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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春亭這晚回了自己的廂房,她上了屋頂,看着隔壁柳春橋的院子裏燈點了一夜,仆人們從屋子裏出來時都面色似鬼。

她猜柳春橋這回是真的要死了。

柳自平也來了,他匆匆進屋看了一眼就立刻出來了,他站在院子裏,哆嗦着,差點栽倒在地,幸好被李重山扶住了。

他道了聲謝,繼而就哭起來,從柳春橋被人重傷到現在,他都做出了一幅嚴父模樣,就是那些能培養出江湖才俊的府裏,該有的家長作派,他對兒子的受的傷不當回事,不看在眼裏,只當成一種歷練,而不是正在流血,使兒子痛苦的傷口,他對李重山更關心,時不時讓仆人去詢問他有什麽需要,還有閑情邀請他來下棋。

但此刻柳自平裝不下去了,他撲倒在李重山腳下,不顧臉面,沒有風度的大哭起來。

“橋兒啊,我的橋兒啊···”他大喊大叫,李重山十分動容,硬是攙住他,沒讓他的雙膝實在地跪到地上。

男兒膝下有黃金呢,柳春亭伏在屋頂冷笑。

她無聊地擡頭望了望天,天色漸亮,但還有一顆星子遲遲未墜。

柳春橋還是沒死。

他的命實在是硬,被人在胸口破了個洞,又中了毒,卻還是活了下來。

柳春亭看了一夜,燈滅了之後,她實在扛不住,才回房睡了。

醒來之後,她又翻上屋頂,卻發現柳春橋小院裏的氣氛絲毫未見輕松,李重山坐在屋外石凳上,劍就擱在桌上,他一身寒露,面沉如水,不知道坐了多久。

這是怎麽了?

柳春亭正疑惑,忽然聽見了一聲怪異的嚎叫,她吓了一跳,辨出聲音是從柳春橋的屋子裏傳出來。

與此同時李重山嘩然起身,直奔屋內,連劍都忘了拿。

柳春亭眼神一閃,又等了片刻,才翻進了院子裏,她走到石桌旁,拿起了劍。

她抽出劍,劍光劈出來,銳利得像割在她臉上,劍鋒更令人不敢久視,怕會劃破眼珠。

傳言這把劍是一位鑄劍師贈給李重山的,那時候李重山初入江湖,路遇這位鑄劍師被歹人威逼,他替這位鑄劍師殺了來奪劍的歹人,可惜他來得太遲,鑄劍師的妻兒都被歹人殺了,鑄劍師心灰意冷,便将劍給了他,這位鑄劍師一輩子只鑄了這把劍,是個無名之輩。

他告訴李重山這把劍名叫太微,意為太上行空,微思若渺,若存若消,不興不亡。之後鑄劍師就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這的确是把寶劍,但柳春亭并不喜歡,不過,她還是想要。

李重山曾說過她不适合用這把劍。

“這把劍在我手裏只是一把劍,但在你手裏,就成了一把兇器。”

可在柳春亭看來,天下神兵利器說白了都是兇器,沾了血,背了人命,都是一樣。

李重山不過是覺得她不配使他的劍,他想把這劍傳給柳春橋。

但如今看來,柳春橋也得不到這把劍了。

柳春亭回身朝屋子看了一眼,嚎叫聲已經停了,她輕輕放下劍,離開了院子。

柳春橋喝了藥睡着後,李重山才從屋內出來了,他走到桌旁,剛要拿起劍,忽然一皺眉。

有人動了他的劍,劍穗的位置變了。

他擡頭朝牆另一側的屋頂看了一眼,昨夜他就注意到了,柳春亭一直在上面窺探。

而且整個柳家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敢動他的劍。

李重山雖有些惱怒,但此時也無暇去和柳春亭計較,他急着去見柳自平。

柳自平此刻正在廳內大發脾氣,李重山進去時,正看到他拿起茶杯砸過去,他下意識要去擋,被砸的人卻輕巧避過,還将茶杯踢到他面上來,柳自平慌得高喊:“先生小心!”那人臉上卻只頑劣地笑,李重山怒氣上湧,竟抽出劍來,劍尖一劃,茶杯碎開,劍身稍側,便将飛出來的茶水朝那人拍去。

眼見水珠如箭簇射過來,柳春亭“哎呀”一聲,躲避不及,胸前的衣裳濕了一片。

她瞪向李重山,李重山冷哼一聲,強撐着發怒的樣子,神色卻有些尴尬,柳春亭本來生氣,見狀卻又笑起來,李重山緊皺眉頭,瞪她一眼,收起劍走到一邊坐下。

“真是把好劍,不過拿來砍茶杯實在可惜。”她還要惹他。

“還不住嘴!”柳自平一拍桌子喝道,“快給先生道歉!”

柳春亭無賴道:“杯子又不是我扔的。”

“你!”柳自平抓起杯子作勢又要砸。

李重山看過來,臉上已隐有不耐之色。

一再失态,柳自平羞慚不已,他連忙放下杯子,對柳春亭斥道:“還不給我出去!”

柳春亭朝李重山瞟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柳自平無奈嘆道:“讓先生見笑了。”

李重山道:“無事,我來是想和你說說春橋的情況。”

柳自平神色一黯,木然道:“先生說吧,我···已有準備。”

柳春亭上了屋頂,聽着底下李重山和她爹的談話,她面無表情,半躺在瓦片上,手裏拿着自己的鞭子,她看見對面樹上有個鳥窩,鳥窩架在枝杈間,在茂密的枝葉間半遮半露,依稀有幾只毛茸茸的小鳥,從窩的邊沿伸出腦袋來,有一只不知怎麽,叽叽喳喳地叫個不休,接着撲騰起來,從窩裏墜到地上,柳春亭探身出去一望,那雛鳥只在地上顫,叫聲短促又凄惶。

這時從屋子裏走出來一個人,撿起了它,又攀上樹把它放回了窩裏。

他站在樹上,回頭朝她望了望,接着就足底輕輕一蹬,就躍上了屋頂,落在了她身旁。

“你若想知道什麽,只管問我就是,只有賊才愛躲在屋頂偷聽。”他道。

柳春亭卻道:“你就算把它送回窩裏也沒用,大鳥聞到它身上的人味兒就不會再喂它了。”

李重山道:“你又知道。”

柳春亭看他一眼:“我養過鳥。”

李重山冷嘲道:“還活着嗎。”

柳春亭道:“死了,那鳥天天撞籠子,瘋了一樣,最後活活把自己撞死了,。”

李重山眼皮一跳,低頭去看她,他知道她這話的意思,他知道她在看笑話,他不禁齒冷,她就像一個怪物,他懷疑她身體裏流着的血是冷的。

柳春亭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來,奇怪地問他:“你做什麽這樣看我。”

李重山沒有回答。

柳春亭笑起來,又道:“你不妨把我想得更壞一些,更可惡一些,你還可以想,若是今天中毒的人是我,那該多好。”

李重山淡道:“你本就是個瘋子。”

柳春亭湊近他,好奇道:“那你說柳春橋跟我,誰瘋得更厲害一點?”

她話音剛落,李重山朝她拍過一掌。

柳春亭卻動也不動。

李重山沒想到她居然不躲,還挺身迎上,他收勢不及,打在了她的胸口上,手掌觸到了她衣服上才被茶潑的濕處。

柳春亭被一掌擊倒,壓得瓦片碎響,她仰起頭,李重山慢慢将兩手背到身後,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個仇人。

柳春亭只覺得胸口像被巨石壓住,她急促地喘了口氣,從胸口到喉嚨立刻蹿出一股腥甜,她咬住唇,用力咽下了口中的血沫,這才開口道:“這一掌,日後我必将還你!”

李重山一言不發,眼神悠遠,像是已經看到了她說的“日後”。

柳春亭爬起來,一躍而下。

李重山站在屋頂,看她踉跄着朝後院走去,大概是要回屋躺着。他那一掌并未盡力,她言語過分,心腸歹毒,合該受個教訓。

她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皆只為了自己,只為了一時痛快,一時暢意。

春橋曾對他說,柳春亭遲早要犯個大錯。

柳春亭走過轉角之後才扶着牆,吐出一口血,她靠着牆站了一陣過後,才接着朝院子裏走,不過她要去的不是她的院子,而是柳春橋的院子。

柳春橋的院子裏沒有一個仆人在,像是裏頭根本沒有住人一樣,以往就算是柳春橋不在家,他的院子裏安排着仆人看護,白日裏敞着大門和窗戶,把光引進去照一照,如今卻窗門緊閉,似是房裏有見不得光的東西一樣。

柳春亭推開門,屋子裏一股澀苦的藥味沖來,其中還雜着一股隐臭,她捂住口鼻,繼續往裏走。

繞過屏風,她看見柳春橋就躺在床上。

他雙手雙腳都被縛住,面孔扭曲,眼珠子翻到眼眶的最上方,嘴張着,發出來的聲音像小狗被人按在水裏的哀嚎,但全無意義,沒人明白他在嚎叫些什麽,就算此時他腦子裏可能紮了無數根通紅的針,也不會有人搭理他。他身下鋪着一塊布,被他不停蠕動的身體卷起,上面的腌臢污物都甩到了他身上,大概就是因為如此才不給他穿衣服,讓他這麽赤身露體地躺着。

屋子裏的味道已經使人不敢貿進,柳春亭靜靜站着,她再看這樣的柳春橋幾眼,怕就要忘了原先的柳春橋是什麽樣兒了,以後她想起他來,就是他被綁在床上,身上沾着屎尿的樣子。

柳春亭的眼睛再次來到了柳春橋臉上,她叫了一聲哥哥,柳春橋依然在嚎,她走近了些,仔細看了看他,轉頭拎起了挂在床邊的佩劍,柳春橋的佩劍,她抽出劍來,劍光從她臉上劃過,平平常常,這是一把普通的劍,她手指在劍刃上滑過,接着擡高手臂,劍尖朝下,刺進了柳春橋的胸口。

“噗”一聲,像撕開一塊綢布,柳春橋嘴裏“嗬”地叫了一聲,像要蓄力跑到哪裏去,血從劍和肉的縫隙裏急速地滲出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誰也不能再反悔。

柳春亭低頭仔細看着柳春橋的臉,即使在瀕死時刻,他依然沒有片刻恢複成過去的柳春橋。

柳春亭可惜地松開劍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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