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七十九

七十九

在鄉下忙一整年,大家就圖有飯吃。

因此發糧這天的熱鬧勁,甚至遠勝過過年。

許淑寧作為管家,早起第一件事是去數麻袋和籮筐。

她本來是例行個過場,結果還真比昨天發現少了兩個,叉着腰滿院子轉悠。

轉來轉去,一頭撞到梁孟津的下巴。

梁孟津還咬到了舌頭,他捂着嘴說不出話,大概是太疼,原地跳兩下。

許淑寧小心翼翼:“沒流血吧?”

梁孟津的五官難得都快皺在一起,還顧得上擺擺手,過會緩過勁來;“你找什麽呢?”

許淑寧:“不見了兩個籮筐。”

不應該啊,梁孟津跟着轉圈子。

兩個人從東走到南,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懷疑昨晚進賊了。

但轉念一想,偷兩個籮筐又實在沒必要。

許淑寧從心底是抛棄這個選項的,站在原地回憶着昨天的情形。

越想,她的表情越顯得有些奇妙,連人都好像矮三分。

梁孟津又不是傻子,明知故問:“真的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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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淑寧讪讪笑:“沒有,是我記錯了。”

她說完捶一下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會犯這種錯誤。

梁孟津實在沒憋住笑,索性低下頭看落葉,肩膀一抖一抖的。

許淑寧只好倒打一耙:“都怪你,你怎麽不……”

她不擅長胡攪蠻纏,後面實在講不出個所以然,硬着頭皮:“反正都是你的錯。”

梁孟津坦然認下:“當然是我的。”

就是自己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反省,檢讨不出有意義的內容。

他這麽爽快,許淑寧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心裏又高興,伸出手碰她一下。

下一秒,陳傳文捂着眼睛路過:“我什麽都沒看見。”

他什麽時候起的,跟鬼似的走路都沒聲音。

許淑寧斜眼看他,理都不理進廚房。

竈膛裏火光通紅,映照出她一張紅臉。

梁孟津不知道在外面說些啥,過會才進來搭把手。

他拉過小凳子坐下來:“晚上吃什麽?”

許淑寧早有計劃:“殺兩只鴨子。”

一人能分一個大腿呢。

她說着話手還比劃一下,梁孟津悄聲問:“那後天去公社嗎?”

是該去一趟,油快用完了,蠟燭也得添點,還有……

許淑寧心裏沒盤算完,梁孟津接着說:“就我們倆。”

兩個人?許淑寧戳一下柴火,腦子裏過兩遍:“好。”

話音很輕,要不是梁孟津一直留意着,估計會錯過。

他琢磨這事好些天,說完如釋重負。

倒是許淑寧又側過頭看他一眼沒說話,喊:“開飯了!”

這一嗓子,知青們窸窸窣窣全動起來。

齊晴雨起得最晚,靠着門框打哈欠。

齊陽明路過妹妹的時候拍她一下:“站直了,像什麽樣。”

力氣不大不小的,夠人回過神來。

齊晴雨捂着肩膀假哭,一滴淚都沒能擠出來。

就這樣,郭永年都笨拙地哄她:“先吃飯,好嗎?”

給慣的啊,陳傳文拿筷子敲碗,哎呀呀地叫喚。

他才敲三下,許淑寧就瞪他:“大早上的,別找罵。”

陳傳文小時候在家一敲也挨罵,長輩們都覺得沒規矩。

他也是一時忘記,捏着筷子正襟危坐。

一看他倒黴,齊晴雨就笑出來。

她挨着賴美麗坐下來,一邊問:“昨天我是不是說夢話了?“

賴美麗多數時候不怎麽開腔,但随時做好加入話題的準備。

她道:“我睡得死,沒聽見。”

其實大家的睡眠都很好,畢竟白天早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光,只有許淑寧例外。

她道:“我聽見了,罵了句‘王八蛋’。”

誰惹她了,夜裏夢裏都惦記着。

郭永年抛過去一個眼神。

齊晴雨是模模糊糊覺得說了,聳聳肩:“我不知道。”

她眉頭微皺,好像遇上什麽難題,偏偏越想越記不得。

有這會功夫,不如把粥喝了。

許淑寧站起來:“美麗,今天你看家,多燒點熱水,中午殺鴨。”

賴美麗原來的工分記在二叔家,大鍋飯都混在一塊吃,論起來肯定是她吃虧有人占便宜,現在挪到知青宿舍,二叔一家多少有微詞。

既然如此,分糧這樣的場合她最好不去。

她心裏知道,點點頭應。

不光是她,其他人也都聽安排,大家拿着東西忘倉庫去,一路上說說笑笑。

到倉庫,人更是擠得慌,整個大隊的老老少少幾乎全都在。

能上學的孩子們看到梁老師下意識的跑開,只有已經算半個大人的西瓜皮帶着妹妹彩虹湊過來。

梁孟津習慣性給他們分糖吃,一邊說:“農閑必須來上課。”

說閑,只是事情相對少而已。

大人可以處理,西瓜皮暫時退居二線。

他嘿嘿笑:“那講故事嗎?”

這樣一看,又還是剛下鄉那年遇見的小毛頭。

梁孟津無可奈何道:“讓你識字用的,”

西瓜皮覺得自己現在認識挺多字的,把肉眼可見的幾個标語都念一遍。

這些标語在大隊已經好幾年,就是目不識丁的老人家都大概知道內容,他居然好意思顯擺。

梁孟津這是沒棍子,不然都得抽他兩下才解氣,板着臉不吭聲。

還是許淑寧叫他:“孟津,你把這個筐挪過去。”

梁孟津這才走,留下西瓜皮大喘口氣:“有沒有覺得他去學校變得更吓人了?”

彩虹舔着糖:“哥,你是做賊心虛。”

喲,還會成語了。

西瓜皮作勢要把妹妹,很快跟其他小夥伴玩在一起。

熱熱鬧鬧之中,還有噼裏啪啦打算盤的聲音。

齊陽明年年受大隊長所托,在算工分這件事上出一把力。

他賬算得清楚,方言就不是那麽好。

平常跟老鄉們說話沒問題,趕上大家都急簡直亂成鍋粥。

畢竟一分一毫都關系着接下來整年的生活,锱铢必較是正常的。

齊晴雨看哥哥急得滿頭大汗,躲在旁邊偷笑。

樂沒幾秒,許淑寧喊:“晴雨,把袋子拽住了。”

又左右看:“陳傳文又上哪看熱鬧了,欠收拾這是。”

郭永年離她最近,幫舍友找借口:“他去廁所了。”

最好是,許淑寧沒好氣:“三分鐘不回來,我連你一塊罵。”

郭永年尴尬笑笑,趕緊伸長脖子找人。

得虧的他長得高,很快在隊員們之間鎖定,只是不敢大聲喊,只能祈禱兩個人趕緊對上眼。

也是他運氣好,陳傳文還惦記着一點正事的,回頭一看他在給自己使眼色,頭皮都發麻,心領神會回歸大部隊。

雖然用了不止三分鐘,但許淑寧也沒空計較。

她道:“先把這幾筐地瓜挑回去。”

人均口糧是三百六十斤,壯勞力都得分好幾回才能運。

整個知青宿舍也就郭永年和齊陽明能頂用,偏偏今天就剩一個。

郭永年半蹲借力,氣一沉把兩筐地瓜挑起來。

另外兩個人也一樣,只是擔子的分量還不到他的三分二。

他們來來回回跑,許淑寧留下齊晴雨看東西,自己去隔壁大隊買豆腐,回來的路上再到池塘拎條魚。

賴美麗在倉庫裏收拾,聽見聲探出頭:“鴨子我殺好了。”

又詫異道:“還吃魚嗎?”

許淑寧:“晚上吃。”

今天是豐收的好日子,吃點好的不過分。

但對賴美麗來講,已經堪比滿漢全席。

她心想難怪大家都說知青們舍得吃,眼睛放出點光芒。

聽見有好吃的,誰都會高興。

許淑寧自己也樂,在廚房的煙霧中哼着歌,只是心裏算着帳。

等吃飯的時候,她吹吹滾燙的湯:“邊吃邊聽我說。”

知青們有點頭的,有嗯一聲的,紛紛看向她。

許淑寧:“我算了一下,按今年的收成,以後每個月宿舍多吃一斤油,隔三天煮雞蛋羹怎麽樣?”

攤在每個人身上,大概要一塊錢。

說多不少的,不過知青們幾乎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郭永年第一個點頭,還提議:“以後早飯給我多放兩個地瓜吧。”

他修水庫這活不知道幹到什麽時候,偶爾砸石頭的時候精神一恍惚,都怕敲到自己的腳。

平常剛強的人說出這話,可想而知有多累。

齊晴雨扭過頭看一眼,心疼得不得了。

都是朋友,許淑寧也覺得怪不容易的。

她順便問:“誰還有什麽要求嗎?可以提。”

陳傳文舉起手:“能多加點肉嗎?”

想得怪美的,許淑寧伸出自己的手臂:“要不這個給你咬一口?”

陳傳文也不敢啊,退而求其次:“那魚總行吧?”

大隊有池塘,隊員們隔三差五吃一口問題不大。

許淑寧眼珠子一轉過遍帳:“行,一個月三次。”

螞蟻再小也是肉,況且陳傳文也沒辦法對大鍋飯提出太多異議,因為大家開小竈的水平是參差不齊的。

知青們多少都有家裏的支援,每個月郵遞員來的日子都像過年。

尤其是梁孟津。

他本來是家底闊,多少有點理不直氣不壯,今年開始上班,整個人都硬氣起來,工資才發沒幾次,私下裏老給許淑寧塞東西。

像這種發錢發糧的日子,他更加不會錯過,臨睡前遞給許淑寧一個信封,轉身立刻進房間。

許淑寧還以為他給自己寫情書不好意思了,拆出一看傻了眼。

她敲敲男生宿舍的門:“梁孟津,你出來。”

梁孟津沒應,但是陳傳文大聲說:“永年睡了。”

不管是不是借口,許淑寧總不好再叫。

她只得捏着信封回房間,把它壓在枕頭底下。

不過送出去的禮物,梁孟津咬死了不肯收回來。

許淑寧拿他沒辦法,只好存起來放好。

但那一刻她覺得,将來幾十年,大概都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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