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狠毒女皇×謀逆将軍

狠毒女皇×謀逆将軍

夜清走了之後,沈以筠獨自坐在案前,提筆做出寫東西的模樣,手中的筆卻是動也未動,就連旁邊的墨都未磨。

她只是覺得,這樣坐着,會顯得不那麽孤獨。

這時候,青竹走上前來,并不走近,遙遙地換了一聲:“太傅。”

欲言又止的語氣,略帶閃躲的言辭。她知道女皇命她去找了致命的毒藥來,但是她從未想到那毒藥是給沈以筠用的,她只以為那一瓶劇毒的鶴頂紅,是女皇想要賜給夜清的禮物。

然而……

沈以筠回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近來可好?我當初讓你跟着女皇,算是委屈你了。”

青竹恭敬道:“奴婢是個下人,跟在陛下身邊無上榮寵,哪裏有委屈一說。何況當日若不是太傅救我,我早被人杖殺了,哪裏還有今日站在這金殿之上的日子呢。”

沈以筠并未擡頭,寥寥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事實上她早不記得當日救過青竹,她為保女皇平安,在她身邊安插下多名臣子,又何止青竹這一個?當初之所以讓青竹留在女皇身側,不過是看重她的忠心與機靈罷了。

大太監那個老狐貍,自從夜清打入帝都就再不插手宮中的事情了,想也知道他是怕被夜清“清君側”,所以遠離是非要自保罷了。

沈以筠并不多看重這枚棋子,此刻心緒還在別處,只淡淡道:“伴君如伴虎,你這三年,不容易。”

青竹恭敬溫順地低着頭,輕聲道:“給沈太傅辦事,沒有不容易。”

沈以筠蹙起眉,覺得這個一貫聰明的侍女今天話實在是太多,有點不耐煩了。但是她到底算是忠心,事發之後到如今都不曾倒戈,于是也不能趕她走,只是露了不悅的神情道:“什麽叫為我做事?你是女皇的貼身侍女,要為皇帝效忠,和我有什麽關系。”

青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生怕被沈以筠讨厭,連忙道:“是奴婢錯了,奴婢該死!”

她說罷,低着頭等着沈以筠訓斥,卻發現沈以筠早就忘了她的存在,已經開始拿着筆開始在紙上寫什麽,于是退開一步,再度苦澀地低下頭。

沈以筠将半紙書信寫完,才擡頭沾墨的時候才猛然發現青竹還在身邊站着,皺眉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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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柔聲道:“因女皇出宮,奴婢在宮裏也沒什麽事情可幹,所以如果太傅寫字的時候缺墨了,奴婢願意研磨。”

她說完,又慌忙道:“若是太傅怕奴婢看了太傅信上的東西,奴婢可以研兩碟,一碟給太傅用着,等用完了,再換下一碟。”

沈以筠道:“你也太謹慎了。沒什麽看不得的,你來研吧。”

宛如得了天大的恩赦一般,青竹高興起來,幾乎是雀躍着跑了過來,歡歡喜喜地給沈以筠研磨。

沈以筠雖然對她沒什麽印象,但是看見她高興,也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繼續埋頭寫東西去了。

半晌之後,她嘆息一聲,停了手,對身邊的青竹道:“我其實沒什麽好寫的,無非是練練字罷了。你也別忙着研墨了,陪我說說話。”

青竹高興地差點沒有跳起來,她一貫沉穩,此刻竟喜極忘形,磕巴了起來:“好……好!太傅要說什麽,奴婢……奴婢陪着就是……”

沈以筠本來并不想和她說話,只因着她是女皇身邊的貼身侍女,想聽聽女皇近況而已。

她便說道:“陛下近日如何?”

青竹說:“陛下失了記憶以後,本來還是很高興的,可是那日和夜将軍吵過之後,精神上不太好。”她很想提醒沈以筠女皇在她茶中下毒的事情,一個侍女該說的,與是只能拐了彎提醒:“那日女皇問我要了毒藥,我怕是她想要自盡,就給藏起來了。她和太傅喝茶的時候讓我在茶中放适量毒藥,我沒放。”

沈以筠點點頭,嘆息:“那就好。你時常盯着些,別讓她做傻事。”

青竹張了張嘴,後面的話全部噎了下去。

沈以筠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她為什麽偏就想不到這一層?

難道即便是毒酒入喉、匕首浸血,等她倒下的時候,都願意無償地相信女皇麽?

青竹只能挑明了說:“那太傅有沒有想過,女皇想殺的人太多,裏面會不會也有太傅?”

你明知她無情狠厲,如今即便是聽到警告也願意自欺欺人,就此瞞過麽?

“我是說,或許那一日的毒藥不是給女皇自己的,而是為了太傅準備的呢?”

沈以筠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不會。”

她說罷,坦然擡手,繼續平靜地練字:“倒是你,想的不少,不适合在女皇身邊了。”

青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知道自己不該多嘴,如今一句話便是不忠,可是奴婢的命是太傅當年救下的,所以我想——”

沈以筠眼神冷厲,身上的書生之氣蕩然無存,手下筆鋒一轉,一個淩厲的“殺”字赫然浮現于之上,墨汁淋漓,勾畫鋒利:“所以你想拼着一死,挑撥離間?背主忘恩?”

青竹絕望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提醒太傅注意而已,更何況女皇她早就瘋——”

她硬生生将後半句咽下去,如咽下一塊魚骨,卡在喉嚨之中。

沈以筠幽幽道:“你覺得她瘋了,所以想要殺我陪葬?”

她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用她殺。若是她死了,我自然去随她。”

青竹深深埋下頭去。她在女皇身邊整整三年,知道性情女皇陰狠,陰晴無常,多少可怕的日子她都熬過來了,卻在這一個緊緊閉了眼睛,盡可能不讓淚水流出來。

沈以筠繼續練她的字,連看都不看一眼跪在身邊的人:“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是我死了,也輪不到你來插嘴。”

她說着,冷冷瞥了跪在地上的青竹一眼:“若讓我知道你再有任何逾矩行為,你的腦袋一定比我的掉下去地早。”

青竹啞聲道:“奴婢記住了。奴婢絕不會第二次惹太傅生氣。”

沈以筠便忽略她,繼續看向那個寫了“殺”字的紙。

如今夜清以互換約定為由,忘卻君臣之禮,試着回到當初,這是件好事。

這說明,這就是她防守最為薄弱的時候,如果現在殺她,一定比這之前或者之後,都要容易得多。

一個不自量力的叛亂之臣,一個連叛亂之後要作何準備都想不到的莽夫,只要這兵團一出,敲山震虎,趙侯雖然有不軌之心,卻再也不敢有任何動靜。只要穩了朝廷,就可以給陛下一個養傷治療的時間……

只要為她除去心中最困擾她的人,那心疾也就算不得什麽,很快就會痊愈了。

沈以筠這樣仔細地想着,忽然看向跪在地上的青竹,她覺得青竹管得太多,而且嘴巴不嚴,也是時候殺雞儆猴,省得以後的宮女都向她效仿,四處找靠山,反而忘了女皇才是真正的主子。

奈何現在女皇身邊最是缺人,換了別人,能确保忠心嗎?

于是,沈以筠冷淡地開口:“你別跪着了,站起來吧。”

青竹站起身,依舊垂着頭。她的眼眶已經紅了,但是好歹忍住了眼淚,鎮定了下來:“太傅有和吩咐,奴婢一定去辦。”

沈以筠幽幽道:“我就是想問問你是怎麽想的,是不是覺得女皇已經不行了,想找朝中重臣做個依托?”

青竹慌忙搖頭道:“奴婢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奴婢、奴婢只是……”

只是想報你救命之恩額,不願你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她手裏。

我可以為她效忠,但那都是為了你。

可是你呢?你知道她幾次三番想要殺你嗎?

青竹低聲道:“奴婢只是覺得,女皇自從昏迷之後,可能身體上出了一些問題。或許十年前太傅與她有過糾葛,所以女皇醒了之後,要對太傅下手——”

沈以筠猛地一拍桌子,發出一聲巨大而沉悶的響聲,吓得青竹渾身就是一哆嗦。

她身子病弱,任誰都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沈以筠怒道:“夠了!我看你平日精心侍奉女皇,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卻是這麽一個沒用的蠢貨!你以為我是什麽,聽你兩句挑撥就叛亂的奸臣?還是你覺得你家真正的主子,腦子比你要好使?”

沈以筠幽幽喝了一口茶,道:“說吧,你是誰派來的。你不說,我可就命人用刑了。”

陳舊院落,滿架薔薇。

夜清拿着鏟子刨土,刨了兩下之後,回頭看桐幼薇:“你就那麽站着,也不來幫忙?”

桐幼薇抱着茶杯看着她:“誰讓你亂刨土的。這邊兒的薔薇長的好好的,你又是最不會種花的人,碰誰誰死,我才不跟着你一起瞎倒騰。”

夜清搖了搖頭:“你是不知道,這底下我可是藏了寶貝的。”

她說完以後,也不吱聲了,就那麽一直挖下去。挖了半晌之後什麽都沒挖出來,覺得有點喪氣,于是又拎了她的小鏟子跑到一邊兒去,繼續挖。

桐幼薇就坐在旁邊的石椅子上,看着她左刨刨,右刨刨,像只小老鼠一樣滿地打洞,覺得她很可愛。

她就那麽坐了一會兒之後,夜清滿頭大汗地擡頭看着她,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道:“你別坐那邊,石頭上涼。”

說完,她又放下鏟子,回到屋裏去,搬了一般沉重的太師椅出來,小心翼翼地從狹窄的門裏搬出來,讓桐幼薇坐。

桐幼薇覺得很有意思,于是就聽話地将屁股從石頭椅子上挪到了木頭椅子上。

夜清繼續挖,她越挖越失望,因為她什麽都挖不到。

大約挖了正正半個時辰,她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才終于從土塊之中刨出來一個小小的紅木盒子,捧了上來,放到了一旁的石頭桌子上。

桐幼薇剛伸手去拿,就被她一把抽了回去。

夜清這家夥平日裏當粗人也粗慣了,見那盒子上全是灰土,桐幼薇的手指又白皙幹淨,于是将那盒子往自己衣服上面蹭了個遍,蹭幹淨了才遞給桐幼薇。

桐幼薇當場就笑得把茶全都噗嗤一聲噴了出來。

“夜大将軍當真是好漢,拿着錦繡暗紋的緞子衣裳擦你的木頭盒子。你在西北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幹?”

夜清沉了臉,道:“你接不接?”

桐幼薇便伸手接了過來,将那個盒子打開,見裏面裝着不少碎銀子,甚至還有幾枚銅板,不由詫異道:“這是什麽?”

夜清略有些自豪地說道:“”當日在你手下做下屬的時候,每個月的俸祿全在這裏,我當時想着存起來給你買個漂亮點的花簪子,你那些黃不拉幾白了吧唧的釵子都太醜,我想着給你買一個帶花兒的。”

桐幼薇再也忍不住,忽然大笑了起來。

她一邊笑,一邊指着夜清,看着夜清那副茫然無措的樣子繼續笑,笑得夜清渾身雞皮疙瘩全起來了,皺眉道:“怎麽,你還嫌我窮?”

桐幼薇道:“珠寶之中,金銀最為昂貴,除非有那種稀世罕有的寶石做點綴,不然其他的東西和這些相比,都未免太不值錢了。你是想給我買一個雜色的玉石簪子?”

夜清一揮手道:“玉石也不好,玉石容易碎,還是那種上面有顏色的好。”

桐幼薇笑得都直不起腰來:“哎呦,那種是木頭的,最便宜了……”

夜清臉色難看,就幹瞪着桐幼薇不說話。

桐幼薇趴在桌子上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一邊笑一邊擡頭看夜清,看見她微微紅了臉,顯然有幾分不好意思。

夜清輕聲道:“還想給你買些胭脂水粉,好讓你比陳侯府裏的那些妻妾們漂亮一些,怎麽說,你也是長公主……“

她說着,嘆息一聲道:“可惜還沒來得及買,平靜無波的生活就風雲變色,再也沒有平靜可言了。”

桐幼薇笑不出來了,靜靜地垂下了頭,并不多說話。

夜清握着手裏的盒子,看着裏面為數不多的幾兩碎銀子,低聲道:“總想着給你些好的,可惜臨到末了,什麽都沒能給你。”

她殺了陳侯之後,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失控将他殺了。當時陳侯府的下人們看見陳侯酒醉,硬拖着長公主進了房間,當即誰也不敢管這樣的事情,全都假裝看不見躲得遠遠的。

夜清刺死那侯爺之後,滿面全是血漬,那血一路淹到門檻。外面的人聽見幾聲動靜,沒一個敢進來看的。

那時候的長公主慌忙從屋子裏找了茶水來給她擦洗臉,帶着她換了衣服,将門鎖住之後立刻逃出了長公主府。一旦被陳侯妾室發現這兩個孩子殺了人,必定将她們軟禁起來。于是兩個人逃回皇宮,找沈以筠商量。

沈以筠大驚。

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完畢,事情卻突然扭轉,再無回頭之路。

于是女皇親兵一路殺出,當夜剿滅了陳侯府中上下老幼,京都大亂,邊疆大亂,從此便是整整五年的混戰。

而那些寄托着美好想法的幾兩銀子,就一直埋在地下,一年,兩年,長長久久地埋了下去。

她最終還是沒能親自将那長發挽起,将親自挑選的花朵戴在她的發上。

夜清怎麽會不知道金銀昂貴而木頭低賤呢?她只是覺得她被金銀束縛得久了,想要給她填一分色彩罷了。

無關身份,只是一支木簪而已。

去掉那些沉重繁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首飾,為她換上一支輕盈的花朵。

夜清低着頭,看着手裏那微不足道的幾兩銀子。

桐幼薇忽然開口:“真是怪了,我還從來沒有過木簪子。”

夜清茫然擡頭。

桐幼薇說道:“當年母妃有,皇妹夭折之前也有,就連陳侯府裏的人都有,偏生就是我沒有。你看今天我們都出來了,你帶我去買一支木簪子吧?”

她說完,又狡黠地笑道:“不過我可沒帶錢啊。”

夜清猛地站起,那起身的動靜差點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大聲道:“好!”

這一聲好,簡直如臨陣怒吼,喊聲震天。

……了解她的知道她這是高興,不了解的,只怕都吓破膽了。

桐幼薇差點沒被震聾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兒來,被她牽着手就跑了出去。

也長公主府外不遠便有集市,兩個人在人群之中兜兜轉轉,遙遙跟在她們身後的護衛們急得滿頭大汗,生怕出了什麽閃失。

這下可好,夜清拉着桐幼薇進了附近的店鋪之後,幾個護衛找不見人了,登即傻眼,吓得差點沒直接哭出來。

夜清拉着桐幼薇闖進那店裏,神色表情宛如一個雀躍的孩子,仿佛她真的忘記了這十年間的一切,就那麽牽着桐幼薇走了進去,低頭看着擺在面前的幾支簪子,指着顏色最絢麗的那一支木簪子說:“我要這支。”

說完,将其拿起,輕輕別在桐幼薇發間。

老板十分恭敬地笑着:“這一支,要一百兩。、

夜清整個人愣住,過了好久,才張了張嘴道:“一支木頭簪子,一百兩?”

老板忙道:“小姑娘,這可不是木頭簪子,這簪子雖然是沉香木,但是上面那鮮紅如血的珠子,是紅珊瑚。這紅珊瑚說到底雖然不是貴重的東西,但是可遇不可求,生長在深海之中,這漁民天天在海上打魚,多少年都遇不到一根……”

他絮絮叨叨的話還在繼續,夜清卻窘迫地站在原地,不吱聲了。

桐幼薇在旁邊低聲笑道:“夜大将軍有兵沒錢,這可壞事了。”

夜清有點氣惱地回頭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攤手:“能否先賒賬,我次日令人将錢送來?”

老板連忙擺手道:“小姑娘,我看你一身灰土,也不像是有錢的主。而且我在京都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你,你口音也不是本地的音,我怎麽能信你。”

夜清低頭一看,自己還真是一身塵土,就連頭上都只是一條簡單的紫色緞帶将頭發束起,渾身上下哪裏有一個一品大員的氣質。

桐幼薇笑了笑,走上前來,從頭上抽出一根金簪來遞給面前的人:“用這個換吧。”

老板接過那金簪來定睛一看,登即整個人石塊一般僵住,再也動彈不得。

金子的分量自然足的,然而那金簪上的紋路極其精致,竟然在那尺寸之地紋了一條鱗爪生威的龍。

這普天之下,除了那一個人,還沒有人敢戴金龍。

僅僅是這一條龍,就足以定這京都之中任何一人的死罪,且全家抄斬,絕不姑息。

老板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了:“草民不敢……”

這時候,那幾個跟丢了的侍衛可算是找到了人,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看見兩個人好端端地站着,差點沒喜極而泣。

老板将那簪子雙手奉上:“這簪子太過貴重,草民……草民不敢收,那支紅珊瑚就當做草民的禮物,送與陛下吧。”

桐幼薇走上前,接過了那簪子戴回頭上,輕聲道:“你認錯了。”

說罷,笑盈盈看向身邊的夜清:“那我就接了你送我的禮物了?”

夜清苦笑:“什麽禮物,我欠你一百兩銀子,明日還你。”

老板立刻道:“不是一百兩,不是一百兩,三兩,只要三兩。”

夜清便從那紅木盒子之中拿出三兩銀子來遞給他,無奈道:“罷了,那這就算是我送你的禮物。”

桐幼薇笑了笑,看向她腰際的佩劍:“忘了告訴你,這烈火劍也是我三兩銀子騙來的。我們現在是徹底扯平了。”

桐幼薇接過那簪子之時暗想,這大概她們是最後一次交換信物。

2.

街上人頭濟濟,兩個人肩并肩走着,卻忽然又有了站在湖心亭子裏的安心感覺。

身邊全是陌生的人,人生如同浪潮,将她們同那個外面的世界隔開。

夜清伸手牽了桐幼薇的袖子——她僅僅是牽住袖子而已,卻絕不肯碰那近在咫尺的手指。她輕聲道:“我原先和你那樣說的時候,以為我們之間不可能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回到過去。但是我想錯了。”

她溫柔地笑了起來,用專注的目光注視着面前的人,仿佛想要伸手将她擁入懷中,又怕她是一個虛幻的夢影,只要一碰就會碎裂。

想在這人群中抱她。

想當着所有人的面吻她。

在那些無知的、畏縮的、冷漠的、嘲諷的、懷有陰謀的人們之間。

夜清忽然伸手握住桐幼薇的手,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對不起。”

“我現在只是想問你一句,這十年來我對你的愛從不曾改變,你呢?”

桐幼薇張了張嘴,聲音被人潮淹沒,她正要大聲一點重複,卻見面前的夜清驟然變色,神色一瞬間狠厲起來,用盡全力推開了她!

桐幼薇踉跄兩步重重跌向身後,一支淩厲的羽箭破空而來,從兩個人中間刺穿而過!

夜清試圖伸手去撈她,然而幾乎是一瞬間,無數支利箭淩空而來,向夜清所在的位置聚集而去!

夜清雖然身手敏捷,但是這人群之中可以躲避的地方極為狹小,因此即刻肩頭就沒入了一支利箭,鮮血染透了重衫,在黑色的衣服上只留下一小塊不明顯的痕跡。

人群之中哀嚎聲四起,無數被誤傷的人倒地痛呼,桐幼薇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身後的人扶住,一把拖走:“陛下莫驚,快随我來。”

桐幼薇來不及急道:“去救夜清!”

那人手腕上的力氣極大:“得罪了。屬下奉太傅之命,今日保陛下平安。”說着,冷淡地瞥了一眼被黑衣人圍住正艱難厮殺的夜清:“夜将軍生死,與屬下無關。”

桐幼薇被他強行帶走,身邊圍了好幾個穿着平民服飾卻始終幫她阻擋刀劍的人,她踉跄着走了兩步之後,回過頭去看夜清。

茫茫人群中,那一襲黑衣顯得格外顯眼,那雙狼一樣鋒利的眸子盯緊了她,絕望猶如瘋狂噴湧的血液,不斷地從她身上漫了出來。

為什麽?

為什麽還是丢下我走了?

桐幼薇咬牙,到底還是下了令:“去救她。現在就去!”

那人并不回頭,道:“陛下是要我們自相殘殺?”他說完,加快了腳步:“屬下在太傅那裏下了軍令狀,必須将陛下帶回去,請陛下恕罪。”

桐幼薇怒道:“朕是女皇!你知道你現在正在和朕說什麽嗎!”

那人回過頭看着桐幼薇:“正是因為陛下是皇帝,所以君無戲言。陛下當年訓練我們的時候,說要我們不許聽任何人的命令,見符如見聖。如今‘殺’符已下,陛下若是現在不能拿出‘生’符,我們絕無停手的可能。”

桐幼薇終于明白到底為什麽要殺沈以筠了。

因為沈以筠一心為她,已經到了瘋魔的地步。

她精心算計,想不出別的辦法,就會以最後的力量殺夜清以保女皇平安。

最重要的是,她雖然一心忠于女皇忠于社稷,但是到底有最後一絲私心,那就是決不允許,決不允許她們回到十年之前那個逃亡湖心亭中的下午。

這十年來歲月變遷,改變了每一個人,沈以筠再不施展抱負就老了,她要為君正位,更要得到她小心翼翼保護了整整十年的人。

如果沒有沈以筠最後這次放手一搏,或許女皇與夜清,就有機會重歸于好,彼此互訴衷腸,這十年錯過的原因也會得以知曉,所有的問題一旦說出,就有了解決的可能性。

可是沈以筠這一搏,把所有的機會,都搏沒了。

當背叛已成定局,或許餘生至死不得相見。

桐幼薇用盡了力氣掙紮,怒道:“好,你要是不願意服從,那我回去便可斬了你,你明白嗎!”

那人道:“臣知道。但是臣依舊要完成任務。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最重要的一時不能被陛下一時心軟毀了。臣忠于陛下,就像太傅說的,絕不會看着自己最敬仰的人被一息念舊蒙了心。既然陛下要殺臣,臣完成任務之後,即刻在陛下面前自盡。”

說罷,垂首道:“得罪了。”

然後,擡起右手,砸在桐幼薇後頸上,将昏迷的她抱上了馬車。

“回宮。”

寝殿之中十分寂靜,就連人的呼吸聲也格外明顯。沈以筠坐在床頭,靜靜地看着面前塌上正躺着的桐幼薇。

她還睡着。

睡顏安詳美麗,像個孩子。

是不是殺手那一下子打得太痛了呢?該不會把她傷着了吧?沈以筠坐在她旁邊靜靜地想着,伸出手去為那孩子蓋好被子,舉止輕柔如一個生怕将孩子驚醒了的母親。

小時候多好啊,白白淨淨的,那麽聽話。

溫順的漂亮的眼睛多像一顆黑珍珠啊,就那麽睜着眼睛看着自己。沈以筠忽然笑了笑,伸手為她整理散落在肩上的長發。

每次給她講課的時候,她總是會抱怨太高深了聽不懂,于是就死纏着自己給她把課業的一切都編成故事來聽。

故事?把聖人的教誨編成故事……

那時候并不覺得會多麽過分,畢竟她只是個不怎麽受寵的長公主,長大了,也是嫁人生子的命,又何苦給她講得太過高深呢?

于是,她便每日都給那孩子講故事,孔子的故事講完了講老子的,将從古到今好玩的事情都給她說了一個遍,一個又一個安逸的溫暖的下午,陽光會從雕花木窗之中照進來,然後照在她那長長的睫毛上,給她小小的身子鍍上一層金色的邊。

于是,那孩子便托着腮,專注地用那漂亮的眼睛注視着自己,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個下午。

沈以筠想着以前那些講故事的日子,忽然笑了起來,伸手去輕輕撫摸桐幼薇正睡着的容顏,手指在那臉頰上輕輕撫摸,又怕吵醒了她,所以戀戀不舍地收回手。

沈以筠也在想,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自私的?

她明知道這孩子從始至終深愛着清兒,那時天下未穩,即便是遠隔千裏,她也一封又一封地給遠在西北的夜清寫信。

就連這樣,她都不願意和自己這個太傅多說說話,好像是自己一來就要說教她一般,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才肯罷休。

是啊,她總是那麽不聽話,總是有那麽多的事情需要叮囑,自己說的多了,她便煩了,躲在深宮裏不願見她。

這十年來,沈以筠和她隔着一道薄薄的門,師徒之間,竟是疏遠至此。

因為自私,所以攔下她寄給夜清的全部書信,将那一封又一封情真意切地思念丢入火中燒成灰燼。

很好。

你什麽時候願意見我,我便什麽時候将那被攔下的書信寄出。

這一刻,沈以筠坐在陷入昏迷的桐幼薇身邊,忽然明白過來,事情鬧到今日局面,她大概有一半功勞。

最會撒謊的,不是那個手拿刀劍沖鋒陷陣的将軍,而是這個和她一起爛在後宮的文人啊。

滿嘴的仁義道德,滿嘴的忠貞不二,不過是掩飾私心的謊言罷了。

這時候,面前的人動了動睫毛,忽然猛地坐了起來,用驚恐的聲音啞聲道:“清兒?”

桐幼薇翻身下床,跌撞着試圖站起來,然而腿一軟,跌了下去。

沈以筠扶住她,将她攬入懷中:“好了,好了,現在回家了,安全了。”

桐幼薇失神地愣了一會兒以後,發現自己似乎過于沉陷于此,連那夢中都是那孩子的眼睛。

這可不好。

她甩了甩頭,丢掉了頭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看向沈以筠道:“我們在大街上時遇到的那些殺手,是太傅派的?太傅當着帝都百姓的面,要殺我們?”

沈以筠別開頭,躲過了她的視線:“不是殺你。”

桐幼薇怒道:“那可是帝都的大街上!多少無辜平民,多少百姓眼睜睜看着!太傅就沒有想過後果嗎!”

沈以筠溫和的眸子注視着她,柔聲道:“陛下累了,先坐下吧。”

桐幼薇一把甩開她扶着自己的手,吼道:“你們一個兩個三個,有哪個記得還記得我才是那個坐在皇位上的皇帝?有幾個真的遵守過聖命君令!看來我如今沒得選了啊,不是嫁給左翰做趙侯的傀儡,便是留在皇宮做太傅的傀儡?這日子和十年前有什麽區別!”

沈以筠那溫和的眸子緩緩暗淡了,那君子般溫厚的僞裝終于卸下了,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來:“是啊,我錯就錯在永遠都把你當成當年那個孩子了,可是你哪裏是呢?你是女皇,你不是那個長公主!”

她說着,劇烈地咳了起來,用絕望的眸子看向桐幼薇:“那你為什麽又要忘了這十年間的一切,又向當年那樣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為什麽?”

“如果十年前的那個你沒有出現,我早就忘了那埋在心裏的所有記憶,又怎麽會有今日的結局?”

“你寧願服毒死在她面前,都不願意臨死前看我一眼麽?你知道那時候我眼睜睜看着你灌下毒酒,我是什麽感受?”

她笑起來,那神情裏帶着一種溫柔的毒,和那個溫潤如玉的沈以筠判若兩人。

“我費了那麽多心血為你保住江山,你卻告訴我,你不想要?”

她枯竹一般的手死死抓住了桐幼薇的手,咬牙怒道:“你憑什麽不要?”

那雙眼睛平靜古井,然而古井之下卻開始有了細小的氣泡升上來,暗示着那沉寂的井底開始開始有了波瀾。

沈以筠本來就病得重,此刻僅僅和她大聲說了兩句話便熬不住了,以手掩住了口,指縫間滲出鮮血,慌亂地将那血漬以手帕擦去,別過了臉,不再看她:“臣違背了陛下的命令,陛下若是要臣死,不必下令,只要說一聲臣随時可以自盡。”

她說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沈家沒有夜家那麽富貴榮寵,不過是剩下我孤身一個和幾個老奴罷了。”

沈以筠站不穩,跌跌撞撞走了幾步以後,像失去力氣一般倒在一旁的椅子上,疲憊地閉上了雙目,微微張了張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真可笑啊,她丢下你去萬裏之外做她的封疆大吏,手下握着十萬兵符,随随便便就可以調動幾萬人,多威風啊。我呢?我和你一起呆在這深宮之中,和你一起悶着發爛,這麽近的距離,你都不願意和我說話。”

“你給她的信一封又一封地寄出去,我到了你門前,尚且要大太監魏公公開口請我回去。你連趕我走都懶得趕了,何不幹脆賜我一紙诏書讓我告老還鄉呢?反正我如今三十歲的身子,也跟那六十歲的人沒什麽差別……”

桐幼薇啞聲道:“太傅,所以你今日非殺夜清不可?你想過如果她死了,城外将士大亂會如何嗎?”

沈以筠擡頭定定地看她:“想過。”

桐幼薇道:“那好,該如何?”

沈以筠溫柔地笑了起來,幹裂的嘴唇緩緩流出鮮紅的血來,如同精致的面具撕開了一個口子。

那回答聲溫柔如深情之人。

“我陪你死。”

殘陽如血,血腥氣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蔓延。

夜清身上中了數箭,身邊的侍衛都已經死盡了,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但是就是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她到底還是背叛了自己。

不甘心啊。

還沒聽到她的回答呢。

夜清閉上了眼睛,感覺自己身體沉重,再難支撐。

然而,砍下她頭顱的劍卻被人擋住,一隊身穿盔甲的人迅速包圍了這裏,制住了所有殘存的殺手。

袁信扶起地上的夜清,道:“将軍。”

夜清以劍撐地才得以不倒下去,睜開眼時,看見自己手中拿着的烈火劍,忽然覺得可笑,這最後撐住她的劍竟然還是長公主當年贈她的禮物。

真是可笑啊。

袁信說道:“是屬下來遲了,将軍恕罪。”

他見夜清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又說道:“這宮裏明明已經沒什麽守衛了,不知道何時忽然殺出來無數武功高強的殺手來,訓練有素,殺人極快,将咱們在宮中的守衛殺了個幹淨。”

“我又去調城外的兵,距離近的兵營全部調不動,不得已,這才去借了兵來救将軍。”

夜清低着頭,沒吱聲。

她正在數着地上死去的人。

夜清将胳膊從袁信手中抽回,握緊了手裏的劍:“我帶來的人都死在這裏了,沒有一個逃出去報信,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這裏被人追殺?”

袁信道:“還能有誰,那個趙侯爺說的呗,這兵還是他主動借我的,再說了,帝都這條街上死了多少人,早就傳遍了。”

夜清這才松了口氣。

還好。

還好身邊還有可以信任的人。

夜清皺眉:“什麽叫做城外的兵調不動?”

袁信道:“将軍,這事兒我之前也不知道,還是那個趙侯說的。将軍率兵南下殺入宮中,那兵符不是有兩份麽?一份在将軍身上随身帶着,另一份在左将軍手中,誰知道咱們剛出征,那左将軍便将另一半兵符火速寄往京中,現在城外兵營裏都亂了,按理說兩個符都有調兵的權力,但是兩個符同時出現,他們不知道該聽誰的。要是将軍親自去,或許還有些希望,我一個副将,誰聽我的。”

夜清皺眉:“所以那些人——”

袁信道:“就我來救将軍的這段時間裏,一半已經反戈。将軍,屬下多嘴問一句,那左将軍手裏的那枚兵符,是不是本該握着歷代将軍手裏的符,而您手裏的那枚,是否就是本該握在歷代皇帝手中的符?”

夜清一怔。

她以為兵符三分,是女皇為了防備她,所以分掉了她一半的權力。

卻萬萬想不到,當年赫千烨親手交給她的,竟然是皇符。

該死的。

明明那麽恨她,一時間胸口卻再度痛了起來。

“清兒想要這天下?那我便以天下拱手相讓。”

說一下我的存稿坑。

寶貝們,我分類裏寫得很清楚,不是每一本都開的。

是那一個分類裏,三個文,我挑收藏最多的那一個開。

所以喜歡哪個,單收那一個,就像投票票一樣~

麽麽噠。

謝謝頌歌沙影的地雷

謝謝傾祁的火箭炮

謝謝機智的God的地雷

這一章因為達到了一萬兩千字,所以可能會稍微貴一些

以後我就沒有雙更這一說了,全都會放到一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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