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番外(一)
番外(一)
西平的冬天,雪下得能淹沒人的膝蓋。
許淑寧好些年沒見過這種景象,剛到家就病了。
她嫌手腳放在外面冷,縮成一團躺在被窩裏。
常年離家的人,好像有很多欠缺的溫暖可以補上,一早上她的屋子誰都進來過。
感覺才消停會,又是中午。
許自言放學回來,做賊一樣悄悄推開二姐的房門:“姐,你睡着沒有。”
許淑寧半夢半醒:“你說呢?”
哦,那就是沒有。
許自言慢慢往裏挪:“大姐給你買了黃桃罐頭。”
許淑寧慢慢撐着床坐起來:“她回來了?我沒聽見聲啊。”
許自言:“沒進院,在巷子口讓我捎進來的。”
結了婚的女人,多往娘家跑幾趟,婆婆就有話要念叨。
許淑寧也知道大姐許淑雲的不容易,說:“一個罐頭要不少錢呢。”
許自言還在上初中,人情世故半懂不懂:“她說廠裏發的。”
哪有這麽好的福利,許淑寧有氣無力:“你想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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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言當然是想,咽了咽口水:“我不餓。”
又殷勤地說:“我給你拿勺子。”
他一跑,帶起陣小小的風。
許淑寧苦笑捏捏鼻梁,把枕頭靠着床頭放好。
多年的木架子床,人一動就搖搖晃晃的,撞在牆上還帶起一層灰。
陽光從半拉窗裏照進來,只剩下幾不可見的一點亮。
城裏的住房緊張,分給許父許母的是三間房。
他們夫妻自己住小房,中房用來作為客廳、餐廳,大房又一分為二給四個孩子住。
中間的這堵牆是木板做的,并不具備隔音的效果,只比拉個簾子再好些。空間又狹小逼仄。
但能有一間單獨的房間,已經勝過許多人。
就是不知道這屋子還能住多久。
許淑寧盤算着大哥許自強的事。
他在東北插隊快十年,還是去年才有的機會可以回城工作,文化早就忘得一幹二淨,這次沒有參加高考,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這陣子家裏的媒人都來得很勤快。
要結婚,怎麽着都得給新人騰出間房來。
家裏哪有多餘的地方,剩的不就是這一畝三分地。
一想這些,許淑寧的頭就疼。
她腦袋嗡嗡響,捂着嘴咳嗽兩聲,眼角飙出兩滴淚花,模糊間眼前多出個影子。
許自強:“我看你這不行,還是得去醫院。”
許淑寧擺擺手,喘勻氣才說:“不去。”
還給她厲害的,許自強沒好氣:“明天要是沒好轉,不去也得去。”
許淑寧犟嘴:“就是小感冒,馬上會好的。”
兩天了,許自強瞅着都沒好的意思。
他伸手又摸摸妹妹的額頭:“中午再吃粥行不行?給你炒個蛋。”
許淑寧:“大姐讓自言給我帶了罐頭。‘
許自強:“回頭她婆婆又念叨。”
又問:“那罐頭呢,你給許自言吃了?”
話音剛落,許自言從屋外進來:“我有那麽饞嗎!”
他左手罐頭,右手勺子,一臉的憤憤不平,說:“二姐,你同學找你。”
同學?許淑寧一時半會想不起會有誰,看清人後說:“晴雨,這麽大雪,你自己來的?”
齊晴雨:“沒有,我哥他們在外面,不好意思進來。”
人太多,她不能直說,擠眉弄眼的。
倒是許淑寧大方:“沒事,都進來吧。”
還沒使喚,許自言已經搬了好幾把椅子進來。
小小的房間擠得水洩不通,許家兄弟也不在裏面礙事,給客人端了茶就出去。
梁孟津剛剛一直沒吭聲,這會顧不上,摸摸她的手:“怎麽這麽燙。”
許淑寧:“你再摸摸這個被子有多厚。”
被子再厚,不也是着涼了。
梁孟津猶不放心:“醫生怎麽說?”
許淑寧:“去衛生所看過,水土不服。”
說完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居然回了家,還會不服。”
她的嘴唇發白,笑一笑更虛弱。
梁孟津一顆心簡直是放不下,眉頭蹙得緊緊的。
許淑寧:“別發愁啦,我真的沒事。”
梁孟津若有似無嘆口氣,懷念起那些出房間就能看到她的日子。
許淑寧扯動嘴角,又跟別人唠兩句,問出最關心的問題:“知道哪天出成績嗎?”
梁孟津:“今年不出成績,收到錄取通知書就是考上了。”
啊?許淑寧愣了一下:“那你們要是收到,相互通知一下。”
陳傳文擠在角落裏冒頭:“說蘇省已經開始寄了。”
有的快有的慢,誰都說不好。
若幹年後再回憶起來,大概對這場考試只有一團亂來形容。
許淑寧祈禱:“要是能留在西平就好了。”
考前是填了志願的,不過專業和院校壓根沒多少,據說最近還有新增,以至于大家心裏都拿不準。
梁孟津有些更準确的小道消息:“也不看志願怎麽填的,看各校招生辦想拿誰的檔案。”
還有這樣的?許淑寧微微搖頭想讓自己更清醒,半晌仍舊迷茫。
她都這樣了,大家也不能探病太久。
梁孟津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恨不得在這兒安營紮寨。
等人一走,許自強進屋來給妹妹送午飯。
他靠着木牆:“就是那個小白臉?”
什麽小白臉,許淑寧:“人家有名字的。”
他們兄妹的年紀最近,比其他的兄弟姐妹有無法比拟的親近,有的事自然不會相互瞞着。
誰沒有名字,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
許自強:“難怪前兩天看他在路口轉來轉去。”
前兩天?許淑寧只覺得手裏的碗更燙手:“傻子。”
許自強才不管傻不傻的,說:“沒下定讓他少來。”
在大隊裏的事傳不到家裏,但大院裏住着十幾戶人家,可不是不透風的牆,萬一将來沒成,妹妹的終身往哪裏去?
許淑寧知道他是為自己好,仰着頭:“那你下次要是看見他,就說我沒事呗。”
許自強可有可無點點頭,心想今天才來看過就差不多了,哪還有什麽下次。
可惜他看錯人,梁孟津第二天又在巷子口轉悠。
生得是一副文弱書生樣,毛帽上面粘着雪粒,雙手揣兜抖得不成樣。
許自強都怕人家比家裏那個病得還厲害,過去搭話:“早上不燒了,估摸過兩天就能好。“
梁孟津松口氣,鞠了個躬:“謝謝大哥。”
又掏出一包糖給他:“麻煩您幫我給淑寧。”
誰是他大哥,套什麽近乎。
許自強憋了憋,到底沒說別的,接過來掃掉肩膀的雪往家裏走。
才走幾步,許自言從角樓鬼鬼祟祟冒出來:“哥,我姐的朋友跟你說啥了?”
這小子,也是個鬼精。
許自強:“有你啥事。”
不說就不說,好像自己就猜不出來似的。
許自言哼哼唧唧,急哄哄沖回家想跟二姐說事。
客廳裏,許淑雲擡眼上下打量弟弟:“幹嘛呢你。”
許自言就怕大姐,當即老老實實:“我就跑跑。”
冰天雪地的,跑什麽跑。
許淑雲照例罵他兩句,一邊說:“也不跟你大哥學點好的。”
許自強把外套挂在門後:“你以前不是這麽說我的。”
許淑雲:“快三十的人還能沒長進?”
好家夥,怎麽就三十了。
許自強一聽話音就知道是來介紹對象的,趕緊去廚房幹活。
許母看大兒子進來笑得那叫一個高興:“我治不住你,有人治你。”
敢情人還是她找回來的,早知道就不急着回來做晚飯了。
許自強後悔不已,沉默地摘菜葉子。
其實他今天還真是想錯了,許淑雲回娘家是為了妹妹的事情。
她把剛剛被打斷的話接上,說:“你姐夫打聽得真真的,今年後勤會出來兩個名額,從職工子女裏選。”
又補充:“你要是能上大學,那肯定是千好萬好的,但萬一沒有呢?雞蛋可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
許淑寧:“我知道,我會好好準備這個招工的。”
她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人生尚且不在把握中,當然得珍惜每個改變生活的機會。
這就對了,許淑雲本來還怕惹她不高興,語氣一軟:“也得等養好身體,看你現在瘦的。”
又說:“給你買了件新外套,試試能不能穿。”
許淑寧:“我有衣服穿,你不如給小寶買。”
女兒是自己的骨肉,妹妹也是親生的。
許淑雲:“她買她的,跟你有又不沖突。”
許淑寧知道說不過她,抱着新衣服撒嬌:“等我掙錢了,我也給你買。”
許淑雲推她:“我才不用你,你過好就行。”
許淑寧眼淚都掉了,哭得抽抽噎噎的。
多大的人了,許淑雲順手拿過弟弟剛剛放在茶幾的糖:“吃吧,你大哥給你買的。”
包裝紙上寫了兩個小小的字,許淑寧一眼就認出來是誰寫的。
她拆開糖紙放進嘴裏,心想現在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日子了。
這一章是開頭就想寫了,我們堅強的淑寧是有很多人愛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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