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八十

八十

分完糧,地裏的活基本等于都幹完了。

全隊的壯勞力們幾乎都被抽調去修水庫,掄着工具砸石頭。

陳傳文去了一天,回來就嚷嚷着長水泡。

許淑寧以為他是在誇張,舉着蠟燭湊近一看才發現真的是,沒好氣:“你下鄉真是專偷懶了。”

不然誰的手上不是磨出一層繭,哪還有嬌弱的餘地。

陳傳文對自己的懶惰向來供認不諱,被針紮一下後慘叫:“那個王工太狠了!我想躲活都躲不了。”

王工是這次修水庫的監工,生得五大三粗的,脾氣也很急躁,見不得誰拖延。

用齊晴雨的話來說,那就是得虧現在新社會了,不然估計皮鞭都能拿出來。

許淑寧也知道陳傳文是吃大苦頭了,安慰着:“為了探親,忍忍吧。”

公社給知青們的探親名額很有限,前兩年都沒輪到紅山大隊,今年分到的還是獨苗一根。

但郭永年不想回家面對繼母,許家怕女兒一個人坐四五天的火車有危險,梁孟津放不下學生們,齊家兄妹不願讓對方落單,因此這別的大隊打破頭搶的探親名額,就這麽輕飄飄落到陳傳文頭上。

他本人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到家裏,可惜還得出義務工,又生怕在這臨門一腳出點什麽意外,只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出工。

可偏偏這又不是他的強項,一天下來整個人就萎靡不振,仿佛是老菜幫子,吃飯的時候拿筷子的手都一抖一抖的。

看着雖然是怪可憐的,但齊晴雨還得照實說:“ 你是不是演過頭了?”

陳傳文悲從中來:“你有沒有一點戰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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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不假哭,齊晴雨還能有點內疚,見狀啧一聲:“咱們很熟嗎?”

其實兩個人平常打打鬧鬧得厲害,論交情還真是一等一的好。

聞言,陳傳文西子捧心狀:“過河拆橋是吧?那我……“

後面的話沒說完,齊晴雨狠狠踩他一腳。

陳傳文向來無事都要嚎出點動靜,這會更是叫得跟殺豬似的。

許淑寧腦瓜子已經嗡嗡響起來,捂着耳朵:“都給我閉嘴!”

到底是家長的威嚴大,陳傳文音調放低,小孩子似的告狀:“是她先的。”

許淑寧才不幫他們斷官司,慢條斯理:“食不言。”

假裝忘記剛剛有些未盡之言。

可誰會錯過,齊陽明跟郭永年都不會。

前者冷笑着把手指頭關節捏得嘎吱嘎吱響,後者放下筷子抛出個擔心的眼神。

齊晴雨裝聾作啞,低着頭不說話,腳底再次狠狠碾過陳傳文的鞋。

陳傳文自知理虧,敢怒不敢言,讪讪笑:“吃飯,吃飯啊。”

還打什麽圓場,壓根不會有人被繞過去。

齊晴雨的頭都快埋到碗裏,猛地擡起直視衆人:“我就是讓他打聽一下王工有沒有愛好。”

等會,剛剛還說人家王工長得跟鎮關西似的,怎麽現在還關心起人家了。

許淑寧不解其意,代表大家問:“為什麽?”

齊晴雨耳朵有點紅,戳着米粒:“就是好奇。”

這種事有什麽好知道的,齊陽明可不信妹妹好端端的關注這個。

他眉頭微蹙,下意識看一眼斜對面的人。

郭永年微微點個頭才說:“因為我想跟着他學。”

他自己覺得有點非分之想,只跟最喜歡的人透露過。

但才去一天的陳傳文不這麽覺得,說:“我看王工對你很是另眼相看。”

滿大隊怎麽找,都沒有郭永年這樣的好勞力,幹活的時候誰看他不滿意。

齊晴雨趁機刺一句:“以為都跟你似的。”

陳傳文:“只接受小姑娘的喜歡。”

又撇撇嘴:“就興你們成雙成對的,就我跟陽陽顧影自憐。”

陽陽?叫得真惡心。

齊陽明汗毛倒豎,卡着他脖子的時候從縫隙裏擠出話音:“還有人在呢。”

雖然大家面上都很和氣,好像彼此之間是個整體,但潛意識裏還是會把賴美麗當成別人。

這并非是排擠,而是這三四年來的生活習慣。

坐在椅子上的賴美麗安靜吃着飯,嘴角微微的上揚,好像也沉浸在熱鬧中。

但齊陽明是個心細的人,尤其人家搬進知青宿舍多少跟他有點關系,因此平常就格外的關注。

他一提,陳傳文也不傻,追一句:“美麗,你還小,別像她們似的,被傻小子給騙了。”

說誰傻,梁孟津問:“360x720等于多少?“

陳傳文下意識掰手指頭,愣兩秒拍一下桌子:“這誰算得出來。”

梁孟津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随口胡謅:“二十三萬六千四百二。”

他的表情胸有成竹,看上去淡定自若,誰都沒懷疑是在騙人。

只有跟算盤很熟的齊陽明,手指在空中悄悄撥弄兩下,唇角微微翹起沒說話。

陳傳文自然是不具備這種本事的,但還是犟嘴:“誰知道真的假的。”

說歸說,壓根沒打算驗證。

梁孟津就是拿準他的性子,很有高人風範的夾一筷子菜:“你算算就知道了。”

又不是吃飽撐着沒事幹,陳傳文自己轉移話題,倒把前面的事情岔過去。

倒是許淑寧還記得這件事,吃過飯拉着齊晴雨在院子裏說話。

兩個女生聊到一半,從男生屋爆發一陣吵鬧,帶起遠處的一陣狗叫。

大晚上的,這是做什麽。

許淑寧拍走落在衣服上的小蟲子,無奈道:“早晚把陳傳文的嘴縫上。”

陳傳文要是聽到,能罵一句她跟梁孟津是蛇鼠一窩。

但他現在沒聽見,只針對眼前的室友:“不是,騙人你怎麽還振振有詞。”

梁孟津拍開他的手:“你被傻小子騙,那你是什麽?”

真是好一張利嘴,陳傳文平常再機靈,這會也有點反應不過來。

他氣得飛撲過去:“今天誰也被攔我。”

梁孟津就不是個武力派,閃身一躲沒避開。

兩個人在床上扭打,光看場面實在有點難以描述。

許淑寧就是進來看一眼,忽然很不願意承認其中之一是自己的心上人。

她順勢側過頭:“陽明,我有事找你。”

齊陽明拿着枕頭想趁機随便給誰來一下占點便宜,只得遺憾地丢開手裏的東西。

走出幾步,他問:“啥事?”

許淑寧:“你明天是不是去找大隊長?”

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怎麽人跟人的區別這麽多。

齊陽明看一眼旁邊的妹妹,才說:“他跟王工是老交情,原來一起打過仗的。”

找人辦事,總有些繞不過的東西。

許淑寧:“我那有兩包好煙,你一起拿走。”

買煙也要票,齊陽明手裏頭都是些經濟實用的票證,本來還發愁呢,這會笑:“你還有這個?”

許淑寧:“趕巧,家裏寄來的,讓我給大隊長送禮。”

沒別的,就希望多照顧着點她,即使她在信裏總是寫自己過得很好,家長們仍舊是千百個不信。

兜兜轉轉的,還是進同一個人的口袋。

齊陽明倒不跟她客氣:“還是哥們夠義氣。”

跟誰稱兄道弟呢,許淑寧給他個白眼,徑自回房間。

齊晴雨就跟在她後面,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們才是一家子姐妹。

齊陽明在心裏嘀咕妹妹兩句,雙手插口袋看着天上的月亮。

這月圓了又缺的,愣是瞧出一些無處尋來的憂愁。

離鄉幾載,他在這一刻最想家,悠悠地嘆口氣。

好在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第二天提着菜框子到大隊長家做客。

當然,菜都是掩護,大家心知肚明的推杯換盞,只給重要的事只言片語。

事嘛,反正是辦成了。

就像陳傳文說的,王工對郭永年是另眼相看的。

他生于國家最混亂的年代,一輩子艱苦樸素,對吃苦耐勞的人最欣賞,加上這水庫得修三五年,他确實也缺打下手的,索性把郭永年帶在身邊。

郭永年得償所願,但也頭疼得很,因為他文化底子差。

王工雖然下地測繪的時候能推開百八十斤的大石頭,遒勁有力得像是軍校畢業,但他實際是學院派,戰火連天的年代在西南大正兒八經學出來的。

他随身都帶着書,翻開一看每本都叫外行人覺得是天書。

說真的,郭永年能把字認全都算很厲害,更別提其中涉及到的力學等。

他看得想懸梁自盡,又不好意思占用王工太多時間,只好把這個難題抛給全宿舍唯一的文化人。

梁孟津“臨危受命”,倒也不慌不忙,每天備完小學生的課就捧着書研究一會。

他自學能力強,腦子裏有物理知識儲備,研究完正好給郭永年講。

這樣一來,賴美麗的補課只好由齊晴雨接手。

她上過初中,教人識字沒問題,架不住學生的進度快,還總愛提一些叫人招架不住的問題。

齊晴雨念書的時候又不是優等生,只好開始臨時抱佛腳,連最愛的小人書都先暫且丢到一邊。

她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沒幾天就覺得屁股下面有針紮似的。

但整個宿舍最有空的人就是她,事情追根究底還跟郭永年有關系,只得硬着頭皮接着學。

就這副樣子,跟郭永年一看就是一對。

陳傳文就愛看她熱鬧,捏着修水庫後累得擡不起來的左手:“将來有孩子,誰都管不了功課。”

他說這話是背着人的,主要是怕齊陽明聽見,可惜老天爺沒眷顧。

齊陽明偏偏冷不丁從背後出現,給他一肘子。

反正都被撞個正着,陳傳文還敢老虎頭上拔毛,嘿嘿笑:“我又沒說誰跟誰。”

還需要指名道姓嗎?齊陽明想起前幾天的遺憾,随手抽出枕頭打過去。

陳傳文不像剛剛病恹恹歪着,跳起來就要回擊。

兩個人的動靜打斷另一邊好好學習的隊伍,在燭光下整理毛線的許淑寧大聲制止:“出去打死一個算了。”

省得整天在家吵吵嚷嚷的。

她話再兇,也沒人敢得罪,各自假裝什麽都沒發生,恢複那種寧靜祥和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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