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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柳春亭靠在椅子上,喜服還沒有脫,她昨晚喝的合歡酒裏頭下了毒,只一杯就讓她動彈不得,周身麻痹。

這時從外頭進來個人,柳春亭兩眼直愣愣看着他,她忽然覺得這張臉是她不認得的。他走到她身前,拿出一把小刀,端起她的右手放在桌上,看都沒看就一刀切掉了她的小指,切完後用帕子将斷指包起來,又拿出一瓶藥粉往她的傷口上撒。

“我爹你殺了嗎?”柳春亭問。

那人嗯了一聲。

“你把這裏的人都殺光了。”

“嗯。”

“我相公你也殺了嗎?”

“殺了。”

柳春亭笑起來,又嘆了口氣,說道:“好了,這下別人一定會說是我把他克死的。”

那人把手怕往懷裏一揣,轉身就走。

“不殺我嗎?”柳春亭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問。

那人停下,沒有回頭,答道:“殺。”

柳春亭已經在這椅子上坐了一宿,百無聊賴,只得胡思亂想。

她先從昨夜想起。

昨夜是她的大喜之日,可她現下卻想不起是喜什麽,只是人人都在笑,都松了口氣,尤其她爹,她拜他時,他嘆個不停,像卸下千斤重頂,嘴上還不忘囑咐她,以後切不可再肆意妄為,她聽着在蓋頭底下忍不住笑起來,卻也乖乖垂頭應是。

接着她就想到了更久前的一些事,十幾年前的事,那時她還擔得起肆意妄為四個字。

那年前她十六歲,在這座山莊裏頭住了十六年。

那一年她哥哥柳春橋在外頭游歷被人重傷,被他師父李重山送回來。

剛開始她以為柳春橋會死,可他卻被治好了,李重山找來了位神醫,妙手回春。

李重山在江湖上人緣極好,都叫他理君子,意思是說他不僅講理,還是個君子。

但柳春亭卻聽得哪裏奇怪。

“若不講理怎麽還能叫君子?”她尋着機會問他。

那會兒神醫剛把柳春橋救活,李重山心情甚好,所以才願意理她。

平時李重山對她向來是不假辭色,嚴厲非常,對柳春橋則十分和顏悅色。

“只是順口叫的罷了,若我姓柳,便叫我柳君子了。”李重山和她解釋,他自己本不覺得這個外號哪裏奇怪,但柳春亭這麽一問,倒讓他也覺得怪異起來。

柳春亭聽得甚是有趣,她道:“那我将來若去混江湖,就要叫···叫柳仙子!”

李重山聽了就笑起來。

柳春亭歪着頭看他,問道:“你笑什麽,我連個仙子都做不得嗎?”

她颦眉淺笑,故作姿态,這一下又令李重山警惕過來,他收起笑,端起了往常的面孔。

柳春亭臉上露出一種戲弄的神态來。

李重山果然說:“仙子不光是容貌好看,更要有良善端莊的性情。”

柳春亭道:“你這麽一說,做仙子也沒什麽意思了。”

李重山毫不留情道:“你也做不了。”

柳春亭“哼”一聲,道:“我還不稀罕做呢!”

她扭頭就跑,李重山又把她喊住,“你不去看看春橋嗎?”

柳春亭笑道:“有什麽好看的,等他死了我再去看。”

李重山登時變了臉,看她的眼神含着一慣冷和憎,柳春亭看他手又握住了腰間的佩劍,她便站住不動,兩眼直盯着他。

她知道他不會,也不敢,因為他要做君子。

“不知悔改!”果然,李重山罵了一句就拂袖而去,到底沒有動手。

柳春亭看着他怒氣沖沖的背影笑個不聽。

她喜歡惹李重山的生氣。

不止李重山,她惹這兒的所有人生氣,她什麽都不用說,光是笑一笑,他們就氣得要死。

她爹柳自平早前還想着教化她,現下已完全不願操心了,也不怎麽見她,眼不見心不煩,柳春亭也不去他眼前晃,但一去必要把她爹氣個仰倒,像是有什麽仇似的。

柳春亭平時一個人待在山後頭的竹林裏,那裏有座竹子搭的屋子,她偶爾夜裏也在裏頭睡覺,然後便有傳言,竹林裏鬧鬼——更沒有人來了。

柳春亭覺得這是件又妙又好的事兒,她把竹林當作了自己的福地。

這會兒,她氣走李重山後便來到竹林中,拿出鞭子在裏頭抽打不休,鞭子舞出來的風聲,打在竹竿上的響聲,還有竹葉抖動的嘩嘩聲,混雜一氣,柳春亭聽得很仔細,邊聽邊調整着揮鞭子的力道,直到造出一種她自己最喜歡的聲音。

她是這樣練功的。

柳春橋見過一回,說她胡來,若再這樣練下去非得練壞不可。

“到時候你的手就連鞭子都拿不動了!”

柳春橋如此勸誡她,卻換來了她的一鞭子,差點把他的眼抽瞎。

柳春橋氣得罵她,說她心腸歹毒,遲早要作惡。

但先遭報應的卻是他。

柳春亭心情大好,收起鞭子,進到竹屋裏,躺下便睡着了。

前堂上,柳自平與李重山見禮,其實他比李重山年紀大,但是因為李重山做了春橋的師父,輩分上李重山倒比他高。

李重山對他說:“這次是我照看不周,才讓春橋受傷。”

柳自平忙道:“先生此話嚴重了,是橋兒自己不小心,招惹了惡人,才有此劫禍。”

李重山說:“我會為春橋讨個公道的。”

柳自平并無異議,淡然道:“全憑先生拿主意。”他好像并不在乎兒子的傷。

李重山看着柳自平,他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麽,柳自平客氣尊敬,卻令他拘束。李重山站起身,正要告辭,忽然從外頭跑進來一個仆人,神色慌張對他道:“公先生讓您趕緊過去。”

屋內公生奇正讓人把柳春橋手腳都綁住,可柳春橋習過武,不比常人,仆人根本制不住他,一近前就被他打開。見李重山進來,公生奇忙喊道:“快,快去把你徒弟綁住!再慢一會兒他就要傷着自己了!”李重山立即上前,一招就把柳春橋打暈,仆人們這才拿着繩子過來。

“綁住他的手腳,綁緊些!”公生奇對仆人們囑咐完,這才拉着李重山到一邊說話。

公生奇道:“當時只顧着治他身上的傷,沒想到他還中了毒。”

李重山問:“能解嗎?”

公生奇搖頭:“能解,但解完之後他卻不一定能恢複如常,這毒太剛烈。”

李重山眼神一滞,想到柳春橋剛才的模樣,心內滋味難言。

公生奇看出來,勸他道:“能留下命來就好。”

李重山痛心道:“春橋品行端方,為人正直,心腸也極好,将來該有一番作為的,許多人都對他寄予厚望,不該是他,不該···”

李重山握緊拳頭,心內一片茫然,不該是春橋,可那又該是誰呢?難道就該有人替他遭受這般苦難,難道是他替代了別人的命,或是別人替代了他的命。

公生奇嘆了一口氣,道:“多想無益,先把命保住吧。”

柳春亭睡了一覺起來,發現天翻地覆,柳春橋竟又要沒命了。

她跑去柳春橋住的小院外,遠遠就見着李重山垮着個臉,站在門口,瞪着院子裏進出的人。

他很快就看到了她,臉色便更加難看,幾乎是帶着仇恨瞪着她。

他立即朝她走過來。

柳春亭轉頭便跑。

“還不站住!”李重山在後頭喝。

柳春亭便站住,轉過來看他,臉上笑盈盈的。

原來她剛才是故意逗他,她怎麽會跑!

李重山問道:“你來幹什麽?”

“來看看他。”柳春亭答。

李重山怒不可遏,他想到了柳春亭說過的話。

需得柳春橋要死了,她才肯來看他。

她已确定柳春橋要死了嗎?

他怒道:“你怎的如此惡毒!春橋是你的親哥哥,平日裏對你也十分友愛,你為何非要他死!”

柳春亭笑道:“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你做什麽沖我發火。”

“你盼着他死!”

“那又如何?我盼着他死他就會死嗎?待會兒他要是死了?難道你要告訴別人是我把他盼死的?”

李重山氣得揚手就要掴她。

柳春亭搶先把臉揚起來,尖聲道:“你打呀!反正你不是第一次為了他打我!說不定就是你當初那一巴掌,才害得他今天要死!”

李重山被她這話打得頓住,神情恍惚,手也垂下來。

柳春亭見狀更得意道:“當初明明是我打贏了柳春橋,明明是我天分更高,但你就不收我,偏要收柳春橋!若你不收他,他怎麽會落到今天?”

李重山想起當時情景,再看看眼前乖戾的柳春亭,他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他冷聲道:“你天分的确比春橋高,但出手太狠毒,品性不如春橋,所以我才沒有收你。”

柳春亭嗤笑道:“你不過是怕有朝一日,教出來的徒弟比自己更強。”

李重山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柳春亭見他這一笑就露了相,裝出來的陰沉怪異都不見了,只看她現在惱羞成怒的樣子,倒更像個十六歲的女孩子。

李重山比她大了十三歲,比柳春橋大十二歲,柳春橋雖穩重知禮,但他時而還是将他當個孩子看,可對柳春亭,他卻從未将她看做孩子,見她第一面起,她就讓他心生厭惡,又滿是警惕,那種對異類的排斥,時時令他寒毛豎立。

李重山正想着,柳春亭忽然上前一步,湊到他近前低聲道:“總有一天,你會死在我手下!”

李重山看着她,她眼裏的稚氣和狠毒都是真的,他漠然道:“我等你來殺。”

柳春亭見他一點兒都不生氣,也不當回事兒,狠狠一跺腳,扭頭又跑了。

李重山望着她的背影,低頭撫了撫手中的劍,興許有一天,這把劍也會割斷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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