顆大珍珠店那邊走。

至少得把醉成這樣的游知榆送回去。

本想只是“扶”着游知榆走,但眼看着游知榆被腳下的石頭絆了幾下,她主動彎腰,在游知榆面前蹲了下來,

“我背你。”

那群像蚊子一般嗡嗡叫的小年輕早就背着田蘭慧不知到了哪裏。寂靜幽深的下坡路,便只剩下了桑斯南和游知榆兩人,以及沒完沒了地歌頌着燥熱的蟬鳴。

靜了許久。

游知榆似乎沒有動彈。

桑斯南有些疑惑地回頭,看到游知榆輕輕提了一下自己的裙角,才反應過來對方穿的長裙不太好趴上來。

她想了想。

果斷地将自己身上穿着的襯衫脫下來,遞給了游知榆。

游知榆往前走了一步,踉跄了一下。

桑斯南下意識地攥住游知榆的手腕,又看了看對方脖頸上透出來的豔粉,虛虛地動了動喉嚨。

而後一咬牙。

拎着自己手裏的襯衫,靠近女人柔軟纖細的腰,不敢上手,只敢用襯衫虛虛一繞,然後在對方腰間打了個松松垮垮的蝴蝶結。

結果游知榆一低眼,“蝴蝶結歪了,不怎麽好看。”

桑斯南抿了抿唇,好脾氣地給人将腰間襯衫系成的蝴蝶結移了一點位置,移到了正中間。

游知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原來還有點強迫症。桑斯南松了口氣,接着就又彎腰蹲了下來。

游知榆終于軟綿綿地趴在了桑斯南的身上,像只柔弱的貓兒,環住了她的肩,在她耳邊的聲音有些粘稠,

“我今天晚飯吃得有點多……”說着,游知榆停頓了幾秒,才似是有些介意地說,“有沒有變重?”

桑斯南已經被她的呼吸逼出了一頭大汗,卻還是很誠實地回答,

“沒有,還是很輕,而且你吃得也不多。”

說這,她将人背起來,慢吞吞地往坡下走着。

“這次沒有答錯。”游知榆像只貓兒似的在她身後軟綿綿地哼了一聲,“敢說變重你就死定了。”

聲音和語氣都變得比平時黏糊,看來真成醉鬼了。

桑斯南沒有被游知榆這樣的語氣兇到,反而還沒忍住,不小心笑出了聲。

寂靜無聲的夜路,這樣的笑聲顯得有些突兀。

“你笑什麽!”游知榆有些兇狠地捏了捏她的耳朵。

“沒笑。”桑斯南的耳朵又燙了起來。

這上面似乎有個控制體溫的單向開關,而這個單向開關似乎也只掌握在游知榆手裏,只要游知榆輕輕一碰,她的體溫便迅速上升,連自己都沒辦法掌控。

“你哪裏沒笑!”游知榆突然變得幼稚。

“好吧,我确實笑了。”桑斯南莫名就願意順着她。

“那你笑什麽?”随着游知榆輕而慢的嗓音出現,問題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桑斯南突然想到了李和柔的話,還是認真作答,“可能是因為……今天晚上,我的心情也很好吧。”

月光照耀着她們腳下的路,将她背着她的影子貼在她們的腳下。

“為什麽心情好?”喝醉了的游知榆有些不依不饒。

“不知道。”桑斯南沒辦法承認,是因為游知榆。

“好吧。”游知榆沒再繼續追問,而是靜了一會,輕輕地說,“我也是,吃完這頓飯,心情變好了好多。”

桑斯南的腳步頓了一下,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心情好,在這個瞬間好像一下子突然變成了雙份。

游知榆沒繼續說下去,而是靜靜流淌着自己的呼吸。

安靜了一會,桑斯南不知所措地咳嗽了一聲。

她以為游知榆睡着了。

可這時候游知榆突然又開口,似乎說了一句,“只是還差那麽一點意思。”

這句話的聲音輕到幾乎像羽毛般掠過。

桑斯南差點沒聽清,“差什麽意思?”

游知榆沒回答了,好似剛剛沒有說過這句話。桑斯南有些疑惑,可又聽到了游知榆已經變得均勻的呼吸聲,知道對方應該确實是睡着了。

便只是将疑惑壓了下去,沒再追問。

可究竟是差什麽意思呢?

這個問題久久揮散不去,在她背着游知榆走的一路上,卻也沒得到相應的正确答案。

将游知榆背着到了家,又猶豫着将游知榆推醒,拿到鑰匙開了門,桑斯南滿頭大汗地将人放在了客廳沙發上。

游知榆也在這時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發出指令,

“我要喝水。”

桑斯南便給她倒了杯水,遞到人面前。

游知榆眯了眯眼,“再近點。”

桑斯南宛如被操控的機器人,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可又實在不敢伸得太近,便停在了五公分處。

游知榆不滿地往前湊了湊,剛喝了幾口,耳邊的發飄了下來,有些妨礙喝水的動作。

喝水的人一下不動了。

桑斯南有些笨拙地伸出手,将那些将游知榆惹惱的發,輕輕地給人攏到了自己手中,對方線條流暢的下颌便露了出來。

游知榆這才繼續喝水。

桑斯南松了口氣,看來她這次找到了正确答案。

可她的腦子又實在是太過木,沒想着幫人把頭發捋到耳朵後邊去,而就是這麽一只手拿着水杯,一只手攏着頭發,打算就這麽等人慢悠悠地喝完水。

游知榆喝完水之後,盯了她一會,

“你真是個笨蛋。”

桑斯南以為游知榆說她的動作顯得很笨,便縮了縮手指,放下水杯,卻已經有些手酸。

好吧,她的确很笨,因為總是下意識地希望自己,不要冒犯到對方,所以連“捋頭發”這種動作都做不出來。

可能游知榆現在需要的就是把頭發捋上去。

這麽想着。

桑斯南便僵硬地動了動手指,将自己攏在手裏的,那如同綢緞般的發絲,便在她的掌握下,很輕很輕地捋到了游知榆的耳後。

然後飛速地收回了手指。

忐忑地等待着游知榆的審判。

游知榆懶懶地倚坐在沙發上,輕笑了一聲,阖着眼皮說,“表現不錯……”

“笨蛋。”

……這到底是在誇她,還是在批評她。

說到底,“笨蛋”兩個字也算不上是批評,被游知榆用那樣輕慢含着笑意的語氣說出來,反而像是一種……調情?

這個詞語在腦海中浮現。

桑斯南冷汗都冒了出來,她怎麽會這麽想?在她的世界,這種想法似乎都是對游知榆的一種冒犯。

“那個……我先回去了?”

她慌亂間問了一句,給人打開了客廳裏的風扇,轉身就打算想走。

卻突然被攥住手腕。

手腕上傳來滾燙的溫度和細膩的觸感,脈搏一瞬間加快。她像是卡了殼的機器人一般頓住。

而身後的人也沒什麽反應。

只是就這麽攥住她的手腕,一言不發,很輕微地摩挲着她腕心的脈搏跳動。

她只得慢吞吞地回過頭,看着阖着眼皮的游知榆,瞥見那微翹着的睫毛和那顆隐在陰影下的棕色小痣後。

她有些緊促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竟然主動發問,“需……需要我給你卸妝嗎?”

寂靜的夜裏,風扇吱呀呀地轉悠,頭頂晃晃悠悠的燈泡搖曳着光線,胡作非為地灑在她們身上,似是她此刻搖搖欲墜,一扯就繃緊的神經末梢。

這時,游知榆輕輕笑了一下。

那笑聲似是滑溜溜的小魚,鑽過桑斯南的耳膜,又鑽入她心跳的間隙。

“不卸。”良久,游知榆輕慢地吐出這兩個字。

“不卸?”桑斯南注意到,游知榆說的并不是不需要她幫忙卸,而是說,不卸。

她抿了一下唇,“不太好吧,帶妝睡覺對皮膚不太好。”

游知榆又笑了一聲,比剛剛的笑意更甚,而後便輕輕地睜開眼,頭枕在沙發上微微仰視着她,

“你知不知道,我剛剛說的差點意思,是差什麽意思?”

桑斯南莫名被這樣的目光抓住,“不太知道。”

“那你怎麽想的?”游知榆又繼續問她。

“我什麽也沒想。”桑斯南很誠懇地回答,雖然這會顯得她很笨。

“我猜也是。”游知榆的表情明明寫着“因為你是笨蛋”這六個大字,而桑斯南卻一點也沒覺得被冒犯,一點也沒覺得生氣。

甚至覺得有些開心。

真是見了鬼了……怎麽被罵笨蛋還會覺得開心的,她又不是她家裏那條搖着尾巴傻笑的薩摩耶。

“所以是差什麽意思?”為了摘下自己“笨蛋”的名頭,桑斯南決定虛心請教。

游知榆看了桑斯南一會,終于嘆了口氣,開了口,

“我這個妝花了我兩個小時才化好,出門之前還用了一張兩百塊的面膜。”

說着,她指了指自己那張自己出門之前被折騰許久才終于滿意的臉蛋,她也學會了桑斯南那種用價格衡量物品價值的方法。

雖然不值得提倡,但這個時候她必須通過這種方式來強調,才能讓眼前這個笨蛋知道她在說什麽。

“還有我身上這條裙子,我反反複複換了十三套才定下來這一套,還有我身上的鏈條和耳環,還有香水的味道,這些都不是随随便便選的。”她又随意地撚起自己的裙角。

桑斯南愣住。

“還有我的頭發,出門前我起碼卷了半個小時才卷好……”游知榆又伸出手指在自己頭發上繞了繞,最後攤了攤手,

“我不想浪費這些時間和精力,所以我不換衣服,不洗頭,不卸妝,直到那個一整個晚上都沒開腔、都沒發覺我差這麽點意思的笨蛋……”

說着,她擡眼直勾勾地看向桑斯南,“會說出我今天見面和她說的第一句話,這才不算浪費。”

桑斯南呼吸緊促地張了張唇。

而此刻,她停留在她手腕上的手指,離開她瘋狂跳動的脈搏,虛虛地落到她的手心。

“所以我今天到底漂不漂亮……”

女人的手指輕輕繞住她的指尖,細微摩挲,誘哄的口吻,

“嗯?”

三十四的病歷:快要被确診為“有只魚的聽命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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