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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澤瓊把鍋裏的面湯和面條分到碗裏,瑛裏站在門口盯着看。他替她端出去,三個人吃了早餐。雨已經小了許多,老奶奶要去寺裏上香。他們該走了,他們其實應該要走了的。但澤瓊眼巴巴地看向瑛裏,他別過臉試圖回避,她卻沒完沒了跟着他。

到最後,瑛裏只能冷着臉投降:“想去就去。”

難以置信家裏只有一把傘。澤瓊給老奶奶撐着,瑛裏戴着連衣帽走在前面。老奶奶問澤瓊:“你哥哥吃了什麽火氣這麽大?”

澤瓊說:“他沒有發脾氣,只是比較容易不好意思。”

沒什麽特殊紀念意義的工作日的早上,廟裏很清靜。進門時,老太太從口袋裏摸出了十塊錢,投進門口的功德箱裏。

只聽身後傳來幾聲“阿彌陀佛”,一個看起來跟和尚一點不搭邊的女人走出來,笑眯眯地從功德箱上拿香給他們。雖然投錢的是老太太,數額也不大,但她同樣把線香遞給了澤瓊和瑛裏。

這間寺廟裏好像還是什麽景區,裏面林立着宣傳欄,上面有面向社會的修行課程的公告。老太太表現得很熟練,一看就知道來過許多次,按照既定路線全部走一遍。澤瓊和瑛裏則剛進門就找了個地方把香點燃插上了。

看到他們倆傻杵着不動,老奶奶恨鐵不成鋼,催促他們說:“進去拜一拜啊!”

瑛裏和澤瓊像木頭人一樣,對視一眼。

瑛裏徑自走開了。

澤瓊往佛堂裏走進去,走幾步就回過頭,老奶奶繼續揮着手,示意她再往前。

進到烏壓壓的佛像前,偌大的菩薩垂着眼,澤瓊只覺得自己身體微微發麻,心跳加速,呼吸聲在顱骨裏撞來撞去,腦袋一片空白。就在這時,瑛裏在她身旁俯身,他雙手合十,靜靜地閉上眼睛。一瞬間,感官又回來了,她能呼吸了,也重新活動自如了。澤瓊模仿瑛裏的動作也拜了拜。

老奶奶說:“挺好,挺好。觀世音菩薩是最慈悲的。你們這樣的好孩子,會被菩薩保佑的。”

從寺廟回去的路上,澤瓊就開始身體不舒服。她沒敢直接說,到老奶奶家裏樓下時,才拉住瑛裏。兩個人往外走。

瑛裏說:“怎麽了?”

澤瓊沒來得及回答,忽然就被一個戴漁夫帽和眼鏡的男人攔住了去路。

男人甕聲甕氣地說:“你們是誰?”

突如其來有個打扮奇怪的人跳到跟前問他們是誰。

瑛裏和澤瓊無一不陷入沉默。

忽然有路人經過,男人立刻往牆後一閃,結果腳趾撞到拐角,痛得低呼一聲蹲下身去。

瑛裏和澤瓊默默地看着他。

等到過路人通通離開,男人才重新站起身來,然而這一次,輪到澤瓊站不穩。她總覺得想吐,這時候只能扶着瑛裏。他先摸了摸她的臉頰,然後是額頭。

男人插嘴說“是不是感冒了”,結果反倒被瞪了一眼。瑛裏說:“最近的藥店在哪?”

男人愣了兩下,才連忙帶路,明顯是本地人。

出來時,瑛裏問澤瓊:“要不要背你?”但卻被澤瓊搖頭拒絕了。她只是覺得有點頭暈,還沒到走不動路的地步:“早點回去吧。”

眼看着兩個不清楚底細的毛孩子又要回樓上,男人終于着急了,手疾眼快想抓住他們,瑛裏忽然甩來一個眼刀,又叫他止住動作。

他不客氣地問:“你誰啊?”

男人終于把那頂蠢透了的漁夫帽摘下來,在手裏揉成團。事實上,這時候,瑛裏已經認出他來了。前一天趁老太太做飯時翻找屋子,他已經見過眼前人,站在文博宮門口的有,穿開裆褲的也有。只不過,都是在相片裏。

但他故意不說,偏要等對方主動坦白。

男人結結巴巴了半天才說:“你們都跑我家去了,還問我是誰?”

他是現在給他們提供住處的老太太的兒子。

澤瓊說:“你不是去打工了嗎?”

“……你管我?!”

“好兇。”她回頭看向瑛裏。

瑛裏不屑地笑了笑,直接拽着澤瓊往回走。

他去收晾曬在屋子裏的衣服,又把新買的東西填裝好。她趴在床上問:“那個人是剛從深圳回來嗎?”

他埋頭專注于整理,随口反問:“深圳?只怕他還沒我們走得遠。”

“什麽意思?”

“你沒看到他穿的拖鞋?搞不好就住在附近。”

“……”她完全愣住了。

他走來走去,收拾完就開始把房間歸回原樣。畢竟還是受了人家照顧,沒什麽好報答的,至少不能弄得太亂。起身看她懵懵懂懂的表情,忍不住從背後伸手按她鼻子。她也不承力,索性按照他按的方向往後倒,最後整個人仰面躺在床上。

瑛裏所露出的笑容裏,十有八九都是富有惡意的,冷笑,或者是輕蔑的、不愉快的笑。但剩下的好的,全都留給了澤瓊。

他們最後留下來一起吃了頓飯,老太太一直在說自己兒子每年回來時如何如何出息,小時候怎樣怎樣懂事。那與之前在樓下那個戴着傻乎乎帽子、滿臉胡茬、穿着涼拖鞋的中年男人很難對上號。

還是瑛裏去刷盤子,老太太站在門邊,邊啰啰嗦嗦指教他怎麽洗邊問:“你爸媽呢?”

他心裏剛好有點煩躁,畢竟洗碗這種事,還得聽人指揮,一時之間想也不想就回答:“死了。”

頓了頓,又改口:“不知道哪去了。”

“哦,”老太太若有所思,“南無阿彌陀佛。下輩子投個好胎。”

還能再投胎嗎?法院判決的時候湧現了那麽多的受害者家屬。

瑛裏沒回答。

他們是趁雨停走的。

老人側身窩在椅子裏睡着了,皮膚下的骨骼凸起。人類到了一定年紀竟然會如此的脆弱,看起來随時都有可能消失。

離開時,澤瓊盡量放輕動作,将卷閘門的窄門合攏。回頭時,就看到那個戴漁夫帽的男人又站在不遠處的牆邊,不離開,但也不輕易靠近,就這麽不遠不近地注視着他們。瑛裏順着她的目光側過臉,也随意掃了眼,不以為意,拉着澤瓊就走。

他走得很快,她跟在後邊。

澤瓊時不時回頭,問他說:“那個人為什麽不回家啊?”

瑛裏的語氣硬梆梆的:“不知道。”

“你很好奇嗎?”

“不怎麽,”她想了一會兒,實話實說,“那些人跟我們沒關系。”

瑛裏不再說話了。

被蒙在鼓裏的老人也好,就蝸居在家附近卻假裝外出打工的中年人也好,想去混黑道的初中生小偷也好,張莉凡和高穎也好,爸爸媽媽也好。他們的一生會因為他們兩個人而發生改變嗎?

還有那個在隧道附近想傷害她、結果反而搭進幾百塊錢的男人也是。

男人習慣了在村子附近游手好閑,家裏一貧如洗,又不喜歡幹活,一大把年紀了還沒讨到媳婦,說來說去還是一個“懶”字。之前村幹部替他找了個隧道周圍的工作,他也是做了一段時間就惹事。

半個月前,他以為自己走了大運,跟着一對年輕男女上了山,沒想到挨了一頓打不說,身上剛結的一點工錢也沒了。

在家躺到揭不開鍋,打算出去轉轉,背後突然有人向他搭話。

那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面孔。

有些模糊不清的年紀,有點模棱兩可的長相,看着像是讀過很多書,手裏拎着一個紙袋。

“你好,”他說的是普通話,“我想向你打聽一下,有沒有見過這兩個人。”

他并不是從紙袋裏取的照片,但正因此,才讓它更引人注意。究竟裏面放的是什麽?也不知道值不值錢——

出示的兩張照片分別是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

“啊!”男人險些沒能抑制住驚呼。

半個月前的疼痛和恥辱還歷歷在目。

面對恐吓,出于自保,他沒敢跟任何人提起過。

眼前的陌生人問:“見過,還是沒見過?”

“這……”男人連忙收住聲音,卻有意無意瞄了眼那只紙袋。

對方也留意到了這一舉動,笑容逐漸攀上嘴角。“去人少一點的地方說吧,”他說,“我姓黎。”

這是一個溫柔的世界。

人們生活其中,不知不覺就會産生僥幸心理。應該不是我吧?這種事怎麽會發生在我身上?懷揣着這種想法,不幸降臨之前都能避開痛苦,或許同樣是一種幸福也說不定。

當他從紙袋裏掏出綁着繩子的電鑽時,提供盛瑛裏和丁澤瓊情報的男人絲毫沒意識到危險。也對,一時間大概很難理解吧。說實在話,黎豐玮是故意當着他的面這麽做的,因為想看看對方的反應。

想看看災難降臨時,滿心以為自己不會死的人将會産生的反應。

他先用沖擊鑽朝男人的頭部砸去。人跌倒在地之後的反應有幾種,有些會直接愣住,也可能跪地求饒,這次的對象選擇了爬行。會反抗是好事,但這只會更方便動手。他從背後把繩子套上去,扳動手鑽開關,繩子立刻随着鑽頭的旋轉擰緊。生命從手中流失,凝血的面孔再也不會流露出任何表情。

這個方法并非他的原創。第一次親眼目睹時,男人輕飄飄地罵着“娘息撇”,輕描淡寫解決掉了一條生命,那時候黎豐玮才初中,跟随父親去投奔做生意的朋友。在他印象中,爸爸脾氣很大,說話時聲音洪亮,是個很有威嚴的男人。然而那天,就連平時威嚴的父親也面露懼色、顫栗着叫他“快逃”。

他逃出來了嗎?

每當扣住扳機,後坐力和繩子摩擦的響聲就會令他感到安全。只有這時候,黎豐玮才會覺得自己逃出來了。

俯仰之間,呼吸忽然變得暢快,他仰起頭看向天空。不幸是會随時降臨的。每一個人都該知道。夜晚本該一片漆黑,有月亮并非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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