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隕落

隕落

“什麽？天道說你永生永世都不能成神？！”

東方的啓明星尚且還未落下，一聲驚叫就劃破了殘夜的深幕，轉換成一縷斜斜的日光，傾灑進絕情殿內，照亮了這天界的一角。

“你再大點聲，把周圍的散仙都召喚過來，一并說與他們聽。”

坐在上首、端着酒杯的墨發藍衣的男子聞言動作一頓，瞥了那說話的人一眼，冷冷地開了口，将那大呼小叫的水德星君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這說話的男子長的有些雌雄莫辨，額間有一縷銀白色的紫微星形狀的仙紋，垂下眼睑時，漆黑的睫毛尾上還挂着極淺極淡的血紅色，并不十分明顯，只有垂眸時候，方才能勉強發現。

“這不應該啊。”水德星君凝波沒有理會舒央口氣裏的冷淡，徑直提着衣角來到舒央的面前，趴在桌子上，從下面仰視舒央那算不上十分好看的神情，語氣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你可是四百年就成了仙，四百年啊，多的是一千年都成不了仙的.......這天界可再沒有比你還年輕的仙了。”

“所以呢？”

“所以天道有多寵愛你，我們都是看在眼底的呀！”

凝波聞言一拍桌子，把桌上放着的杯中仙釀都震灑出來幾點：

“難道你不應該四百歲成仙，八百歲成神，然後悟道化身成為天道在天界的天形，最終在若幹年後，成為下一任天道的繼承人？”

舒央聞言，尾部淡紅的睫毛輕輕抖了抖，垂頭看着清澈的酒液中自己凝重的臉，随即一言不發地，緩緩飲下了杯中的酒。

不知為何，這明明本該是最甘甜的酒，此刻，卻無端嘗出些許澀來。

其實，不怪水德星君凝波會有這種大膽且近乎不可思議的想法......因為幾日之前的舒央，也是這麽想的。

彼時，他還未成仙，尚且在人間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他身上由着極其強大的氣運，這數不清的氣運可以幫助他在衆多修仙者中脫穎而出，成功登門拜師，成為人人豔羨的大宗門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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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甚至可以在旁人的惡意陷害和危機重重下遇到高人指點，不僅生生給自己開鑿出一條險之又險的生路，還能遇到數不清的寶典和法器，甚至掉下萬丈懸崖，都能平白撿到百年的功力。

這種出門就能白撿功法的強大氣運，或者說是狗屎運讓舒央一路青雲直上，甚至超過了他渡劫期即将成仙的師父，成為了修真界近五百年來唯一一個成仙的人。

但——

舒央是順利成仙了，但他本以為成仙之後就能消停一會兒了，能好好享受神仙生活了，但舒央卻發現，成仙之後的生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

因為成為仙之後，便有職責在身，需要庇護一方的百姓，讓百姓自願為他建立仙祠。

只有越來越多的百姓願意供奉他、信仰他，為他建立仙祠，他才能繼續擁有強大的氣運，收集功德，最後在積累了足夠的功德之後，再由仙飛升成神，最後成為天道的繼承人。

仙并不是最終極的存在，神仙神仙，仙上還有神，仙成神後還需要繼續修煉，努力成為天道的繼承人，最後化身成為一方天道，才能最終達到不老不死、不病不傷、不痛不滅的境界。

否則，就算成了仙，也還是會因為功德不夠而仙魂消散，而且最慘的是如果功德不夠，成了堕仙，那麽再也無法入六道輪回，慢慢化身成無所附身、無所依歸、無所意識的碎片，終日飄蕩悠游于三界，飄飄灑灑，不得歸宿。

如今舒央從天道處得知自己無法成神，那麽就等于親耳聽到天道給自己判了死刑——

無法成神，就終有一日會成為堕仙，到時候消散于天地中，他這幾百年來的努力，就成了笑話。

“可惡的天道！”

鮮紅的薄唇無意識地吐出兩個字，凝波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舒央，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在罵天道？！”

舒央不置可否。

“你可小點聲，別被祂老人家聽見了，”凝波膽戰心驚地看着自己這位好友，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安慰：

“沒事啊.....就算成不了神，做仙也有成千甚至上萬年的壽數，你還可以好好........”

“我在意的不是我成不了神，而是我為什麽成不了神。”舒央打斷水德星君的話，聲音低低的：

“........天道給出的答案，不能讓我信服。”

“你這麽一說，我也好奇了。”水德星君側過臉，看着舒央清絕的側臉，忍不住晃了晃神，許久，才咽了咽口水，低聲道：

“......祂到底為什麽說你成不了神？”

舒央聞言，看了水德星君一眼。

他本身就極其美，文雅中帶着清俊，是再勾人不過的長相，只不過眉心一點銀白仙紋沖淡了眉眼自帶的蠱惑，而是轉化成高不可攀的清冷：

“他說我情根失落，不能成神。”

“情根？”水德星君一愣：“你沒有情根？”

“沒有。”舒央搖頭：“我修的是太上忘情道，自修道起就絕情斷愛，那情根早在我經歷成仙的九道天雷前，就已經被我徹底斬斷了，如今早已不知下落。”

“太上忘情道确實是修仙的捷徑和好路子，也難怪你在凡間的時候進修的那麽快。”凝波蹙眉：

“可是你卻不知，太上忘情道雖然能夠最快速成仙，但卻沒有人告訴你，它唯一的缺點就是天花板低，讓修煉的人不能夠成神。”

“因為有情根，是成為神的門檻之一，”凝波說：“這是天道定下的規矩，祂居然沒有早點告訴你啊？”

一說到這個，舒央就更惱火。

明明他在人間的時候，一路都受天道庇護，幾乎是順順利利地成了仙，順利到他以為自己的成神之路也不會有任何阻礙，結果半路殺出一個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裏去的情根，還成為了他成神的阻礙之一，關鍵是，他當初修太上忘情道，絕情斷愛的時候，天道根本沒有告訴他修這條道後會遇到的天花板，這可把舒央氣的不清。

但他即使再怎麽惱火，也沒有表現的很明顯。

起碼在別的神仙面前，舒央是完全沒有表現出來的，該幹什麽幹什麽，絕對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一絲受傷的表情。

但沒有表現出來，不代表舒央不在意。

一想到之後自己絕無成神的可能，最後的結局就是成為堕仙消散于天地間，舒央就一肚子火。

他直接閉關，将所有來訪的神仙都拒之門外，之後喝了個酩酊大醉。

在混混沌沌之間，一個大膽的想法卻忽然鑽進了喝醉了的舒央的腦海裏——

既然最後的結局是成為堕仙，無法轉生，那為什麽他不幹脆現在就跳下誅仙臺，重新投胎化為凡人，找回自己的情根，順帶讓更多的人為自己修建仙祠呢？這樣不僅能再成一次仙，最後還能積累足夠的功德，順利成神，多一舉兩得！

雖然修仙之路不可逆，因為後悔所修之道私自下凡轉生算是動搖了道心，必然會遭天譴和懲罰，但天道給了自己那麽多氣運，這麽寵愛自己，相比這樣一點點“小小”的錯誤，天道也能原諒吧？

此刻喝醉的舒央大腦已經被酒精泡發，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麽大膽，甚至違逆天道，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個人來到了誅仙臺。

“紫薇仙君。”

看守誅仙臺的仙兵一直對舒央有好感，但舒央是仙位比他高好幾級的仙君，而且舒央是修太上忘情道飛升的，冷心冷情，所以他遲遲沒有和舒央告白。

但這也不妨礙這仙兵一見舒央就紅了臉，小聲道：

“您怎麽來了？”

舒央沒說話，跌跌撞撞地闖進誅仙臺的界限中，最後還因為視線模糊被誅仙臺前的臺階絆倒摔個狗吃屎，好險被飛身下來的仙兵小心翼翼地扶住：

“仙君小心！”

舒央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仙兵，不知咕哝了什麽，在仙兵湊過去想要聽清的時候，卻被舒央當做扶着的東西，撐着他的肩膀站了起來。

“你很好。”

舒央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傻傻地跪在他腳下的仙兵，扶着額頭道：

“你且站在這裏。”

這仙兵被舒央的容顏迷昏了頭，完全忘了這誅仙臺不是随便什麽神仙就能擅闖的，呆坐着沒動，而在另一個勉強對舒央的美貌免疫，想要沖過來攔住舒央的時候，舒央卻足尖輕點，指尖随意捉了一把雲，随即掌心一揮，直接用那朵雲将那仙兵掃到半裏之外。

誅仙臺這裏打鬥的動靜驚動了駐守的将領，待那将領匆匆趕來的時候，只能看見誅仙臺周圍倒着自己的幾個手下，而舒央則縱身跳進了誅仙臺之中，快的他甚至沒來得及抓住舒央的衣角——

“紫薇星君！”

将領瞳孔驟縮，幾乎是想要不想，就沖上去想要挽救一下局面，結果等到飛到誅仙臺的時候，周圍連舒央的一根毛都沒剩下。

剎那間，将領眼前一黑，差點沒暈厥過去。

而此刻，随着紫薇星君舒央跳下誅仙臺，天界中一直長明不滅的紫微星也随之陡然失去了光彩，圍繞在它周身的幾顆星星也瞬間被這個變化打亂了運行的方位，毫無頭緒，宛若流行般四散開去，恰好撞倒了正在巡視各處的太陽星君。

一時間，運轉于天宮正中的太陽極速震動滑落，天地在瞬間失色，大地随之裂變，洪水四散，撞倒了各處的仙祠，人間平白遭此磨難，原本屬于天界各仙的信仰和功德瞬間下降，連天道自己都元氣大傷。

舒央自己都還沒來及意識到什麽，被不孝子氣死的天道便搶先一步知道了真相，随着幾道警示天雷的降世，慘白的光線瞬間照亮了九州大地，将一衆普通的修仙者和平民百姓吓的臉色慘白，如鳥般四散驚逃。

而那些修為高的修士，不管是與舒央有仇還是無仇，此刻都齊齊盯着天上隕落的紫微星，滿臉寫着驚愕——

舒央，竟然隕落了？！

而在天雷消散，烏雲離去，露出晴天之後，在九州最大的龍族聚集地——玄陵州中，一個被雷劈的渾身破爛衣不蔽體，臉蛋上還沾着髒兮兮的灰的人則出現在了玄陵州的一處平民柴堆中。

他躺在柴房裏，容貌已經被不知哪裏來的灰覆蓋住，看不清容顏，乍一看上去有些髒，讓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舒央睡的無知無覺，卻渾然不知在此刻的玄陵州少宮主殿內，有一白衣美人正站在殿中，紅色的帷幕遮住了他纖細的蝴蝶骨，而他此時正漫不經心地換着衣服，而赤紅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仰頭看着天上的星辰。

他容貌生的極其美麗，相比于舒央的清俊和文雅，他更偏向女子的姝妍，但容貌卻冰冷無比，一雙薄唇緊閉，渾身散發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

“少宮主。”有觀星的人在婢女的引導下，走到阮未的身後，跪下，低聲禀告道：

“天上的紫微星不知為何，竟然隕落了。”

“........隕落？”阮未藏在寬大衣袍下的素白指尖輕輕抓住了布料，神經質地微顫：

“你确定？”

“确定。”占星官道：“且就隕落在了我玄陵州中，只不過紫微星命數并不是我等能輕易占蔔，故臣也不知這紫微星具體去往了何處。”

“給本宮主找。”阮未垂下眼睫，眼睛一片漆黑：

“紫微星隕落也許還留有肉身，即使只留下一根頭發絲，上面的仙法符文也是修道之人求也求不的寶貝.......況且他情債甚多，我猜此刻，已經有人出發前往我玄陵州尋他了。”

“不管是派人還是懸賞，就算是千方百計掘地三尺，也得在別人找到他之前，給本宮主把隕落的紫微星找出來！”

“是！”

随着屬下領命而去，阮未一直低着的頭，此刻終于擡了起來，轉過了身。

直到這個時候，才能看清，這麽清麗的美人身上，卻有一醒目的傷痕則大剌剌地橫卧他的心口處，極大地破壞了他身體的美感，顯得他整個人意外的兇狠和猙獰。

“舒央.........”

指尖眷戀般在那傷口上劃過，阮未的語氣裏帶着深刻的偏執，又甜膩的讓人發慌。他整個人好似掉落在了沼澤中，連說出口的話都帶着沉郁的冷：

“我說過，若你成為堕仙，隕落人間之日——”

“就是我将你，千刀萬剮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