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章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這段時間,江敘晚上總會陷入類似的夢境。

是當年趙新桐不告而別後,他回到家裏,發現關于她的一切都被她帶走了,只留下嘟嘟和他曾送給她的那些禮物;

是他一次次對着她的號碼想要按下撥出鍵,卻最終手指懸在屏幕的一公分處沒有放下去;

是他偷偷到孫曼曼家樓下等趙新桐,像個癡漢一樣,從天亮等到天黑,直到夜深露重,他才看到她頂着寒氣回家,而他卻最終沒敢上去攔住她;

也是他一次次去相國寺找大師纾解:放不下怎麽辦?

大師說:那就不用執着于放下。

他又問:可我又害怕哪一天真的放下了、忘記了,又該怎麽辦?

大師說:允許一切的發生。

……

每次從夢中驚醒,江敘腦中總會浮現同一個場景。

那就是趙新桐爸爸住院那段時間,他看到趙新桐在醫院門口溫柔送走周吳,他當時的大腦驟然混亂,以至于直接提出讓趙新桐跟他結婚的那個傍晚。

不得不承認,那時他腦中閃過無數種情緒無數種想法,而這些情緒想法的最終指向是恐懼。

他害怕在趙新桐最無助的時候,周吳成為趙新桐心目中的拯救者;也害怕等趙新桐最難捱的這段日子過去後,她恢複了狀态,就會重新提起精神,再度把他趕出她的人生……

事後想想,他當然也覺得自己卑鄙,同時也給兩人的關系開了個非常不好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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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知趙新桐驕傲又敏感,一個不平等的開端對她來說更像一種煎熬,或許又會讓她産生伺機跑路的念頭也說不定。

但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自信地認為,他們之間的舊情還在,加之結婚後朝夕相處,又會讓他們無論從感情還是生活細節都越來越難舍難分。所以,一切都會朝着他希望的方向發展。

可他還是低估了現實的不可控。或者說,他到現在才不得不承認,在所有關系中,唯一可控的只有自己。

他一次次地感覺趙新桐就像一只想要振翅破繭的蝴蝶,她一次次地嘗試在所有關系中——親情、愛情、友情——保留獨特的自己,而非成為誰的誰。

他無比欣賞她這樣的個性,也從這樣的她身上照見了同樣的自己。他和趙新桐都知道,彼此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

可是,當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将來某天也會成為趙新桐的繭,或者說現在就已經是了的時候,這種欣賞就變得複雜起來。

他期望自己對她而言是特殊的,即使他真的成了她的繭,她也願意為他讓步,在他給予的空間裏飛舞。

但他又覺得這樣會委屈了趙新桐,讓她不再是她。到那時,他對她的欣賞,從她身上照見的自己,又該如何自處?一切都會扭曲吧。

從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就陷入了煎熬。他一次次參與她的家事、她親戚的家事,試圖增強與她的羁絆,增加她離開他的難度,卻也無可避免地觸及她的逆鱗。他幾乎時時刻刻在死胡同裏亂莽亂撞,卻怎樣都找不到出口。

他無比渴望趙新桐能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告訴他:我愛你,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在思緒激蕩起伏的這段日子裏,江敘像個等待第二只靴子落下的人。

現在,這只靴子終于落下來了。

但也不是重重地落下,而是試探着、控制着,輕輕地落地,倒像是刻意給他留了幾分緩沖餘地似的。

可聽完趙新桐話的瞬間,江敘還是如被利劍刺穿胸口,劇烈的疼痛在胸口凝聚一陣後,就開始像四肢百骸蔓延。

他幾乎第一時間睜眼去看趙新桐的眼睛,诘問:“你打算去她家住多久,一星期,一個月,一年,還是永遠?”

趙新桐長睫急速顫抖了幾下,低聲辯解:“我只是去住一段時間,去照顧她。”

江敘說:“我不反對你去照顧朋友。”

他緊緊盯着她的眼睛,“但你真的只是去照顧朋友?這件事的重點在于照顧朋友,還是搬出去,你心裏一清二楚。”

趙新桐心髒用力凹陷了一下,忽然不敢跟他繼續對視。

她從江敘懷中起身,回到自己睡的那邊,撈來睡衣披上,低垂眼睑呆坐在床頭。

江敘也坐了起來,并未穿上衣服,胸肌腹肌線條分明,再往下,是被被子遮擋的濃密森林邊緣。

趙新桐向來酷愛欣賞他的□□,但此刻卻沒心情,只餘光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心跳漸漸加重,說不清是因為江敘總能輕易看穿她的一切,還是因為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勉力編織的,用以保全雙方自尊的薄紗。

趙新桐深吸了口氣,索性也跟他攤開來講。

她看回江敘,平靜闡述事實:“以我們最近的狀态,分開一段時間各自冷靜一下,我覺得對我們兩個人都好,不是嗎?”

江敘聽笑,輕嘲:“這段時間我們還不夠‘冷靜’?”

趙新桐一噎,面上滾燙起來,下意識揚聲:“江敘,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江敘眼底逼壓,幾近質問,“難道是想我誇你這次學會提前預告,而不是不告而別了?”

“江敘!”

趙新桐被他當面翻舊賬,登時喉間一哽,無地自容起來。

她惱羞成怒,斥道,“是誰說過去一切不愉快在我們領證那一刻就徹底翻篇了的?!”

江敘不甘示弱:“我想我也跟你說過,不分房不分床是我的底線。而你現在又在幹什麽?!”

趙新桐瞪着他,肩膀用力起伏,幾乎壓着聲怒吼:“你一定要把我逼到角落嗎?”說着,她掀開被子下床,像是故意挑釁,“我去次卧睡。”

卻被男人一把抓住胳膊,不等她反應過來,男人已經像一頭憤怒的獵豹,将她捉回來壓到身下。

他單手控着她兩只手腕,舉過她頭頂。

身形和力量的懸殊,叫趙新桐全無反抗之力。她睡衣敞開着,整個人以一種極其不雅的方式被江敘壓在床上。

她頓覺羞恥,漲紅了臉:“江敘,你瘋了嗎,這就是你的修養?!”

江敘頸側青筋凸起,渾身肌肉偾張着。

他俯視着她,眼眶在昏暗燈光下尤顯濕潤,鼻尖幾乎與她相抵,聲音細聽帶着顫意:“桐桐,我是瘋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趙新桐雙唇忽地繃緊,鼻頭泛起濃重酸意,眼圈一下子漫出水汽。

她吸了吸鼻子,幾乎用氣聲喚他名字:“江敘……”

江敘低頭啄吻她雙唇,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動物只會用最本能的舔舐表達愛意。

當他終于離開她的雙唇時,趙新桐也睜開了雙眼,她的心底又盛滿了柔意,低聲開口:“江敘,或許短暫分開是新的……”

她口中最後的“契機”兩個字還沒說出來,便被江敘打斷了。

江敘盯着她,像是終于做出了決定:“桐桐,我們要個孩子吧。”

趙新桐一驚,瞪圓眼無聲幾秒,終于反應過來似的揚聲:“江敘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你瘋啦!”

“你要徹底毀了我、毀了你,把我們推向不可挽回的邊緣?!”

江敘眼底有種決然,聲音也有種危險的冷靜:“毀什麽?我們是合法夫妻,智力、學歷、知識、錢,一樣不缺,還怕養不好一個孩子?”

趙新桐感覺到他在探入的邊緣,生理本能讓她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可緊接着是巨大的駭然。

男人力氣太大了,她無法掙脫,只徒勞地喊:“我們也要淪落到靠孩子維系關系嗎?!江敘,這就是你的驕傲你的尊嚴?!”

“江敘,我厭惡這樣的關系!”

“如果早知道我們也會淪落成這樣,我就是為我爸的病賣血賣腎,我也不會跟你結婚!”

說到最後,趙新桐聲音裏已帶了明顯的哭腔,是恐懼是絕望。

江敘停住了,去看她對着天花板瞪大的雙眼,那樣無助那樣空洞。

他瞬間覺得自己爛透了,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在被鞭撻。他退了出來,但沒從趙新桐身上下去,只撐着胳膊沉默看着她。

趙新桐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危險褪去,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唰地順着眼角落下。

江敘本能地擡手替她去擦,卻被她狠狠推開。

她雙目猩紅,瞪着他,誰也沒有說話。

好一會,她眼裏的狠意漸漸軟弱下來,她扭頭将自己的臉埋進被子裏,恥辱、後怕,一切将愛逼至角落,變得透明,變得差一點蕩然無存的情緒在身體裏激湧。

江敘聽見了她悶在被子裏,壓抑的啜泣聲。

他像被她的哭聲淩遲,渾身從裏到外慘痛到無與倫比,也無所适從。

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攥着她一只手腕,她白淨的皮膚上被他攥出了紅色指痕。

江敘似被這觸目的顏色驚到,忙往回縮手。

可他的手腕卻被挂住了,仍是因為他們腕上戴的金飾。

趙新桐也感覺到了一只手腕被拉扯,淚眼朦胧地扭過頭來,目光落在兩人牽扯不清的腕間,眼神突地犀利起來。

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她緊抿雙唇,作勢用力揚手。

卻被江敘及時發現,他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

趙新桐擡眸看他。

江敘眼中瞬間布滿乞求:“桐桐,別這樣,我來解開……我來,好不好……”

趙新桐潮濕的眼中再次漫起淚意,她別開目光,虛無地落到床上某一處,沒有說話。

江敘長指幾乎顫抖,那樣高大矯健的身軀,躬在那裏,仔細地拆解着兩人腕間的結。

趙新桐先是看着牆上他的影子,慢慢地,她的目光還是落回了他身上。

男人始終跪坐在那裏,全神貫注而又小心翼翼的模樣,叫他有了種忏悔者的姿态。

她拼命地将差點從喉嚨裏溢出來的痛楚咽回去,清澈的雙目不知不覺浮出了悲涼。

終于,兩人腕上的首飾都解開了。

江敘身體微微往後一仰,看着各自完好無損的金飾松了口氣。

但很快,他眼底僅剩的那點光徹底暗淡了去,腦中浮現之前頭一次纏在一起解開後,趙新桐那句劫後餘生般的“終于分開了”。

江敘垂頭一動不動地在床上坐了會,片刻,他旋身撈過床尾的衣服穿上,留下一句“我去書房”,便朝門口走去,高大的背影似壓上了無形的重荷,步履顯得遲滞而沉重。

房門吧嗒一聲被關上的那一刻,趙新桐緩緩屈起雙腿,抱住了膝蓋。

她下巴抵在膝頭,雙目輕阖,眼淚再一次順着臉頰落下。

她不知自己什麽時候睡過去的,也不知江敘後來有沒有回房間睡覺。

早上被鬧鐘喚醒時,眼皮的浮腫刺痛一下将讓她從殘留睡意中清醒。

趙新桐仰頭看着天花板,伸手往邊上試探,被窩是涼的。

不知怎的,她的心也跟着涼下去。其實何止江敘,她自己也早已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趙新桐擡手蓋住雙眼。

許久,她才舒緩了情緒,從床上坐起身,準備洗漱出門上班。

然而,就在她扭頭看到床頭櫃上的東西時,她的雙眼便再度被眼淚填滿,腦內轟然。

床頭櫃上放着一枚金色的小鑰匙。

是先前江敘為她戴上手鏈時說過的,那枚用來解開手鏈鎖扣的鑰匙。

被他單獨保存起來,現在又被他放在了她的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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