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遺囑

遺囑

京城的雪陡然大了起來,片片雪花大如席,很快讓路途都變得艱難。

電話裏說,駱吉正突然進了醫院,人現在正在搶救。何汜夜沒辦法,只好半夜叫來唐燃,叫他送何最回家。

何最這小孩鬼精鬼精的,見狀竟然出手攔了他爸一下,“大過年的,別麻煩人一趟。爸,我想跟你們一起去看看。”

在中國傳統文化裏,生死之事皆是大事。這種事關人命的危急關頭,通常不會讓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孩參與。何汜夜深谙人情世故,尚在猶豫,紀塵卻說道。

“帶他去吧。”

他又看了眼何最,何最這會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反倒跟何汜夜更像了。大雪讓這夜晚更加渾濁,紀塵看到,何最的眼睛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艱澀。過去他跟何汜夜總是把何最當個小孩,然而不知不覺間,何最早已經快要踏入成人的行列。紀塵與何汜夜想要隐瞞的上一輩的恩怨,也早通過血脈融進了何最的骨血裏,這些痛苦與仇恨根本不可能輕易阻斷在某一代人身上。

何最心裏清楚,所以才更得去見見這罪魁禍首的最後一面。

中心醫院裏,駱吉正所在的那層,可以說是人山人海。特殊病房門前烏泱泱站了一排人,每個人都一身黑色正裝,沉默的站在兩側,好像早預見有這麽一天似的。這裏面,不乏有駱家公司裏多年來的老部下,還有駱舒,他是唯一一個坐在醫院長椅上的人。白燕宜和駱堯也在,但這二人看起來就沒有那麽悲傷。

何汜夜與紀塵風塵仆仆的趕來,尚且來不及抖落衣襟上沾染的雪花。何汜夜腳步匆忙跑了兩步,他跟紀塵站在駱舒身前,駱舒低着頭雙手交叉撐着額頭,模樣很是憔悴。

父之将死,好歹他也是駱吉正的兒子,父子倆相處幾十年,真到這一關頭多少還是有些讓人傷感。未等何汜夜開口,病房門陡然開了,榮成從病房裏走出來,模樣不比駱舒好多少,仔細一看,臉上仿佛有些淚痕。

他見紀塵與何汜夜來了,抹了一把潮濕的頰側,清、清了清渾濁的喉嚨,說道“紀先生,何先生。二位随我進來吧,老爺子就等您二位了。”

榮成站在紀塵的這一邊,先請的那個人也是紀塵。這也好理解,畢竟在駱吉正眼裏,紀塵就是他小孫子,是他最對不起的那個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

病房裏,駱吉正躺在那裏,生命體征已經很虛弱了。這樣的情形,若是實話實說,紀塵心裏是恐懼的。類似的場景他上一次見的時候,沒過多久就失去了雙親。因此醫院是一個來自于他的童年的巨大的陰影,讓他只是站在這片充滿了慘白空間裏,就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也意識到,床上的老人,約莫是命不久矣。

駱吉正自從進入醫院就陷入了昏迷,大部分時間都不清醒。榮成帶着紀塵跟何汜夜走進病房,沒多久,老爺子竟然醒了。他看着紀塵,又緩慢地轉過了頭看着榮成,突然道。

“小榮啊,幫我倒杯水。”

不知怎麽回事,說這話時,駱吉正字正腔圓,且神色清明,也不像是久病的樣子。紀塵剛要說話,卻被何汜夜攥住了手腕。他眼神搖擺了一瞬,用目光告訴紀塵,這是回光返照了。

駱吉正沒再開口,只是看了看紀塵,眼裏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些慈愛。他透過紀塵的眼睛,看到的是幾十年未見的駱容。然而這眼神卻也實在讓紀塵為難。

紀塵忍不住看向何汜夜。何汜夜也看着駱吉正,可他眼裏的情緒卻複雜了許多。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何汜夜才是最不想說話的那個。

駱吉正顫巍巍舉起手,那只手形容枯槁,不過是一張皺巴巴的皮包裹着一段枯骨。他招呼紀塵過來,坐在他的床邊,然後便拉着紀塵的手,叫他不要太難過,日後一定要好好生活。随後又看了眼何汜夜,張張嘴,卻什麽也沒說。老人家嘆了口氣,目光略過何汜夜,竟看向了何汜夜身後的榮成。

榮成也疑惑,只聽駱吉正慢慢道,“感謝你這段日子衣不解帶的照顧。小榮,你是個好人。”老人這話說的沒頭沒尾,叫在場幾人聽了都一頭霧水。紀塵看見榮成抿唇,俨然一副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好像心中有愧似的。而駱吉正話音剛落,便躺在病床上,緩緩閉上了眼,随後他身側的呼吸機忽然停止,心跳也趨近于0。

警報器瞬間響起來一片。病房外的人,穿白大褂的醫生和穿黑西裝的駱家親眷一起沖了進來,蜂鳴聲裹挾着烏泱泱人群的喧鬧聲,吵的人頭疼。紀塵卻忽然什麽都聽不見了,眼前也一片茫然,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軀幹。

慌亂中,有人攬着他的肩膀,把他帶離了亂哄哄的病房。

病房門關了起來,一道門就這麽隔開了生與死。

沒幾分鐘之後,大夫走了出來,看着紀塵與何汜夜搖了搖頭,無聲地宣告了病房裏那位老人的死亡。

何汜夜沒說話,一旁的何最也難得安靜地低着頭。只有紀塵,透過那扇門上的窗口,怔怔地病房裏。

他啓唇,低聲喃喃,對不起,駱爺爺。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紀塵也不知道怎麽就坐上了回家的車。車裏沒開暖氣,冷得很。何汜夜開車的手都微微泛起點紅色。

紀塵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注意到這一點的,明明車裏幾乎沒有一點光亮,但他還是看見了。他已經回過神,于是等紅燈的時候,伸手輕輕蓋在了何汜夜的手背上。

何汜夜也一怔,沒問為什麽,開口只是徐徐說道。

“我以為你會難受一陣子。”

紀塵在黑暗裏看着何汜夜的眼睛,心裏的沉重忽然好受了點,也緩緩說道。

“我有什麽好難受的。他雖然不在了,但這之後才真的是麻煩的開始。走之前你看見駱舒的眼神了嗎,我總覺得,駱老去世,他的悲傷還沒有榮成多。”

何汜夜也沉默了,駱舒這人無情他知道,只是沒想到這人為了名利無情到這個地步。他又想起來什麽,說道,“事到如今,有些事發展道今天這般田地,我早有打算,就算不成功,也必然能讓駱舒喝一壺,你不必擔心我。不過既然開口,我就得提醒你一句,以我的直覺來看,我實在覺得那個榮成,不是個簡單的人。”

紀塵嗯了一聲,沒說話,他對那個榮成不慎熟悉,因此也沒法評價。

駱吉正喪事辦的很快,轉天便停靈火化下葬。紀塵跟何汜夜心裏都明白,駱舒已經按捺不住了。要不是礙着面子,恐怕他恨不得在駱吉正的葬禮上直接宣布遺囑。然而還是等了兩天,等駱吉正已經下葬,駱舒才在駱家公司裏開了新聞發布會。

駱家這塊并不小,就算不能真的分一杯羹,業內媒體也很八卦這一大筆財産的分割動向。除卻一些風言風語,明面上駱吉正就一個兒子駱舒,有些事好像顯而易見,但大家還是覺得,說不定有瓜可吃。

駱家動靜不小,紀塵與何汜夜早就聞風而動,這會兒正坐在一輛黑色別克裏,低調的車停在公司門口,誰都不知道等會商界會被攪弄出怎麽樣的腥風血雨。

紀塵手裏拿着一份檢測報告,說實話他是很緊張的。但是出于演員的職責習慣,他又能夠下意識的扮演好這個駱家遺孤的角色。何汜夜低頭看着腕表,上面的秒針滴答轉動,等指針走過某個數字的時候,何汜夜突然開口。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一路暢通無阻。實際上,紀塵跟何汜夜對于這個開新聞發布會的會議廳早就十分熟悉了。等他們走到頂層,門裏的聲音也逐漸清晰。

紀塵頓住了腳,看了一眼身邊的何汜夜。他眼裏像是有很多話要說,然而最終也沒開口。何汜夜也看着他,他知道紀塵或許是有些害怕。

他又攥緊了紀塵的手,然後毅然決然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門裏閃光燈交錯不止,然而在一瞬之間,所有的喧嚣卻又都停了下來。

所有人齊齊看着門口的紀塵與何汜夜,駱舒更是錯愕不止。紀塵甚至能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從那種游刃有餘即将叱咤風雲的欣喜轉換成了一種疑惑,甚至心虛。

何汜夜似乎不在乎在場的所有人,他拿着一份文件,極其輕蔑地扔到駱舒身前,然後開口。

“老爺子去世前更新了遺囑內容,這一點,駱先生應該清楚吧?為什麽不宣讀新的遺囑,而是要用十幾年拟定的版本呢?”

何汜夜似笑非笑,把駱舒那點狼子野心展露的一覽無餘。駱舒還沒開口,何汜夜又繼續說道。

“當年駱家二公子失蹤,駱老爺子為這個小兒子留了一筆財産。這筆錢怎麽到了你駱舒手上,應該不用我多說吧?這裏是駱老離世前重新拟定的遺囑,已經公正過了,麻煩您,重新念念。”

“不可能。”駱舒的不敢置信人盡可知,“就算我爸爸真的重新定了遺囑,那怎麽會到你手上?何汜夜,你別忘了你姓什麽。”

“我當然沒忘。”何汜夜走上前,站在駱舒面前,二人對峙,“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是誰、我姓什麽。這份遺囑你要是不想念,我可以代勞。”

駱舒尚且不信,仍然對這份遺囑的真實性存疑,直到另一個人出現。

榮成站在會議廳的門口,面無表情,但卻看着駱舒輕輕點了點頭。

“這的确是老爺子的遺囑,公證時我也在現場。而且按照規定,這份遺囑的存在會讓從前所有的遺囑全部失笑。駱先生,您手裏的那份不管怎樣,都已經是一沓廢紙了。”

駱舒怒極反笑,退開兩步看着榮成,“你又是什麽東西,跟何汜夜一個外人一唱一和的,在這兒摻和我們家的家事。”

榮成的出現不僅讓駱舒疑惑,就連何汜夜也根本沒意識到事情居然會進展到這個地步。然而榮成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一樣,他今天到這來顯然不是為了錢。他看了眼何汜夜,把何汜夜手裏的遺囑拿來,當着所有的人大聲宣讀起來。

“本人駱吉正,在意志清晰、頭腦清醒的狀态下,現拟定該遺囑,決定本人身後財産分割事宜。本人駱吉正,現有不動産、公司股份及現金等資産,其中不動産8處,除卻滬地2處,其餘6處均贈與我長子駱舒及其子駱堯,現金30億全部捐贈社會組織,另公司股份,本人掌握百分之四十,現将其中百分之二十贈與長子駱舒,其餘百分之二十贈與我的次子駱容之子——紀塵。”

“什麽?”

榮成話音未落,駱舒一家全都坐不住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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