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八十二
八十二
匆匆安排好學校的事情,梁孟津登上返回西平市的火車。
他懷裏抱着早上剛烙好的餅,好像連胸口都是滾燙的。
鄉下無閑日,開春後沒閑人,誰都沒空送他,許淑寧替他上課前還得先到地裏上會工。
當然,她就是不去,別人也得去。
在隊裏的學生們都這樣,上課到一半跑出去追雞攆鴨的是常事,抱着弟弟妹妹哄一邊寫作業的比比皆是。
許淑寧再好的耐性,連着三天從學校主持一百八十次公道回來後都面色不佳。
她是宿舍的風向标,大家自然壓低說話的聲音,生怕哪裏惹到她。
五月是插秧的季節,隊員們天不亮上工,日落才得歸。
許淑寧怕大家撐不住,早餐往鍋裏多放一把米,竈膛裏多丢幾個地瓜。
雖然粥的稀稠程度從肉眼看不出區別,吃到肚子裏還是能多出半分飽腹感的。
許淑寧能做的也不多,再添把柴蹲在屋檐下洗漱。
刷牙之前,她喊:“起床啦!”
好大的聲響,院子裏雞飛鴨跳的,連豬都在窩裏撞了兩下欄。
郭永年第一個出來,打着哈欠先把豬食煮上。
他噠噠噠地剁着爛菜葉子,一邊念叨:“多吃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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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剛抱回來的小豬仔,幾乎是一天一個樣。
陳傳文路過用手比劃着:“今年必須留兩根排骨吃。”
鄉下有禁忌,當着豬的面是不說怎麽吃的,生怕它聽了吓得長不大。
郭永年雖然不太信這套,但還是小聲提醒:“別找罵。”
饒是陳傳文被罵習慣,這兩天也覺得應該夾着尾巴做人。
他縮縮脖子不講話,挨着牆根走路。
走得跟做賊似的,許淑寧一看他就有問題:“你又幹嘛了!”
老天爺,真是比窦娥還冤。
陳傳文都想跪下來唱一曲:“我才剛起床!”
他就是說得再铿锵有力,許淑寧都是滿心懷疑。
她眼神上下打量着,警告:“給我老實點。”
陳傳文都快連大氣不敢喘,扭過頭看到齊晴雨在偷笑,把腳邊的石頭踢過去。
砸中齊晴雨的小腿,她嘶一聲,趁着沒人注意丢了塊更大的回去。
陳傳文躲開了,往右邊一跳,露出個得意洋洋的笑。
簡直是氣人,齊晴雨翻個大大的白眼,吃飯的時候在桌子底下搞小動作。
很不巧,腳上沒長眼睛,她不幸錯中目标。
地方擠,碰撞到也是常有的事情。
賴美麗只是把自己的腳縮回來,加快吃飯的速度。
許淑寧看她只顧碗裏,說:“多夾點菜,今天午飯還不知道啥時候能吃。“
賴美麗用鼻音答應,順便點個頭。
明明大家對她都挺好的,她人坐這兒就一副很委屈的樣子,在知青宿舍住了兩年仍舊如此。
許淑寧知道是天性,想想沒說什麽。
再一看對面明顯過分活潑的兩個人,若有似無嘆口氣。
嗯?被發現了?
齊晴雨把再度伸出去的腳往回縮,丢給陳傳文一個“算你命好”的眼神。
明争暗鬥出經驗,陳傳文居然讀懂了,吃完飯趁着沒人注意揪一下她的辮子。
齊晴雨罵了聲,拔腿就追過去,聲勢浩大得像是要打斷他的腿。
郭永年那句“手套沒拿”只來得及說一半,幫她從屋檐下的挂繩上取下,另外的手把鋤頭扛在肩上。
掌握如此兇器,大家自然而然地走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
齊陽明生怕被誤傷,屈腿向前進,滑稽得像只小鴨子。
許淑寧有點想挑刺,欲言又止憋回去。
她這兩天是有點心情不好,站在講臺前更是殺氣騰騰。
學生們适應了向來溫和的梁老師,對偶爾代課的許老師更添三分敬畏,上課去洗手間都知道要舉手了。
果真是慈不掌兵,許淑寧喝口水潤潤喉,對自己這些天的成果很是滿意,臨放學的時候說:“課文回去要熟背,下節課我要抽查的。”
都是附近幾個大隊的學生,為了照顧路途遠的,今天來上課的二年級的學生。
有膽子大的哀嚎一聲,問:“梁老師還不回來嗎?”
問中許淑寧的心事,她也不知心上人的歸期是何時,像是自我勸慰:“很快會回來的。”
紅山大隊小學就這麽一個老師,學生們的受教育時間很有限。
說是二年級,其實很多人十位數內的加減法才搞清楚,大家對很快沒概念,只當就是明天的事情,歡天喜地夾着書回家了。
這種時候,許淑寧又能從這幫孩子們身上看到幾分可愛。
她把教室的門鎖上回家,遠遠看到宿舍有炊煙袅袅升起,
這個時間點,按理大家都在上工才對。
許淑寧心中一喜,轉念一想不大可能,小心翼翼地推開院門:“誰在家啊?”
賴美麗從廚房探出頭:“我在呢。”
果然,許淑寧心頭好像誰牛蹄子踹一腳。
她道:“怎麽這麽早?”
賴美麗不好意思笑笑:“我來事了。”
她一下午雙腳都在抖,實在撐不住才請假的,但仍舊是閑不住,想着趁大家沒回來先把飯做上。
都是女孩子,更能感同身受。
許淑寧:“你趕緊歇着去,我來。”
賴美麗也沒推辭,只是拖了把椅子在竈膛前:“有點冷,我坐這兒還舒服點。”
她接着火光還在看書,手不釋卷的模樣令人欣慰。
許淑寧感慨:“要是每個學生都能跟你一樣就好了。”
她就不會每天都氣得太陽穴突突跳。
賴美麗語帶悵然:“其實我小時候也很皮的。”
不過父母雙亡,哥哥去部隊,她的童年好像比別人更快按下休止符。
許淑寧心想她也不容易,故意提起:“明天郵遞員就來,你哥肯定又給你寄東西了。”
說起哥哥,賴美麗有一種平常不顯現的嬌氣和依賴。
她道:“然後一邊批評我的信錯別字連篇。”
許淑寧失聲笑:“沒事,按你的進度,再過兩年我都教不了你了。”
她固然有誇大其詞的成分,還有一半的真心在。
賴美麗腼腆笑笑:“都是老師教得好。”
又順嘴問:“梁哥什麽時候回來?”
許淑寧添一把柴火:“我也不知道。”
來回坐火車都得一個禮拜多禮拜,難得回一趟有肯定得多待兩天,因此人走的時候就沒定時間。
很長一段時間裏,賴美麗過的都是寄人籬下的生活。
她更有揣度別人情緒的本領,抿抿唇:“我哥剛去部隊那年,我也很擔心。”
人之間的相互安慰是這樣的,總要尋找一點共鳴。
許淑寧憋了好幾天,有一瞬的失神:“美麗,你覺得大隊好還是縣城好?”
當然是縣城,只是賴美麗覺得她這麽問有用意,說:“大隊也挺好的。”
月是故鄉明嗎?許淑寧:“對我們來說,西平也是最好的地方。”
賴美麗忽然察覺到其中的意味:“但梁哥也會回來的。”
許淑寧更像是自我安慰:“當然了。”
她不想做那個患得患失的人,從理智上也知道梁孟津在家裏會更好,卻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賴美麗幫她加強信念:“你在這裏,粉身碎骨他都會回來的。”
要是得粉身碎骨的話,還是在別處老老實實呆着吧。
許淑寧被逗笑:“我還是希望他好好的。”
賴美麗才發現自己的用詞不對,倉皇捂着嘴:“不是,我意思是,反正就是……”
她一時圓不回來,用力點下頭:“誰都看得出來,他心裏只有你。”
許淑寧不好意思地捏着褲腳:“哪有這麽誇張。”
她越說沒有,賴美麗越要證明,連着說了好幾件事。
有些許淑寧都沒發現,她現在很需要更多的呈堂證供,過了會覺得不對勁站起來掀鍋蓋。
冒出來的熱氣熏得她手一抖,還是往鍋裏先倒瓢水。
水一澆,糊味更是冒出來。
賴美麗的嘴巴漸漸張圓:“怎麽辦,闖禍了。”
許淑寧一本正經:“你知道什麽叫大人的權威嗎?”
賴美麗腦袋疑惑地向左偏:“什麽?”
許淑寧彈一下她的腦門:“就是小孩不敢問‘今天飯這麽糊了’。”
好厲害,賴美麗豎起大拇指,雙手噠噠噠地鼓掌。
許淑寧看孩子似的笑笑。
她嘴上說着沒關系,還是敲了三個雞蛋上鍋蒸,晚飯出爐就往外端,故意地板着臉。
陳傳文鼻子尖,小狗一樣地聞着,看一眼“大人”的臉色,捅一下今天還沒能達成和解協議的齊晴雨:“停戰,晚上的表情極為不妙。”
還用他說,齊晴雨夾着不存在的尾巴:“你不惹我就沒事。”
陳傳文難得沒反唇相譏,兩個人安靜地吃着飯,和諧得像是宣傳畫上的模範家庭。
許淑寧看他倆就是透明的,憋不住想笑。
她抛給賴美麗一個“我說什麽來着”的眼神,慢條斯理地喝口湯:“別裝鹌鹑了。”
這是警報解除?齊晴雨猛地擡起頭,先發制人:“淑寧我跟你說,陳傳文今天又被大隊長批評了。”
好像她得到多少表揚了,陳傳文:“我比你多幹半壟地。”
堂堂七尺男兒,半壟地好意思張嘴。
齊晴雨:“說出來不嫌丢人。”
陳傳文:“好歹強過你。”
很好,又掐起來了。
許淑寧自動屏蔽這一耳朵的官司,看一眼窗外,心想:故鄉的月,應該也是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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