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前世(二)

前世(二)

後山三清殿。單北掌心向上,雙手平舉。閉上的眼睛,眼角猶有淚痕。

現在他心思澄淨,一片清明。

漸漸的,這個被梁驚塵布置的結界有了微妙的變化。有生命,有氣流,有蟲獸,有微生物,前呼後湧地從四面八方撞了上來。這股力量一開始只是單打獨鬥,但漸漸的,越積越多,越彙越深,如同一道道急流。

那些活動着的氣息、物質,密密麻麻地就要蠶食在這個強大的結界,但剛咬上了個小口,出現一個小口,但一股生量立即再次補了上去。把這個網襯得嚴絲合縫。

單北的鼻尖出了汗。梁驚塵太清楚他的力量。四面八都被他布置得密不透風,讓他無機可趁。

單北一咬牙,掌手翻向了地下。同時,一股生機向下注去。

腳底下,有什麽東西在萌動發芽。烏泱泱的,有一股暗流,從最深的地底層,向外掙紮出頭。

這股力量也曾讓單北自己感到膽顫心驚,并被師爺與師兄所禁忌。

但這一刻,他無所顧忌。

一具死人骨頭冒出了頭,左右扭動頭顱:“誰?誰在叫我!”

緊接着,又一具冒了出來,吵雜着:“誰他媽的把我的好夢吵醒了。”

一具具白骨從地裏冒了出來,争先恐後,如同洞庭山上,一場新雨過後,冒出的蘑菇。

單北的腿在發抖。同時,天邊一聲撕裂般震耳欲聾的響動。一道雷落了下來。

“起!”結界伴随着這道雷聲,被各個蜂湧而至的白骨嘶咬得粉碎。

觀心閣亮如白晝。一道道閃電如同天道的長鞭,從長空揮斬下來,抽打在梁驚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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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裏揣着寫有單北八字的符篆,替小師弟接受天道的鞭笞。

梁驚塵自己度過幾次雷劫。從沒有一次像這樣,像是承載了天道全部的意志。沒有憤怒,沒有懲罰。只是目标清晰而堅定地完成這次任務。

在這個世界徹底消滅單北,修複這個天地間的漏洞。

所有的大道大德,都不允許凡人有主宰生命的力量。

九道雷過,梁驚塵緊抿的嘴角露出血痕,隐忍着隐忍着,意識逐漸模糊。

模糊的意識裏,只有一道影子是鮮明的。

那是單北在震霧的山間,向他回眸。暗淡的背景,一雙眼睛亮如最北的極光。

他的聲音浸透着愉悅與愛意:師兄,你喜歡我嗎?

當時他沒有回答。喜歡這個詞怎麽能承載他對單北所有的感情。

而此時,他在後悔。心裏在說:喜歡。喜歡死了。

三天後,梁驚塵睜開眼睛,看到一臉褶皺的師尊。

“小北呢?”他一躍而起。

師尊又把他按了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小北呢???”他大叫,再次掙紮而起。

師尊只是面帶慈詳:“說了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力氣去找你師弟。”

師尊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一下子蒼老了上千歲。

後來,梁驚塵知道,小師弟用自己的力量把已踏入鬼門關的自己複活了過來。

他自己卻暴露了身份,遭到了雷劫。師尊用盡全力,護住了他的一縷靈識,進入了輪回。

鎮上最富有的商賈單家小少爺單北,不情不願地被他爹單千諾揪着,要去私塾。

小少爺一慣不受約束,所以一路上,都是各種不服與掙紮,意圖擺脫他爹的控制。

單千諾一直是子女運寡薄,直到不惑之年,才老來得子,有了單北這根獨苗。這根獨苗,自小體虛多病,身子單薄,單千諾便放任自流從不加約束。

單家富賈一方,只要這個天賜的孩子平安健康,再別無他求,于是這個小少爺,自小不服管教,任性妄為。

但這天,單千諾硬是揪着這個小少爺到私塾。

單北自小野慣了,小時候和同宗的小孩兒上了一段時間的學,不是趴在桌上睡,就是趴在桌下鬥蛐蛐。先生忍無可忍,奮而請辭。以為單家會挽留幾句,沒想到,單千諾只是加倍付了費用,便辭了先生。

打此以後,單北的學業就落在了母親身上。

母親出身書香門弟,飽讀詩書,但慈母敗兒,也管教不出個所以然。

“我不去。我不去。”已放任自流到十六歲的單北現在哪裏受得了這個管束。

“先去看看。”單千諾柔聲哄他,“如果不喜歡先生的話,就再給辭了。”

“那明天再去行嘛。我約了鐵柱。”鐵柱是同宗的小孩兒,和他一樣不學無術,就愛游手好閑。

“明天你再去找鐵柱,今天不行。”單千諾一反常态,拉着單北的手,像拉一只小獸一樣,硬是把他往屋裏拽。

但小小的單北,野慣了,盡然一把力氣,死活都不願往前面再走半步。

單千諾打不得,罵不得,心裏又急,“小北,你這麽大了。父母都老了,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以後,父母不在了.....”

“我不聽。我不聽。”單北掙紮着。

就在這時,就聽到一個聲音陡然響起:“你就是單北?”

單北的腦子像是被什麽敲擊了一下,一擡頭,就看到一個一身白衣儒服的人立在眼前。

那人看起來十分年輕,風度比上個月衣錦還鄉的狀元郎要翩跹千倍萬倍。而一雙眸子,像是出現在他夢裏的最遙遠的寒星。

單北就怔怔地就那看那人。

“小北,來見過先生。”單千諾堆起了笑容。

“我叫梁驚塵,以後就是你的老師了。”那人聲音清晰,卻又低沉。像是深澗裏的潭水滴在幽洞裏。每一個字,都驚起回聲,如同驚塵繞梁,在單北的心中回蕩。

看着他的眼神,卻無比柔和。有些像每次生病了,母親看着他的樣子。卻又有着根本的不同。

他莫名地停止了掙紮,看着梁驚塵:“先生。”

這個叫梁驚塵的年輕先生,似乎徹底地拴住了少年單北的心。讓他一反常态,每日一大早按時去私墅報道,晚上直到小厮請他回來吃飯,才面帶不舍地離開。

甚至有兩次鐵柱鬼頭鬼腦地來找單北,說是一起要南水游渡,都被單北以要上學為由,一口拒絕。

單千諾驚喜交加,對陳氏說,“這真是上天可憐,終于有個人都管住小北了。否則,以後我兩有個什麽事,留下小北,什麽都不會.....”

陳氏含笑點頭。

終于有一日,陳氏獨自一人來到書房,靜悄悄地駐立在窗外,觀看書房裏的兩人。

幾案兩端別說坐着先生梁驚塵,以及單北。

單北一只手托着下巴,半仰着臉,一瞬不瞬地看着先生。

這位先生與她所見的所有先生都不同。年輕俊美,超凡脫俗,不染纖塵。

她的兒子想必也是如此認為。凝望着眼前的先生,專注凝神。

先生正在在講晚唐小李杜。他的聲語不急不徐,舉止從容優雅,看着兒子的目光溫和極具,耐心。

講畢了,還舉了個例子。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知道嗎?”先生念完了,柔聲問。

“母親曾給我講過。”

先生嘴角噙着微笑。“那意思你應該也知曉了。”

“知曉。”單北說着,目光一閃,有些暗淡。

“怎麽了?”先生放下了書卷,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就是每次讀到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時候,心裏就莫名的難過。”

先生就只管凝視着單北。

“先生?”

先生回過神來。“小北。記得我教你的吐納之術。你自小身體不好,照這法子練習下去,一定會延年益壽。”

“嗯。”單北的放下手,又趴在書案上,更近地注視着先生。

第二天清晨,三人飯畢,小厮送來單北的書具,單北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私墅。卻聽陳氏說。“小北,今天起,你不用去上學了。”

單北停腳。

單千諾也一臉震驚地放下筷子。

“今天起,你不用再讀書,高不高興。”陳氏柔聲說。

“我想上學。”單北定定地看着陳氏。

“先生讓我轉告你一聲,他老家有些急事要處理,所以請辭了。昨晚已動身了吧。”

單北默立片刻,淚水滾落了下來。

“小北,你怎麽了。”單千諾奔過來。

單北搖搖頭,淚水卻怎麽也止不住。

“你怎麽能這樣。小北好不容易定下性來,你怎麽說把先生辭了就給辭了,連我也不說一聲。”單千諾背地埋怨陳氏,“能找一個管住小單的人不容易。以後可怎麽辦啊。”

單千諾嘆了口氣。

陳氏只是目光幽怨地注視着窗前書案上的一株蘭花,“我只是不想失去兒子。”

“我們老了。你不可能永遠把他留在身邊。而且,我們能再陪他多少年呢。”

單北的卧房。外屋的小厮已鼾聲大作,單北猶自坐在幾案前,愣怔地看着眼前的燭臺。

忽然眼前身影一閃,單北站了起來,驚呼:“先生!”

梁驚塵不知怎麽的,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小北。”先生的聲音柔和,看着他的眼睛,卻充滿了千言萬語。

“您不是回老家了嗎?”單北聲音充滿了喜悅,兩步沖到先生的跟前。

先生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輕聲問:“小北。你願意跟我走嗎?”

單北半仰着臉,只是愣怔地看着先生。

“我會帶你到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滿足你所有的願意,并且和你一刻也不分離。”先生說。

不知怎麽,相處不過才數日,單北的心就砰砰跳了起來。

“如果你願意,現在我就帶你走。”先生一雙眼睛定定地看着單北,讓他深陷其中。

先生上前一步,似乎只等一開口,就與他攜手,遠走高飛。

“先生......我父母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才有了我。現在,兩人都年近古稀。如果我走了,他們會活不下去的。”

單北說的時候,胸口的位置像是被利刃錐過般難受。

卻并不是因為父母的原因。

一慣挺拔如樹的先生,那一刻,整個背部忽然像是不堪重負一樣,往下一沉。

先生用力眨眨眼,像是燈花落進了他的眼睛裏,亮得濕潤。

“這是你的決定嗎?”

“嗯。”單北覺得氣息像是被人抽了,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那好。”先生說。

“先生,我以後還會再見到你嗎?”單北追問。

“會的。”先生說。

“你記住要日常練習我教你的吐納之法,會讓你延年益壽的。”先生走的時候,交待單北。

七十年後。已是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的單北躺在病床上,子孫圍繞在他的床前,輕聲呼喚着他的名字,希望自己的父親,爺爺能逃脫此劫。

此時的單北異樣的清晰。這一刻,很多事情在腦海裏穿梭往返,最後卻定格在了“此情可待成追憶”上。

就在這時,一陣風突如其來,連床邊的蠟燭,都跟着搖擺幾下。

一個人推門而入。

單北橫躺着,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七十年過去,那人絲毫沒變。光陰一直停留在二十七歲。年輕俊美,挺直修拔。一雙眼眸似夢裏冬夜的星晨。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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