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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許彥君在教學樓外被叫了名字,轉過身看清來人,起初,他是害怕過的:“你想幹什麽?”

瑛裏悶聲不響,只顧着朝他走過去。

男子漢的尊嚴不容許他在現在甘拜下風,只要不被從公共場合帶走就行,許彥君重新在內心請算了一下自己手頭的底牌,又增添了些許勇氣:“你想幹什麽?”或許是太迫切想占據主動權的緣故,分貝不自覺高了些,以至于吸引了旁邊過路的校工,氣氛有點尴尬。

瑛裏走過來,像是顧及他的情緒才保持距離,不遠不近地站着。這種體貼之處反倒将人的自尊心彎曲成羞恥。

平時不經常主動與人攀談的男生說:“別去煩她了。”

出乎意料的直奔主題。

無名火起,許彥君也說不清自己哪來的憤慨:“你這種人憑什麽……”

他忽然打斷他,憑借的不是話語或暴力,僅僅只是向前邁了一步。瑛裏走近他,如船舶漂泊撞擊,在寂靜的波濤中傳來一聲悶響。“就我這種人。”他說。

語畢,瑛裏轉過身離開,與此同時盤算着要不要去買點衛生用品。

被踐踏自尊心的男生尚且難以咽下這口氣,停頓片刻,終于追上前去大喊:“你還想跟別人一樣嗎?盛瑛裏你要不要臉啊?難道你想把別人的一輩子也毀了嗎?!”

說實在話,假如放在平常,瑛裏早就一拳揍上去了。但鬧大了學校肯定不會讓他繼續完成冬令營。他的背影沒有停頓。

之前,澤瓊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例假也受影響。如今稍微規律些了,卻還是經常難受。

周末兩天,外加請了周一上午的假,她都沒有去上課。英語演講比賽的稿子推翻了幾遍,因為是自己寫的,所以背下來并不難。

那一天她留在宿舍,眼看着一個人都沒有,于是便放心去了廁所。電話忽然響起來,手機放在床上,隐隐約約聽到,她又折返回去,東西就放在洗手臺上。

打來的是媽媽,還是問那些生活瑣事,一條一條,一項一項,事無巨細。澤瓊聽了将近半個小時,媽媽唠叨個沒完,她只能邊應答邊回到洗手間,交替雙手拿手機和清洗,忽然間,她發覺有什麽東西不在。

“媽媽,你等一下。”澤瓊說。

她把手機放下,認認真真地翻找起來。

不見了。

明明剛才還放在這裏的。

剛剛洗幹淨了用紙包好放在這裏的。

找不到了。

澤瓊推開幾步,在地下找起來。但顯然她沒有不小心把自己的東西掉到地板上。

聽筒另一端的媽媽不知道她遭遇了什麽事,這時候心急如焚,慌慌張張地追問:“發生什麽了?告訴媽媽,怎麽了?”

澤瓊把手機扶正回到耳邊,呼吸有點急促,不光是因為遺失生活用品的焦慮,還夾雜着稍許難堪,咽了一口唾沫,這才說:“媽媽,我現在不能跟你說了。”

“什麽?”

想要立刻出去,所以也沒那麽多心思斟酌措辭,她接下去說:“先不說了。”

剛挂斷電話,突然間,媽媽立刻就又打了過來。澤瓊接通,媽媽說:“你怎麽總這樣?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媽媽。”她說,“我現在真的有事。”

“你又不聽媽媽的話了嗎?你不記得教訓了嗎?你這孩子到底為什麽這樣對我?”媽媽越說越激動,仿佛被病毒污染了的哥斯拉一般咆哮,“你到底為什麽這樣對我?”

媽媽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灌入耳室。

澤瓊舒了一口氣,沒有表情地說:“媽媽,我再打給你,好嗎?”

在歇斯底裏的尖銳叫聲中,澤瓊把電話挂斷,柔嫩的臉頰倒映在鏡子裏,滿是懵懂與天真的神情毫無瑕疵,找不到任何破綻。她輕輕揉了揉被震痛的耳朵。

澤瓊來到走廊上,從圍欄往下看,沿着樓梯下去。下午沒有請假,痛經的影響也不再那麽大了,但她做了曠課的準備,專心在樓下轉來轉去。有同學吃完飯回來,經過時看到她,跟她打招呼,卻難得見到往常好相處的澤瓊沒回應。

澤瓊挽起袖子,把罩在垃圾桶外不鏽鋼套擡起來。她的力氣比一般女生更大一些,這點重量的東西還不至于無法解決。她顧不上衛生,直接伸手去翻垃圾桶。

沒有找到。

這是澤瓊第一次沒有午休。

她又找了好幾個地方。

經過教職工宿舍時甚至遇上老師,她成績不是那麽拔尖,所以沒到給老師留下印象的程度。但有認識的同學經過,她還是勉強抿着嘴笑了笑,權當作打招呼。

到達垃圾場時,澤瓊本來也只是随便一瞄,沒想到餘光瞄到不少白色的,總錯覺是衛生紙。

她翻了進去。

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垃圾堆積在一起,拼湊成五彩缤紛的海面,她像行走在泥濘中艱難前行。找到一張衛生紙就翻開,轉而尋找下一個目标。

手臂被人握住,回過頭時,她看到瑛裏。這幾天,他偶爾會來找她,完全不顧男生在女生宿舍樓下等待的舉動有何奇怪。今天聽到目擊者證詞,所以馬上追了出來。

瑛裏說:“你幹什麽?”

“我有東西掉進去了。”澤瓊匆匆忙忙地說。

他卻沉默了。

垃圾堆的惡臭中,瑛裏安安靜靜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他是光看臉很難猜測在想什麽的類型,澤瓊像被視線定住了似的,許久,之前被驚慌堵塞的委屈才上泛,她卻反倒傻笑起來。他不太能招架她這樣的表情。

他們沒有說話。瑛裏轉過身,走了幾步,彎下腰去,沒什麽顧忌地把手伸進垃圾中。

找到的時候,澤瓊高興地舉起雙手,大聲喊了:“噢耶!”

瑛裏有點想揉眼睛,但手上很髒。

“要是找不到就完了。好像有點弄壞了。”她檢查着說。

“你怎麽這麽容易得罪人啊。”他漫不經心地說。

她張開嘴笑起來,故意挖苦他說:“你聞起來好臭啊!”

他像被她噎住了,停頓一陣才說:“你不一樣嗎?”

他們都渾身髒兮兮的,臭不可聞,并不嫌棄自己和對方,反而不約而同地笑起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兩個人在遼闊的垃圾池裏穿行。

“你例假還沒走吧。”他一點不忌諱,就這麽粗神經地問了。

澤瓊說:“呃……”

然後,瑛裏就說:“你去宿舍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洗。”

“……這樣好嗎?”澤瓊有點猶豫。

“你自己洗的話之後又肚子痛,問題不是更大?”

澤瓊在“好像是這樣”和“會不會太麻煩他”中間搖擺不定。

她單獨找宿管老師申請開了熱水閥門。

偌大的澡堂只有一間傳來水聲,浴簾閉攏。洗澡時,澤瓊摸出今天丢的東西,心裏還是不怎麽舒服。那是她的假牙。小時候掉了幾顆牙齒,醫生給做了活動義齒,要等成年後才能安裝固定的。每天吃過飯,假牙總要好好清洗。

當天晚自修,她就去找老師請了假。

“我要去看牙。”她說。

老師很快就給予了批準。

走出辦公室,瑛裏就在門口等着,立刻跟上來。澤瓊微微皺起眉,笑起來說:“你是不是在這裏堵我?”

“嗯。”他也二話不說就承認了,“明天我也出去。”

“你不怕又被通報批評嗎?”

她在他臉上看到滿不在乎的神情。瑛裏說:“幾點走?”

已經是第二次一起出校門,短短半個月的冬令營已經過去二分之一,很快就要回家了。

走在路上,誰都不說話。澤瓊走進診室後,瑛裏就在走廊上等着。有護士端了杯白開水給他,聽到道謝,又朝他笑笑。還在讀高中的男生女生結伴,純情又可愛,足夠讓人生逐漸陷入寡淡的大人們産生對青春的懷念。

瑛裏邊喝水邊發呆。

繳費單上留了澤瓊的名字。他看着那三個字。瑛裏其實本該叫盛瑛,他老家在縣城還要駕車幾個鐘頭才能到的鄉下,在那的方言裏,給人的昵稱總要帶個單音節的後綴,就像“小明”的“小”和“阿呆”的“阿”。當年去登記,家裏人不會寫幾個字,代書的工作人員直接連這表示親昵的字眼一塊登記了。

與他的随便不同,澤瓊的名字卻顯得很鄭重,給人應當得到珍視的印象。

走出來時,澤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她不怎麽抵觸牙醫。

瑛裏站起來,替她拿手裏的包。“你喜歡你這個名字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

澤瓊走在前面,仰起頭來才轉身。她這種回頭看他的方式很孩子氣。澤瓊比同年級的人歲數大,但身材反而更嬌小,所以稚氣未脫也恰如其分。她說:“很喜歡啊。”又附帶了一個笑臉。

醫生也走了出來,掃了一眼瑛裏,沒多說別的,只是叮囑澤瓊要多愛惜一點義齒。

談到這個,澤瓊又忍不住嘆氣。

走出診所時,她才說:“又要被媽媽罵了。”

“是誰扔的你知道嗎?”他說。

雖然瑛裏不說,但他不知道,自己臉上寫滿了手段粗暴解決問題的企圖。

驟然間,澤瓊說:“我不想回去了。”

這句話是她無意識說的。

等回過神,澤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又笑起來:“唉,開玩笑的啦。”

瑛裏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她,澤瓊朝前走,卻沒能成功,原來自己的手正被他牽着。瑛裏說:“那就不回。”

澤瓊略微狐疑,瑛裏重複了一遍:“那我們就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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