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愛心

愛心

面前的門再次關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夏晗晗抿了抿嘴,露出一個苦笑。

她吃了閉門羹。

“你趁早死了這份心,我孟慶芳這輩子孤家寡人一個,沒你這麽好的外孫!”

正是八月,家家開窗通風,孟慶芳的話順着窗戶噴出來,夏晗晗苦笑還未完,又搖了搖頭。

她的外婆,不認她。

這是槟城利北區最老舊的筒子樓,開發商、政府幾次打算拆遷,最後都不了了之,危樓一樣的建築就這樣繼續供人居住。這樓以前是紡織廠的職工家屬樓,現在還住在這裏的,多半都是紡織廠退下來的退休工人。

隔壁門“吱呀”一聲嵌開了縫,孟慶芳的老鄰居從門縫裏向外打量,借着走廊裏的燈光,她看到孟慶芳家門口站了個小姑娘,穿黑色百褶裙,白短袖,手裏拎着藍色保溫桶,長發及肩,是個學生模樣。

再往上就看到了小姑娘的臉,白淨的瓜子臉,大眼睛,被擋在門外也是個笑模樣,不愠不惱的。

鄰居嘆了一聲,這孩子,真是像極了她媽媽——韓棠。

韓棠是孟慶芳的獨女,已經去世十七年了。她死的時候還是花一樣的青春年華,什麽都沒留下,只留下一個襁褓中的女兒——如今已經亭亭玉立的夏晗晗。

孟慶芳是個苦命人,年輕的時候丈夫死于心髒病,她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女兒拉扯大,到該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女兒也撒手而去。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她算是全體會到了。

痛過之後,是偏執。孟慶芳她把自己丢進筒子樓裏,和這座樓一起衰敗、腐朽,又固執決絕地不肯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外孫女。她不信夏晗晗不會再次丢下她。

夏晗晗确實遺傳了韓棠的心髒疾病,不過一年前做的手術十分成功,她有信心活下去。為了這個手術,整休了一年學。現在身體恢複得不錯,她就瞞着家人偷偷跑出來,來看她的外婆,想告訴她我的病好了,我不會像媽媽和外公一樣抛下你不管。

可孟慶芳壓根沒給她說出來的機會。

“外婆,我把保溫桶放在門外,你開門的時候就能看到。這是山藥排骨湯,對身體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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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清澈幹淨,還帶了一點讨好的意味,聽起來悅耳動聽。但面前掉了漆的門沒有絲毫反應,和孟慶芳一樣。

夏晗晗低頭垂眼站了一會兒,手機鈴聲催命似的響了起來。她一手拿着手機,沒急着接電話,而是深深望了門一眼,然後轉身,一瘸一拐地從走廊走到樓梯,下樓。

孟慶芳住在四樓,筒子樓是上個世紀的産物,走廊樓梯都在室外,已經布滿青苔,有的地方已經斜生了小樹,一派的荒涼破敗。

夏晗晗走得很慢。她來的時候不小心扭到右腳,現在天又黑了,不太能看清路,走廊欄杆和樓梯扶手都生滿了鐵鏽,握不得。

她渴望身後能有扇門打開,對她說:“進來吧,乖外孫。”

她沒有媽媽,她想有外婆。

就在一瘸一拐中,夏晗晗接起了電話,手機剛放到耳邊,就不得不稍稍遠離,以免震壞鼓膜。

“你偷着跑哪去了?剛能走就看不住你了是不是,還想在床上躺幾個月?你到底去哪了!”

少年的聲音大,語氣也不是很好,但關懷是真。夏晗哈笑了笑,等那邊說完這通話後,才把手機放到耳邊,輕聲說:“我在利北區。”

那邊頓了一下,才說:“你就作吧!——老太太是不是沒讓你進門?那老太太脾氣怪着呢,爸都說過多少回讓你別去,他幫你勸她,這事也不急在一時,你就是不聽……”

少年數落起她來,可夏晗晗的心情就在他的數落下一點點變好,嘴角笑意也越來越明顯。

“江淮,你可以喝口水再接着講。”夏晗晗笑道。

“……”

夏晗晗已經下了四層樓梯,走在小區裏的水泥地面上,她擡頭看天幕,今晚無月,星星多且燦爛,不知道哪顆星是媽媽的,也不知道哪顆星是外公的,他們是不是都在天上看着呢?

我來看外婆,對嗎?

少年一口一個“爸”叫得順嘴且親熱,但她和夏晗晗的父親夏國華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他是夏晗晗的繼母江豔紅帶過來的孩子,随母姓,叫江淮。

江淮現在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期,課業沉重,暑假也正常上課,他下晚自習回家,才發現夏晗晗不在,馬上給她打電話。

“你越多說話,我就越要多走路。”

叫江淮的少年聽夏晗晗這麽說,馬上說:“我這就去接你,利北區是吧?你找地方坐會兒,我馬上就到。”

說着,夏晗晗已經能聽到穿衣服拿鑰匙的聲音。

這小夥子,行動倒是快。

只是嘴上還說:“都這麽晚了,你害不害怕啊?你要是害怕,我可以勉為其難地和你聊聊。”

夏晗晗輕笑道:“我不怕。”挂斷電話。

事實上江淮并不是一個多言之人,只是和夏晗哈從小一起長大,遇到争搶東西這種事,每每都是夏晗晗贏,于是也只能在嘴皮子上逞逞英豪了。

夏晗晗既已得到事實上的利益,便不與他在口頭上計較。

說是“不怕”,但真挂斷電話,四野寂靜且漆黑,只能聽到自己走路的回聲,還是有點害怕的。

夏晗晗把手機手電筒打開,用以照明。

她穿過一片廢舊的小廣場,原來是紡織工廠的籃球場,本來也有路燈,只是現在路燈壞的壞,只剩下幾個異常敬業的散發着昏黃的、垂死的光芒。偶爾看到一個這樣的路燈,還挺瘆人,不如沒有。

夏晗晗走得慢,深一腳淺一腳,即便她現在右腳沒扭,也走不快——她有心髒病,雖說現在好了,但“靜”這個字已經伴随了她十幾年,刻到骨血裏去的。

穿過小廣場,出口是一個樓洞,三層的矮樓,不堪風霜,有的地方已經坍塌了。除了一些要飯的來此過夜外,再無人居住。

廣場暗,好歹也有幾束路燈的燈光,樓洞裏卻是什麽都沒有,當真漆黑一片。

夏晗晗猶豫了一下,是繼續往前走,還是就呆在這裏,等江淮來接。

不過還沒等她開始思考,就聽漆黑的樓洞裏發出聲音:“有人來了!”

是個少年的聲音,壓得很低,在樓洞裏發出回響。

夏晗晗停下腳步。

利北區是個三不管的地界兒,治安差得很,不少小混混小地痞在這兒打架,夏晗晗想,她可能打擾這些人交流感情了。

既然被發現,那就沒有逃跑的道理。夏晗晗不是沒見過打架,更不怕打架。

她一手拿着手機充當手電筒,一手扶着樓洞的一側牆,緩緩地走着。

左手邊那群打架的在她進來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停頓,大家都在看這個小姑娘到底要幹什麽,誰知人家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認真的走路,專心得很。

“怎麽辦?”高個少年問道,他就是剛才看到有人來了的那位。

比他矮了一頭的少年斯文地推了推眼鏡:“繼續。”

于是拳腳聲又起。

夏晗晗感嘆,這群人打架倒還挺文明,單是肉搏,不配上一些亂七八糟的背景臺詞。

誰知正想着,忽然發現腳下有一團不明物體,想要收腳已來不及,只好把擡起的左腳向外蕩開,可她右腳又是個傷兵,雙腳着地的時候還好混一混,現在只剩下它自己,卻是連站也站不穩了。

于是她合身撲倒在那團不明物體上。

“糟了,沈哥——”高個少年在伸拳頭的間隙朝路過的小姑娘那看一眼,不看還好,一看大驚失色,當即就要轉身過去。

被眼鏡少年拽住了胳膊:“不急,應該沒事。”

話雖這麽說,但心裏也沒底,沈夜白那個脾氣,不是一般人能對付了的。只不過他們過去也沒用,只能盼着那小姑娘自求多福了。

“抱歉抱歉。”夏晗晗倒在了那團不明物體上,手機也摔掉了,不過她從那事物的形狀上分辨出這乃是一個人,活的。

不怪她認不出來這是個人,大夏天的這人裹一黑大衣,從頭到腳都蒙住了,坐在漆黑的樓洞裏,不知道的,還以為一袋不要的垃圾,或一包丢棄的物品。

總之,和“活人”這兩個字沾不上邊。

夏晗晗跌跌撞撞地從這位活人身上站起來,撿起手機,又朝他雙手合十一鞠躬,這才轉身離開,還一瘸一拐的。

沈夜白原本裹在大衣裏睡覺,被她吵醒了不說,看她一系列動作,怎麽那麽像給死人上墳呢?

誰知那人離開又回來了,手裏還拿着一張人民幣,低垂着眼,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夏晗晗想這“活人”既然在這兒睡覺,想必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打算給他獻上一點愛心。

但剛剛不小心把人撞到,現在又想起來給錢,夏晗晗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抿着嘴,也不說話,只在那流浪漢面前蹲了,把人民幣鋪平放在地上,怕風刮跑,還撿了兩枚小石子放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起身,又一瘸一拐地走了。

沈夜白有些好笑,他拿漆黑的眸子目送了夏晗晗的背影離去,然後伸手彈掉石子,撿起人民幣,一手拿出手電筒一照。

嚯,十元,看她打扮是個學生,不算小數目了。

沈夜白掙脫掉身上裹着的黑大衣,起身,朝樓洞口走去。他身形颀長,是個少年人該有的樣子,哪裏像什麽流浪漢。

“沈哥睡夠了?”高個少年問。

“不知道。”眼鏡少年搖頭。

“沈哥生氣了?”高個少年再問。

“不知道。”眼鏡少年再搖頭。

沈夜白走出樓洞口,前方是條馬路,路邊停了輛阿斯頓馬丁,他打開車門,坐到駕駛位,發動汽車。

目之所及,白衣黑裙的女生在馬路的盡頭,隔着茫茫夜色,走得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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