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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倪苒沒有拒絕，那會顯得矯情。

口袋開在肚子的那個地方，大大的一只，只有倪苒才會穿得這麽幼稚，多啦A夢似的，她隔着口袋，摸摸肚皮，摸到了鑰匙的輪廓。

“謝謝柯先生。”

想到一件正事，她向柯培報告：“教小提琴課的楊老師，想推薦浩然參加一個國際比賽，時間是半年後。進決賽的孩子會被送去意大利參加半個月的冬令營。”

柯培的一只手放在窗沿上，思考的時候不覺輕輕敲動了兩下。

上一次參加比賽是什麽時候來着？柯浩然是抓周時就摸了琴弓的，四歲開始學琴，楊老師對他的評價是“驚為天人”，最近一年來卻直轉急下。柯培恍然以為老師已經對那小子放棄了治療，原來他還是被看好的。

柯培問：“那你覺得怎樣？”

“哎？”柯先生是在問她的意見嗎？

“……我覺得不錯，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浩然一定可以拿到不錯的名次，去意大利看看挺好。”

柯培道：“那就這麽辦。”

讨論完畢。

倪苒不再說話，靠着窗看街景。

坐在車上的時間，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候，仿佛坐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就可以暫時把一切煩心事都抛開，不去想眼下，也不用考慮以後。

柯培也閉目養神，恍惚聽到一聲輕輕的“砰”，睜眼一看，倪苒把額頭抵在了玻璃窗上，目光似乎鎖定了什麽，随着向前行駛的車，一直往後移過去。

“怎麽了？”他問。

倪苒揉了揉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剛剛她好像看到一張熟悉的臉，而那張臉，也在看着她，之後，便迅速地淹沒在車流裏。

倪苒收起迷茫，搖了搖頭：“沒什麽，剛剛看到有人牽了一條好大的狗。”

柯培摸着下巴思忖：“滬市現在對大型犬管得比較嚴，不過家裏那個環境，還是挺适合養的。”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倪苒道，“我就是沒見過……”

她責怪起自己，說什麽不好，瞎找這麽個說辭，萬一柯先生心血來潮，真弄了條藏獒養在院子裏怎麽辦。

想來柯先生是她見過最随和的老板了吧。

說話間，柯培打了個哈欠，倪苒被傳染，也跟着打了一個，小小的鼻頭變得紅彤彤。

“我睡會兒。”

夏日最容易困倦，車裏的空調冷氣十足，柯培仰頭靠在椅背上，他睡着的時候，微微擰着眉頭。颀長的脖頸線條，連同突起的喉結，一覽無遺。

明明他閉着眼睛，倪苒卻覺得就這樣看着他，太赤luo，她心虛地扭過頭，透過玻璃窗，想捕捉一點他的倒影。

車開回家。

“這是什麽？”安可接過倪苒遞來的鑰匙，翻轉了幾遍，仔細辨認，“噢，是這把啊……好久沒開，前段時間被放進車庫了，我帶你去看看。”

安可拿了個遙控器，帶着倪苒走到外面的一扇鐵閘門前，升起門簾，車庫裏亮起燈，裏面停着兩輛車，被銀色的防塵罩裹着。安可走到其中一輛前，掀起防塵罩一角看看顏色，再走到另一輛前，掀開。

那是一輛看上去很秀氣的小白車，倪苒不熟悉車标，認不出是什麽車便沒什麽心理壓力，聽安可說：

“這是林女士以前開的，有一次丢在這邊就一直沒再開回去。”

她打開車門上去，插入鑰匙檢查車況，倪苒也從另一邊上了車，坐在她旁邊。

“怎麽，想讓我先教教你？”安可笑了笑，啓動發動機，把車開出庫。

“這樣最好，安可。”倪苒道，“聽我同學說，駕校的教練可兇了，教起來沒耐心的，我怕一被罵，就更學不好。”

“不會的，我給你報的是商務班，誰敢罵你就告訴我，我投訴死他。”

安可把車開到停車坪上，停好，側頭看看倪苒。

“看我幹嘛？我臉上有東西嗎？”倪苒扭頭看她那側的後視鏡。

安可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摁亮屏幕放到倪苒面前比了比。

“嗯……真的挺像。”

“什麽？”倪苒呆呆地拿過她的手機看，是一個暫停中的視頻，畫面定格是一個動漫女孩正面的特寫。

“《三面超人》啊，好老的片子，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個清晰度的片源。”安可道。

倪苒意識到她在說什麽後，臉羞得通紅，幾乎是把手機拍在安可的手裏。

“別生氣啊，倪苒，”安可笑呵呵，給倪苒順毛，“其實挺好看的，我推薦你也看看……哈哈哈好了不說了，別打我……”

她們打鬧一陣子，靜下來，反正也沒事，就留在車上聊天。停車坪挨着棵梧桐，上方有一大塊樹蔭，正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傍晚的陽光。

“倪苒，你為什麽小小年紀要出來工作呢？你拿一等獎學金，助學金也有不少，好像學費都是助學貸款墊付的，家裏有什麽困難嗎？”安可問出自己的疑惑。

“我……”倪苒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她答道，“我父親病重。”

這當然是假的。

倪苒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而養大自己的那家人，個個都活得好好的。

安可追問：“病重？是什麽病？”

“是……強直性脊柱炎。”

“那還挺要命的，”安可喃喃道，“不過，柯先生有不少醫院的人脈，他人很好，你有機會，可以讓他幫幫忙，這個病雖然沒的治，但是要過得跟正常人一樣，辦法還是有。”

就在不久前，她還鄭重地提醒倪苒：與柯培保持距離。

倪苒沒空思考這個，她怕自己說得多，漏洞也多：“不，不用……已經麻煩他不少事了。”

沒有人知道，她能夠到滬市來讀書，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倪苒是個棄嬰，名字和生日寫在脖子上的佛牌後，被遺棄在那個小鎮上，一戶姓姜的人家收養了她。自從有記憶起，她就在照顧弟弟，分擔家務，人還沒竈臺高，就得每天早晨起來蒸饅頭。

要不是十歲那年，數學老師帶着她去市裏參加奧數比賽，拿了第一名，帶回五百塊的獎金，之後她的命運很可能就是中途辍學，嫁人生子。

知識能改變人的命運，這是一句在很多孩子看來非常假大空的話，但卻是倪苒的真實寫照。先是有了這五百塊的獎金，再後來，那位十分珍惜人才的老師，去向教育局争取，到處找了領導，替她申請了特別的津貼。即使姜家在鎮上家境尚可，并不需要任何補助。

他們只是覺得女孩沒必要讀書，應該盡早出來掙錢補貼家裏，而為着那份津貼，又為着之後的比賽獎金，尚且讓她讀完了初中。

再到了高中，也是相似的情節，她的事情在當地人盡皆知：姜家的女孩讀書特厲害，讓高中免了學費還倒貼錢，不過有什麽用呢，能讀一輩子書？

倪苒偷偷把自己的高考志願全部填了南方的大學，最後來到了滬市。

她害怕回家，每次回家都害怕家裏再也不讓她出來，為了不要再回去，她手裏一有錢，就往家裏打，只盼這些錢足夠堵住他們無止無盡的欲／望，期盼他們不要總讓她回去，履行“身為女孩”的義務。

“媽咪，你在想什麽？”柯浩然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晃。

倪苒回過神來，原來他練琴已經滿了兩小時，跟安可聊完天後，她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浩然乖，從今天開始，每天要多練一個小時，這是楊老師要求的。”

柯浩然好不容易練完琴，滿心歡喜以為可以去看動畫片，聽到這個噩耗，一下子不樂意了：“為什麽？”

“因為過一段時間你要參賽，老師說你之前落了不少課程，要補上，所以得加強訓練。”倪苒耐心地向他解釋。

“我不要！”柯浩然的叛逆一下子上了頭，他把小提琴往琴盒裏一放，重重蓋上蓋子。

“柯浩然——”倪苒拉住他的小胳膊，“不是跟媽咪說好，會好好練琴嗎？”

“說好的是每天兩小時，不帶改的！”小家夥理由充分，分外委屈。

“可是，你不好好練習，那比賽就得不到好成績，就會辜負老師的一片心意了呢。”

柯浩然使勁搖頭：“我不要！我不管！”

“成績好的小朋友可以去意大利冬令營呢？”

“我才不想要……你們都不問我的意見，我不參加這個比賽！”

倪苒一愣，她好像确實忽略了這個問題，當許曼青跟她提起比賽的時候，她想到的，只有去征求柯培的同意，沒想過孩子本人的意思。

“浩然，我問你，”倪苒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拉小提琴？”

柯浩然聲音有點小：“也不是……”

“那麽，你是不願意參加比賽呢，還是不願意多練一個小時的琴呢？”

“參賽可以，我今天不想練琴。”他嘟囔道。

倪苒嘆了一口氣，點點頭：“對不起，浩然，是我沒事先跟你說好，那今天就不練了吧。但是從明天開始，每天三小時，好嗎？”

柯浩然什麽也沒說，沉默着背對她，拿起pad玩。

倪苒随意一瞟，覺得pad上的畫面似曾相識，那不就是安可今天看了一天的動畫片。她哭笑不得，感覺白蘭開的那個玩笑，一時半會兒是沒法翻篇了。

倪苒下了樓，走出柯宅的大門，外面的天空沒有雲，一片繁星點點。

一束車燈遠遠掃過來，夜色中，一輛車緩緩駛入柯宅的院門。

“要出去？”柯培下了車，正好看到走下臺階的倪苒。

他晚飯沒在家裏吃，這會兒才回家。

夜風習習，倪苒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我回學校拿點東西。”

“這麽晚，明天不能去嗎？”柯培不太理解。

但他不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看倪苒沉默不語，便轉頭交代道：“小馬，那你送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