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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正月初八逢天陰,漠北王一行人風塵仆仆,逼近許郡時申時剛過,天色卻已蒙上了一層暗沉。

遠遠便見城門大開,兩列森嚴的輕甲衛士分立兩旁,十幾位藩地官員禮冠齊整,垂手恭候。

走的近了,兩列兵士刷的一下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候了多時的王太傅急忙上前一步,領衆人齊齊拜倒:“恭迎我王歸來。”

肖岩勒了缰繩,在馬上一拱手,道:“諸位無需多禮,我不在的這些時日有勞了。”

衆藩臣又是一陣謙辭,肖岩颔首,不再多言,直接入了城。

許郡城牆高聳,街道開闊,兩旁民居規劃整齊,雖不比梁京富華奢靡,卻別有北地富庶之象,看的蘇遇心中暗暗嘆服。

一路通暢,不多時便抵達了占地遼闊的潘王府。

府上知道肖岩要歸,早已上下打點一通,府門外裏三層外三層候了一堆仆婦小厮。

這新婦見姑婆,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蘇遇來的倉促,當下整了下衣衫,見裙裳還算端正,略舒了口氣,又翻出舅母給備的鑲東珠碧玉簪,替換了今早随手插上的銀簪子。撿了幾樣珠翠,以備給小輩回禮之用。

馬車外,肖岩已利落下了馬,幾個小厮上來接了馬具。

他大步流星的往內走,将要跨朱漆門檻,腳步一頓,停了下來,轉了頭,朝華蓋馬車瞟來。

他沒有等人的脾性,此刻見那馬車裏的人仍沒有動靜,不由微皺了眉頭。

有心思活絡的仆婦立時會意,忙打起車簾,将車內的人扶了下來。

細柳腰肢袅的身影甫一下車,衆奴仆俱都心下吃驚,主上從未帶過女子歸家,更從未對女子有如此耐性,一時有些拿不準此女身份。又哪裏敢多嘴,只引着兩人去了松壽堂。

松壽堂內坐滿了親眷,連早已分府單過的二房也來了,男女老幼聚了個齊整。

肖岩一去便是數月,年節都未曾歸家,此時歸來,倒成了府中頂頂重要的大事。

他一跨進來,便迎來一道道關切的目光,長輩問些“路上可順遂”“年節在哪裏過的”之類場面話。

他一一答了,面上雖恭敬,卻一句多餘話頭也沒有,立在廳中央,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衆人便不好再深問,場面一時有些冷下來,正想尋些別的話頭來讨幾句好,忽見一個女子扶着仆婦的手,緩步走了進來。

她壓着腳步,恣儀端雅,含了和煦的笑,皎若太陽升朝霞,一進門便令廳內随之一亮。

衆人齊齊望過去,都有些回不過味來,一時間廳內落針可聞。

肖岩輕咳了一聲,有些別扭道:“蘇氏女阿遇,朝廷冊封的漠北王妃,吾之新婦,去歲年底娶于啓臨。”

蘇遇擡眼見上首的老夫人,黛藍暗繡壽字紋滾邊對襟,赤金寶石璎珞,頭發花白,精神矍铄,一幅富貴相。便知定是府上的蔣老太君了,交疊了雙手,俯身拜下去,恭敬道:“新婦蘇氏,拜見祖母。”

蔣老太君沒看她,只将手杖往地上一杵,轉頭對肖岩不冷不熱道:“阿岩,老身曉得你現下貴為藩王,可這婚姻大事乃人生之重,我與你母親竟連過問的資格也無?你竟這樣草草辦了,傳出去還以為我們府上苛待新婦!”

肖岩長于軍中,自小于家中淡薄,公事私事都慣于自己肩負,況他離家時,本也沒想娶蘇氏女,是以未透漏分毫,只是沒成想,這個女子成了個意外。

他微覺有些理虧,上去扶了老太君的手,道:“祖母莫氣,岩慚愧。”對于一塊硬石頭來說,這便是極大的讓步了。

肖岩的母親溫夫人,微豐身材,眉眼平順,自帶了三分讓人親近的和氣,見兒子如此,站起來替老太君順了口氣,打圓場:“母親,這是朝廷欽賜的婚事,想來定是岩兒也沒得可拒,您又何必跟他生這個閑氣,氣壞了可是您自己遭罪。”

衆人也紛紛勸解,老太君臉色稍霁,卻沒人理跪着的新婦。

蘇遇了然,這是要給她個下馬威,心裏正思量,忽聽外面叮咚一聲脆響,不由轉頭去看,這一看整個人便愣住了。

她從未想過,會在這裏再見衛儀!上一世寵慣六宮的衛貴妃!

門口玉碗碎了一地,黑褐色的汁液灑落,月白色衣裙的女子扶着門框,仿似一陣風便要被吹跑,孱弱的讓人憐惜。

她眉眼楚楚,臉上失落一閃而過,垂了頭歉意道:“是儀失禮,一時不查摔了老太君的藥。”

蔣老太君素有心疾,去歲冬犯了病,遍尋名醫不着,險些挺不過去。聽聞幽州守備蔣仁有女阿儀,因自小孱弱,拜入已故醫聖門下,傳襲了一身好本事,在幽州素有女菩薩之稱。

攀扯起來還是漠北肖家一表三千裏的表姑娘,便認了這門親,着人請了來,誰知在其調養下竟慢慢有了起色。

老太君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又見她溫良謙恭,行事有方,兼之模樣出挑,便動了心思,幾次試探,見她對肖岩頗為有意,早已将衛儀視為了孫媳。

此刻見她如此,心道素來穩重的姑娘如此失态,定是受了不小的打擊,憐惜之意更盛。

瞅了一眼俯着的女子,怒意又起。她朝衛儀招招手,溫煦道:“無妨,外面冷,阿儀進來吧。”

早已有下人收拾了殘碎,衛儀提了裙裾緩緩走了進來,與肖岩擦身而過時輕喚了聲:“岩哥哥”。

一雙妙目望過來,含了萬千愁緒。

肖岩“嗯”了一聲,視線與她的一觸,迅速移開了。

蘇遇微撇了頭,正撞上他倆的眉眼官司,心裏咯噔一聲。

她前世不清楚漠北王府中的情形,卻清楚的記得,此時衛儀該早已入了京,怎會出現在這裏?正疑慮間,便聽女子驚呼了一聲:“阿姐?!”

她擡起頭,便見衛儀面色微變,上來握了她的手,脫口道:“阿姐,蘇家送來的怎會是你?你現下不應正與太子殿下議婚嗎,怎得......”

說着似是意識到不妥,急急住了嘴。

又轉頭對蔣老太君解釋:“我在京中時與遇姐姐舅家比鄰,打小兒一塊長大,只五年前父親調守幽州後,便再未見過,沒想到在漠北能得相見,前幾日還同京中親眷問起阿姐,聽到些有的沒的,想來也做不得真。”

這狀似無意的幾句話,卻無異于在衆人心中投了個驚雷,這蘇氏女與太子有如此牽扯,還有臉送來漠北?

肖岩聞言,也詫異的瞥了蘇遇一眼。

老太君當下敲着手杖,有些憤慨:“皇家不要的人,便要送來我們漠北嗎?也不看看,我們漠北也是家風清正的人家,豈能什麽樣的人都要!”

蘇遇瞧了衛儀一眼,忽而笑了,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道:“老太君明察,選妃的乃是胞妹,聖上與皇後早就替妾選好了出路,又豈會亂點鴛鴦譜。”

這話說的老太君語噎,若是繼續追究下去,豈不是承認聖上糊塗,一時竟張不開嘴了。

蘇遇說完,轉而回握了衛儀的手,一副親熱樣,道:“竟是阿儀,我乃朝廷欽點的漠北王妃,自然該來,只你怎的在此?我走前還聽皇後娘娘說太子鬧着接你進宮,你們這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情誼着實不易,怎的沒去?”

衛儀手一抖,看見阿姐眼裏一閃而過的淩厲,忽而心裏發慌,倉皇間看向老太君,果見老太君變了臉色。

氣氛有瞬間的微妙,溫夫人适時打斷:“好了母親,眼看這天都黑透了,岩兒奔波了一日,也該餓了,我們不若便開席吧。”

蔣老太君點點頭,起了身,衆人便要簇擁着她往擺飯的抱廈走,腳步經過蘇遇,并沒有讓她起身之意。

蘇遇卻不是個逆來順受的,見老太君起身,自己也站了起來,跪的久了些,剛一起腿腳有些不利索,微一趔趄,碰到了旁邊的細腳宮燈架。

這不大不小的碰撞聲引起了前面人的注意,又都回頭來瞧,露出些鄙夷神色。

蘇遇有些尴尬,不由往後退了一步。身後一只手忽的撐住了她的腰,穩穩的架住了她的身形。

清冽的沉水香傳來,她不用回頭,也知是肖岩。

身後的人将她往前帶了一步,虛虛環住她的腰,擡腳踹飛了門邊一個目露輕視的小厮,朗聲道:“蘇氏女既進了門,便是我漠北的王妃,還望衆位親眷多顧着些,若是薄待了去,非但我不答應,便是傳給朝廷,也要落些話柄。”

肖岩面上如常,心裏卻有些不悅。雖說他原本見這蘇氏女通透知進退,想着帶回漠北也無不可,做個擺設便是了,也能幫他擋些不必要的麻煩。可不管如何,人是自己領進門的,看她難堪,又莫名有些不痛快。

此話一出,廳中人又是一陣驚詫。

這連朝廷監察使都敢斬了的爺,現下竟口口聲聲怕給朝廷落下話柄,顯然只是出于私心,不禁心裏又是一番考量。

他們敢不拿正眼瞧這蘇氏,無非是都明白漠北與朝廷緊張,這蘇氏身份尴尬,肖岩必然心中不快,從婚禮如此倉促便可見一斑。

只是沒想到肖岩竟對她多有維護,哪裏還敢再輕慢,連老太君也一時住了嘴只輕飄飄道:“別耽擱了,一起來用飯吧。”說着又領着衆人呼啦啦往抱廈走。

蘇遇錯後一步,輕拽了下肖岩的衣襟,悄聲道:“多謝,有王爺這句話,想來我在這府上也能安穩了。”

肖岩背着手不看她,不鹹不淡:“無須,我這樣小氣狹隘的人如何當得起王妃這一聲謝。”

蘇遇有些想笑,拿手掩了翹起的唇角,心道:一句酒後失言也能記這麽久,王爺您确實不小氣。

衛儀扶着老太君,回首看了夫婦倆一眼,被兩人臉上的笑意一刺,眼裏結了冰淩。

阿姐,再來一次,為何偏偏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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