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狠毒女皇×謀逆将軍

狠毒女皇×謀逆将軍

回到十年前,哪兒能說回去就回去?

彼此之間的鴻溝已經裂開,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彼此手中都握着一把刀,時時刻刻盯着對方,一等到露出脆弱的一面便以利刃相刺。

桐幼薇早上一覺醒來,發現夜清就負手站在她床畔。她卸去了平日的盔甲,放下了那平日裏就算睡覺也絕不拿開的匕首,外面的全部硬殼已然脫下,只是內心那一層又一層防守的藩籬,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原地聳立。

見她醒了,夜清回過頭來,疲憊的面容上付出一層苦澀的笑,張了張口,啞聲道:“長公主。”

不知道她這一聲喊下了多大的決心,桐幼薇低下頭,沒有回答。

夜清就那麽僵硬的站着,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相握,仿佛要把手心挖出一個洞來。

她在等。

等對方開口時,喚的是那一聲清兒,還是那一聲即便是近在咫尺也如同隔着千山萬水的夜将軍。

終于,面前的美人緩緩擡起頭來,烏黑的發絲輕柔地垂落在那瘦削的肩上,柳葉一樣長掃的眉毛微微向上,用略顯悲傷的面容輕輕笑着,低聲道:“清兒。”

夜清想了整整一夜,這一夜裏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然後又從冰冷的床上猛地坐起,走入這金殿之中,看着她睡覺,聽着她呼吸的聲音,看着那月色之下微微顫動的睫毛。

白天她說這個提議的時候只是一時沖動,那一刻她如游魚般入水,仿佛就要從她身邊永遠溜走,那紅色的衣袂如同鯉魚極滑的魚鳍,就那麽從她手中逃走了。

這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如何殺了她逼死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失去她以後會如何。

所以她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試一試和她好好相處,就算是做一個背叛家族的不肖子也在所不惜。

滅門之仇可以以後再報,但是她現在需要她,如同脫水的魚渴望水一般,需要她。

夜清站在那裏,看着面前的人笨拙地坐起身,孩子氣地揉着眼睛,半睜着半睡不醒的眼,另一只手在床上摸來摸去找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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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夜清便彎下腰,替她找到那衣服,為她穿衣。

當年長公主獨居于皇宮之時,因為母親死得早,她不受寵愛,身邊連給服侍她的人都沒有,早起自己穿衣,晚睡自己寬衣,待日後登基碧珠來服侍她,還有好一陣子不适應。

夜清半跪下身子,仔細地替她整好身上衣服褶皺的紋路,然後為她系上腰帶,牽一個孩子一般将她牽到鏡子前,替她梳頭。

夜清是拿刀劍拿慣了的,哪兒懂得這些,只覺得那青絲握在手中又亂又滑,不管她如何打理,總是如同狡猾的蛇一般從她手中逸走。桐幼薇半睡不醒地坐在鏡子前,也不管她到底把自己的頭發弄成了什麽樣子,只一個勁地打瞌睡。

于是,等夜清牽着桐幼薇到了大殿之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傻了。

堂堂女皇的頭發被人胡亂地盤起,如一個木樁一般立在頭上;金釵步搖胡亂插成一團,這夜将軍當真是把女皇的腦袋當成木樁子,尋縫插針,看見哪兒可以多添一根便插上去,也不管那些金釵頭飾是否沉重,就這麽牽着女皇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

桐幼薇身上的衣服也沒穿整齊,袖子長長地垂下了一整截兒,一路被腳下的裙裾絆了好幾次,才這麽磕磕絆絆走了出來。

沈以筠見了就要發怒:“你看看你怎麽做事的,衣冠不整也就罷了,這兩件裏衣怎麽可以全穿在外面?”

她一旦發起脾氣來,也不管誰是什麽大将軍,誰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全是站在她面前跪着伸手挨打的小兔崽子,一聲怒吼震地頭上的房梁都在顫:“都給我回去換衣服!”

說罷,橫眉立目看向青竹:“你去服侍女皇穿衣梳頭!那個舞刀弄劍的粗人要是再敢在女皇身上班門弄斧,就把她趕出去,對着自家木樁鬧騰去!”

青竹趕忙躬身道:“是,奴婢知道了,一定給女皇整好儀容。”

說罷,又恭恭敬敬地對着夜清說道:“夜将軍稍等,奴婢速速就來。”

青竹為女皇整理儀容已經做了整整三年,早就熟練地不能再熟練,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給桐幼薇換好了重重衣冠,打結的頭發也被理好重梳,就這麽整整齊齊扶了出來。她為人圓滑,梳理好之後也不自鳴得意,只是躬身柔聲道:“其實夜将軍的法子也很有新意,以後陛下若是喜歡,奴婢去向夜将軍學了那新發型來,給陛下梳。”

什麽新發型,明明就是瞎捆綁。

夜清看着她的裝束,發現青竹為人不是一般地聰明。她深知夜清和桐幼薇的約定,于是給女皇特地梳了十年前的少女發髻,就連那一身淺綠色的衫子也是少女特有的,桐幼薇面容本來就常年不見陽光極度蒼白,如今臉頰上了胭脂,添了三分紅潤,越發地與十年前分毫無差。

桐幼薇到現在都沒睡醒,只睜着那雙朦胧的眼睛看着夜清,小聲問:“清兒今天要帶我出去麽?”

夜清微微颔首:“去長公主府。”

長公主府。

當年赫千烨出嫁之時,本是應該嫁到陳侯府,然而公主到底是公主,不可能随了陳侯成為低人一等的溫順妻子,于是便将陳侯府改為長公主府,無形中将陳家的一切歸于皇家。

女皇服喪三年,這三年她雖是女皇卻并不上朝,朝廷由皇太後一手掌握,直到日後大變,那權力才從垂簾聽政的皇太後手中,到了女皇的手中。

而這整整三年裏,女皇居于陳侯府,和夜清相依為命。

因為她被陳侯軟禁,所以整整三年不能光明正大地從陳侯府離開,兩個人便問沈以筠要了花種,在後院種滿了蔓生四壁的薔薇。

也種過牡丹海棠,可惜夜清手笨,全給養死了,唯獨那薔薇好養活,從牆裏一路攀延,最後浩浩蕩蕩開到了牆外去。

這長公主府十多年來都沒有人住過,夜清帶着桐幼薇回來之後,只見那個原本只在一個院子裏生長的薔薇,竟然越發地葳蕤旺盛,幾乎每一面牆上都被這濃綠的顏色覆蓋,這一座府邸仿佛花仙的隐秘住所,恰值薔薇敗落的季節,滿地都是散落了的紅白相間的花瓣。

奉命打掃這長公主府的領班十年前還是正精力旺盛的中年人,十年後回來一看,人已經半老了,微微弓着背,見女皇和将軍竟然親臨這破敗府邸,一時之間驚喜起來,連忙踉跄着一路小跑迎過來,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臣恭迎聖駕!”

他與世隔絕久了,還不知道京中的大變故,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對夜清更為恭敬,只是戰戰兢兢地站着桐幼薇身邊引路,說道:“臣這十年來和幾個下屬打理花園,保證這府中絕無荒草。只是這些薔薇都是陛下親自種下的,所以一棵都不敢清,全都小心翼翼種到了現在,您若是早幾日來,能看見那花香滿園的場景呢。”

夜清站在旁邊,幽幽道:“見,是見過的。”

她仿佛不願意桐幼薇被人搶走,一開始她是走在桐幼薇左手邊的,見那老奴才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心裏開始不爽了起來,便硬生生插|了進去,橫在兩個人中間,木樁子一般地不肯離開。

夜清說:“紅色的都是你種的,白色的,我種的。”

她說完,忽然覺得這話中有幾分不詳的意味,便住口不言。

紅白相間,喜喪相襯。

兩個人走着走着,到了後院她們曾經一起住過的地方,都同時站住了腳。

那有些破舊了的朱漆雕花的門還開着,門側有一扇窗子,窗前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是一副畫。

畫上一個少女将長發束起,一身黑衣在歲月風塵之中褪了顏色,手中長劍直指前方。

夜清走過去,站在窗前細細地看着那幅畫,猛然發現桐幼薇正站在院子裏低頭去嗅那殘敗了的薔薇花,她的臉蛋小巧而又精致,輕輕湊近了那只剩下幾片殘缺了的花瓣的花前,被淺綠深紅一襯,美不勝收。

當年她坐在這窗前看自己,如今自己站在這窗前,看她曾經畫過的自己,看她俯首揚眉,輕嗅花朵。

夜清的心中仿佛有一根弦,被什麽波動了一下。

原來她一直愛着自己。那隐秘而又悄然的愛戀在少女荒蕪的心中瘋狂抽長,思念如同野生的藤蔓一般蔓延,卻生怕它長到了牆外,被人發現。

最不敢言說的地方。

唯一的僅剩的軟肋。

夜清翻動那桌子旁邊的畫卷,發現這些畫都被下人保存地很好,連灰土都沒有落上去。她一副一副打開,一副一副仔細地看。

全是她。

原來以為她當年俯首案前是溫習沈以筠傳授的詩文,現在才明白過來,她一直在畫。畫她拿着劍在院子裏練習時的樣子,畫她挖去院中野草種上花枝的樣子,只是全是背影,沒有一張是她的正面。

原來她一直在偷偷地看着自己啊。

夜清沒有發現自己低下頭笑了,她一張又一張地打開那畫軸,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覺得心安。

終于,到了最後一張。

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于是愉悅地緩緩将畫軸展開,有些自鳴得意地去看,反正她的心是自己的,十年前也好,現在也罷,是屬于她夜清一個人的……

然而畫軸展開之後,她猛地怔住,握住紙卷的手猛地收緊,險些将那畫軸捏碎。

白馬紅衣,顧盼回眸。

金榜題名,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盡長安花。

畫上的沈以筠回眸而笑,那笑裏不是酸腐的書生氣,而是帶着十足的自信,十足傲氣。

夜清一遍遍地回過頭去翻自己的那些畫,發現但凡是她筆下的自己,無一例外全是背影,而沈以筠那唯一的一張,卻是回眸而笑,顧盼生姿。

夜清咬牙。

好礙事。

好礙事啊。

桐幼薇折了那僅剩的一支薔薇來,在夜清面前笑了起來,伸過手,試圖将那花朵插到她耳邊上去。

夜清猛地倒退一步,嘩啦一聲展開了手中的畫卷,問道:“這是沈太傅?”

桐幼薇轉頭看向那副畫,笑道:“對啊,只可惜畫得不好,那時候我還太小了。”

她看着那幅畫,伸出手去摩挲着畫上的人影,回過頭來對夜清笑道:“那年少傅金榜題名,是這大梁百年一來第一個女狀元,真是了不起。”她說着,又笑了起來:“那一天我從宮裏溜出去,從人群中看見她,她還還對我笑了呢。于是回宮以後我就對父皇說,我要沈先生來做我的少傅,我以後也要像她一樣滿腹學識。”

她說着,低頭笑道:“我哪兒是什麽想要學習啊,我只是覺得若是能有一天像她那樣揚眉吐氣該多好。金榜題名,科舉高中,那麽多十年寒窗的男人都比不過她,多厲害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輕聲道:“所以我想跟着她,我也想當這千古僅有的女皇,我想讓他們看看女人是怎麽當皇帝的,讓那些所有瞧不起我的該死的人都跪在金殿之下——”

她說着,眉目之間浮出陰狠的神色,又轉瞬被笑容蓋了下去,回頭看向怔住的夜清:“清兒,你看我們三個是不是很有意思?太傅是我朝第一個女狀元,我是唯一一個女皇帝,你呢,是替我平複了西北的女将軍,我們都走到了當初拼了命也想得到的地位……”

她說着,将手裏的那朵花輕輕別在了夜清耳上,而這一次的夜清沒有掙紮。

桐幼薇輕輕地将頭倚在她肩上:“可是我全得到了,如今卻好像又全都失去了呢……”

“我把所有看不起我、傷害過我的人都殺了,我扭轉了這京都的局面,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清兒你看看,我如今衆叛親離,太傅病入膏肓,你家破人亡……我雖然不記得這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我不甘啊。”

“就這麽難麽?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們根本不該得到這一切麽?清兒,是不是我們違背了這世間固有的法則,所以我們受到了報應?”

夜清定定地看着她,發現之前那嫉妒之心已經煙消雲散。

她開口:

“是。”

“就是報應。”

桐幼薇詫異地擡起頭,看着她。

夜清輕聲道:“但是那又如何?”

“我被你的詛咒一輩子纏上了身,即便落魄無依也無法擺脫。”

“可是報應不是給你的,是給我的。”

“因為我時至今日依舊愛着你。”

夜清忽然俯下身,将那茫然無措的人擁入懷中,吻上那鮮紅嬌嫩的唇。

五年前,一紙書信飄過帝都與西北之間隔着的萬裏河山,送到遠在邊疆的夜清手中。

“八百九十五日不曾相見,甚是思念。怕思念沉重,鴻雁難托,只問一句:何日歸?”

她回信:“邊疆未穩,難以動身。”

她是最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人,滿心滿懷的思念都藏在心中,一提筆就覺得無端沉重,一字也不敢寫于紙上。她撕了一張又寫一張,怎麽看都覺得自己寫的別扭。她不擅長詩文,連字寫得也不漂亮,若是寫出來那些稚嫩的詞句,自己看了都要覺得好笑。

于是,一紙回信,數月跋涉,送到殷殷等待的女皇手中只八個字。

再過一年,又收到一封:“深宮之中危機遍地。清兒,我很怕。你什麽時候回來?求你了,回來救我,好麽?”

已經連修辭都不曾用上,似是匆匆書寫,匆匆寄出,甚至都不曾改過自稱。

夜清依舊回信:“邊疆之外時有動亂……”

這一錯過,便是五年。

五年之中,她終于實現一個武将的抱負,然而在那之後,卻只收到過兩封家書。

第一封,女皇召秋期入宮,封為宮官,榮寵無二。

再一封,滿家抄斬,無一幸存。

春風不度玉門關,這西北之地的大漠孤煙仿佛被冷凍住,變成一道可怕的深淵。

做錯的人是我啊。

所以如果老天要以報應來譴責,那就把所有的報應都給我。

十年前我為你殺了陳侯全家老幼以奪得權力,十年後因果報應,是我夜家家破人亡。

那又如何?

我從見你之時便深陷泥潭,即便是血海深仇也無法将我從你身邊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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