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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N6-11注意到進門的那兩個人。

藏在防護服下的面目看不清,但又一次讓他想起當年,那個男人帶百裏妍進來看他,也是這樣,穿着厚重的防護服,他看得出那是最貴的材料,隔絕充滿輻射的激光,也隔絕他。

為什麽呢?

百裏妍明明不怕他。

他們一起約會,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百裏妍見過他的任何形态,他老婆從來不怕他。

那時他憤怒地拒絕了和她見面,對着那個黑漆漆的攝像頭問為什麽,我可以幫你擋住這個房間裏所有惡毒的輻射,你不會受到一點傷害,你為什麽要讓自己變成那樣來見我?你害怕我嗎?你讨厭我嗎?你不愛我了嗎?就因為……

因為什麽他說不出口,就因為他殺了那個男人,那個現在還活生生站在老婆身邊的男人。

第二次是百裏妍一個人來的,她脫掉了防護服,穿着他最習慣的衣服,像在家裏那樣。

又跟家裏不一樣,在家裏,百裏妍看他的眼神不會冰冷,不會對他的觸碰産生這樣不加掩飾的抗拒,他那天差點殺了百裏妍。

纖弱的脖頸和令人着迷的窒息,他老婆比任何人都強大,也比任何人都柔軟,那張慘白卻又美麗的面容讓他心醉,他輕吻着因缺氧而不得不張開的唇,嘗出了熟悉的味道。

他輕撫過垂落在側頰的發絲,盯着那雙逐漸渙散的眼,笑容不住放大,“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塗這支口紅那個早上,我們拿下了全城最大的項目。”

那是百裏妍進入商場多年後第一次代表神秘的百裏家族出現在公衆視線,這預示着她此前的一切成就都會屬于百裏家,此後的一切行動也離不開對家族榮譽的捍衛與延續,所有人都會被她的光芒掩蓋。

N6-11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認識她的,只知道自己剛有意識就和她形影不離了。

他生活的那片玫瑰莊園中備受寵愛的女兒迎來了成人禮,在一個落雪的夜迎接着一批又一批客人,明亮的燈光下是歡聲笑語與觥籌交錯,他被栽種在緊挨着鐵欄的角落,離得遠,只看得到透過無數花影照射來的微弱亮光,因為他長得也矮,花頭始終蔫巴巴垂着,是方圓幾十裏最醜陋的玫瑰。

莊園的主人為了哄自己愛花的女兒,曾經無數次想把他這棵醜花除掉,卻每次都失敗,他始終活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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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追求完美的女孩,醜玫瑰被栽得遠,從來沒有資格見到她,只知道她很讨厭自己家的莊園裏出現破壞美感的花,她不停向父母抱怨,說自己發現一株礙眼的醜玫瑰,卻怎麽都摘不掉,挖不動,于是莊園的主人對他下過鏟,噴過藥,甚至拿最鋒利的剪刀劃過他的花身。

醜玫瑰絲毫不受影響。

他也有一個一樣醜呼呼的好朋友,經常戴着厚重的鏡片,頭發亂糟糟的,冬天還會拿圍巾擋住大半張臉,他們互相不嫌棄,那個好朋友沒事就靠到他旁邊的鐵欄上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天。

後來似乎對他這朵醜玫瑰感到新鮮,那好朋友從偶爾過來看書變成了每天都要過來打個卡,摸摸他這不管施多少肥都雷打不動的醜腦袋。

醜玫瑰就是那時産生了當花以來的第一份意識,他也想摸摸這人亂糟糟的醜腦袋。

那人明明每天都會來摸他,可今天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來?是因為那邊更熱鬧嗎?

離近住所的地方就是什麽都好,花開得也好,醜玫瑰酸溜溜地想,何況今天還下着雪,這麽冷,誰會想到一朵角落裏醜不拉幾的蔫玫瑰呢?

緊接着他就聽到了踩雪聲,有一團光正在朝他靠近,來自那些燈火明亮的地方,越過那群美麗高傲的玫瑰走向他。

醜玫瑰奮力揚起了自己蔫巴的花頭。

他感到有什麽柔軟的東西摸了上來,是熟悉的觸感,夜風裹挾着小雪吹過,借着燈光,他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她,可沒有了亂糟糟的頭發,沒有厚鏡片和擋住大半張臉的圍巾,她有那麽漂亮的一張臉,穿着精致的禮服裙,為了遮擋風雪,外面罩了一件絨白的羊毛小披肩。

那雙晶亮的眼睛彎曲着,一眨不眨地盯緊他,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醜玫瑰愣愣看着她,他想到莊園主那個最受寵的女兒和她舉世無雙的成人禮。

他這樣的醜花是沒有資格看到那一幕的。

-

百裏妍很久之前就對這朵除不掉的玫瑰産生了好奇,那是一種面對全新挑戰時的興奮,她把自己日常讀書的地方換到了這裏,每天觀察這朵花,嘗試各種方法想要捏爛那顆握起來無比柔軟的花頭。

所有人和花都是她的,這座莊園裏不允許有忤逆她的存在。

可偏偏這朵醜花是。

百裏妍很讨厭這朵花,但今天不同,那位青梅竹馬的博學鄰居給她講了一個故事,神秘的研究所和擁有強大力量的異常生物,百裏妍想到外面那朵除不掉的玫瑰花,于是她騙那位鄰居喝了很多酒,問出了更多本不該讓她知道的東西。

鮮血順掌心的傷口向下流淌,一滴滴落進醜玫瑰所在的土壤,醜玫瑰其實很憤怒,他開始讨厭這個漂亮的莊園女兒,這不是他亂糟糟的醜朋友,她從沒有想摸他,她只是想拔掉他,她一直在用虛僞的表演欺騙他!

有什麽溫暖的東西順着根莖升流了上來,在他的花莖中央,那個鼓漲到幾乎要開裂的地方,醜玫瑰感覺到一種不同尋常的跳動。

醜玫瑰應該憤怒的,可他的視線突然變得很高,第一次近距離對上那雙充滿亮光的眼睛,沒了眼鏡和圍巾,他清楚看到了這個人眼底的興奮和因愉悅而彎起的嘴角。

早就醞釀好的惡毒語句沒有說出口,新長出的那兩只跟人類一樣有力的手臂也沒有如他想象般為自己出氣,而是不甚熟練地擡起來,僵硬又緩慢地幫她攏好了幾乎要順肩頭滑落的披肩。

可惡。

醜玫瑰還沒來得及譴責自己,這個人又得寸進尺,把淌血的手遞到了他眼前。

他不知道要怎麽辦,惡狠狠抓過來舔了一下,那人嘶了一聲,皺起眉,想收回手,醜玫瑰似乎發現報複她的方法了,毫不在意她的痛癢,也不管掙紮間落到地上的披肩,兇巴巴在三口之內給她舔……愈合了?

那個人忽然抽出手,踩着雪轉身跑開了,醜玫瑰目力驚人,撿起地上的披肩,疑惑為什麽她的臉會跟玫瑰一樣紅。

于是他半夜爬進了她的房間。

他只有腦袋和胳膊是人的樣子,其他地方是突然變得又高又長的根須,有些不方便,不過離開這個挨着鐵栅欄的小角落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他從沒有來過這麽亮的居住區,也不知道她的房間在哪,但他記得那股氣息,淡淡的,有點甜。

走廊的燈不是很亮,他沿牆根爬得小心翼翼,卻還是吓到不少人,好在他們尖叫之前就先昏過去了。

那股氣息忽然近在咫尺,他還在不甚熟練地爬行,腦袋撞開一扇門,卻發現屋裏空無一人。

怎麽可能?明明就在這裏!他煩躁地在柔軟的地毯上亂爬,順着冰涼的桌腿爬到了一個亮堂堂的屏幕前。

他在莊園一角生活了很久,對人類世界有一種很模糊的認知,他可以認字,但他不是很理解,搜索欄裏“花能變成人嗎”“醜花怎麽能變帥哥”“看到花精怎麽辦”以及更早的“什麽牌子除草劑好用”“世上是否存在鋼鐵玫瑰花”“家養玫瑰特別醜怎麽辦”“是否要因為一朵花換房子”都是什麽意思。

浴室門開了,他躲到桌子底下,要出其不意吓她一跳,卻被不小心潑灑的酒精澆了滿身。

這個人看到他時臉又一紅,扯着根須把他丢進了浴缸裏。

後來他在這個家住了很久,得到了無數昂貴的肥料,白天百裏妍看書,就把他放在窗邊曬太陽,晚上丢進浴缸讓他自己游。

他經常趁人睡着偷偷爬出來,濕淋淋地窩上柔軟的大床,把這個人纏得動彈不得,頂着蒼白的皮膚跟她臉貼臉。

百裏妍有時候半夜被纏醒,睜眼就會跟他對上,精神奕奕的一張臉,眼珠在夜裏格外亮。

“放開我,或者下去。”她不滿于被打擾休息,轉個身背對他,無情宣判,“你明天餓肚子。”

醜玫瑰松開她,氣沖沖爬下床,打開她的電腦搜索什麽是肚子。

他逐漸長全乎了,他這亂糟糟的假朋友也越來越好看,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戴着眼鏡窩起來看書了。

後來他透過門縫聽外面說他們小姐要出去跟人約會,他火速搜索什麽叫約會。

浏覽器給他提供了一個大圖庫,兩個人坐在一塊兒吃飯,這他知道,他們每天都一起。

拉手在街上走,他沒上過街,不過他長出腿後百裏妍拉他的手教過他走路。

無人角落裏的擁抱,這他更懂了,百裏妍給他訂做衣服時總是親手幫他量尺寸,沒想到這個動作對他們人類來說這麽親密。

又往後翻了幾張,醜玫瑰沾沾自喜,柔軟的嘴唇,細嫩的肌膚,一起分食大份的宵夜,相依偎在床上看一整晚的電影,都是他們再尋常不過的互動。

沒有人能阻止,也沒有人會發現他,那些人會自覺地昏睡過去,忽視這座莊園發生的一切異狀。

他們曾潛入莊園主的書房,探索過無數層層加密的工作電腦,也曾大搖大擺打探出家族裏所有人之間的嫌隙與利益往來。

百裏妍對他已經從最初的驚嘆變成了習以為常,問:“你什麽都能做到嗎?”

“不。”他毫不退讓地盯着面前最後一塊雞翅,“我做不到把它讓給你。”

百裏妍已經自顧自拿起了它,讓他們植物少吃點油膩的,醜玫瑰氣沖沖推開她,去搜索什麽叫油膩。

學成歸來的醜玫瑰單手撐在浴室門框上堵住了女人的路。

他戴着大大的黑金墨鏡,唇角揚起自信的弧度,嘴裏橫叼着一支鮮豔欲滴的玫瑰花,他微微向前傾身,把玫瑰插進了她的浴袍領口,帶着迷之微笑一步步将她逼到牆角,雙手撐在兩側,一副把人圈進懷裏的姿勢,墨鏡微微向下滑到鼻梁,用低沉而充滿磁性的嗓音吹了一聲口哨,又刻意壓住嗓子,從喉嚨僅餘的那狹小的縫隙中擠出一句輕松、自然、游刃有餘的,“啧,小可愛。”

小可愛把自己的墨鏡從他臉上摘下來,抽出領口裏的玫瑰問他從哪摘的。

醜玫瑰握住她那細白的手腕,連同玫瑰一起按到自己胸口,無奈卻又寵溺地把玩她的指尖,輕聲問:“怎麽,這麽迫不及待?這樣的玫瑰哥哥有得是,你拿什麽來換……”

當晚,小可愛耗費了一大桶除草劑告訴他什麽叫真正的迫不及die。

小意思,醜玫瑰在半夜拖着自己耗費兩個小時重新組建起來的完美身軀又潛回了房間,也不是不敢上床,就是家裏新換的地毯怪軟的,不睡一覺總覺得白花錢了。

-

沾沾自喜的醜玫瑰出了門,他精準找到百裏妍的約會地點,發現對面那個男人比他想的還要平平無奇。

男人對他的出現感到驚訝,不甘心地問他家是做什麽的,醜玫瑰實話實說,從百裏妍面前端過沒來得及吃兩口的盤,說:“陪她吃飯的。”

那人頓悟,嗤笑着叫他小白臉,醜玫瑰不滿地放下刀叉,從百裏妍包裏抽出手機,搜索小白臉是什麽意思。

緊接着他煩躁地放下手機,受不了他們一環套一環的名詞解釋,不想再搜了,他氣沖沖問百裏妍:“吃軟飯又是什麽意思?”

百裏妍指指對面那個男人,“就是別讓他知道的意思。”

醜玫瑰明白了,勾出一抹獰笑,盯着他說:“那我要開始吃軟飯了。”

“?”

後來他跟百裏妍出門吃過無數次軟飯,見過各種公司的負責人,他想讓他們說什麽他們就說什麽,想讓他們記住什麽他們就記住什麽,後來他對人類世界了解越來越深,懂的也越來越多,單方面跟百裏妍談起了戀愛。

那個早上,立功無數的百裏妍順理成章得到了家族所有人的認可,從原本的“做點小生意玩玩”到了有資格接手家族旗下所有産業,被搶了東西的堂兄弟們發來一條又一條不堪入目的賀電,醜玫瑰一個個打電話,祝他們喜提精神病院半月游。

百裏妍正在塗口紅,準備稍後要出席的記者會,對他說不用理。

醜玫瑰丢下手機,他從百裏妍的動作中能看出她心情很好,那支唇膏是張揚的豔紅色,像開得最漂亮的玫瑰花瓣。

他吻了百裏妍,其實他們這些年沒少接吻,但總是沒頭沒尾,他也不明白那些吻的含義,這次不一樣,他搜過那個名詞,知道自己是在“邀功”,他幫了百裏妍這麽多,給了她最想要的東西,他也該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抓住那只手放到了自己胸腔的位置,帶她感受裏面那顆跳動的心髒。

人類有個詞叫“利用”,他不在意,他才不是什麽小白臉,百裏妍只有他,也永遠離不開他。上午的記者會直接推遲到了下午,那天起,他們看向對方的眼神有了不同,他開始了解一切人類情侶間的愛稱。

百裏妍是獨女,她父母在家族裏并不起眼,她卻始終野心勃勃,剛成年就為自己争取到繼承人的考核資格,其他長輩忌憚這個從小聰明的孩子,考核之初就給了她無數虛假數據的資料,後來更是多方運作哄騙她父母,隔三差五介紹各種纨绔子弟讓她結婚,甚至找上了絕對不會繼承家業的池廷。

彼時池廷正跟剛認識的課題組師妹打得火熱,見都沒來見她,短信回複,“抱歉。”

百裏妍:(大拇指)

屏幕這邊摩拳擦掌的小白臉也就沒吃上這頓軟飯。

他時常想,如果他早點意識到池廷這個人的存在,早點把他除掉,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麽多事情發生。

那個男人非常危險,百裏妍卻很信任他,還經常單獨出去跟他吃飯。

他想起來第一次見那個男人,他讓花替老婆上班,那個男人曾經問花老婆能不能跟他老公一起吃個飯,花老婆冷笑着同意了,他在房間興奮地咧開嘴,準備會會這不要臉的青梅竹馬鄰居。

第二天老婆聽說後很生氣,專程打電話回絕了他,可後來他們聯系卻越來越多,醜玫瑰能感覺到,每次老婆跟他吃過飯或打完電話情緒都會變化,甚至會下意識避開他的觸碰,最明顯的是,百裏妍不再和他讨論工作上的任何內容,他想主動幫忙也會被叫停,百裏妍哪都不讓他去,什麽行動也不允許他有,除了在家好好帶孩子。

百裏妍工作越來越忙,以前醜玫瑰會用自己的手段幫她掃清障礙,現在什麽也不能做,他就只能強行忍耐着,在家用自己的手段幫兒子寫作業。

作業被寫的百裏霸道很生氣,他的東西只有他自己能碰,這些題就算再難,也必須他自己來寫!

他譴責了不懂事的爸爸,把作業全部鎖了起來,防止他再偷寫。

醜玫瑰很委屈,好在老婆晚上回家還願意抱抱他,他其實怎樣都行,兒子都快十歲了,這麽多年,他早知道老婆有多愛他,什麽利用不利用的,百裏妍早就不需要他了,現在的每個親密接觸都是因為愛他。

直到他看到書房抽屜裏那份離婚協議。

從小學回來的百裏霸道不知道為什麽那天的雨這麽大,大到連他都不能控制,踏進家門的時候他看到無比荒誕詭異的場景,跟爸爸以前故意吓他時不一樣,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客廳裏扭曲浮空着無數大屏幕,每一幕都在進行着模拟出的極端殘忍的虐殺,對象都是同一個男人,磨刀聲,電鋸聲,溺水聲,煎炸聲混着各種慘叫聲此起彼伏,爸爸已經做好了飯,胳膊扭曲,腦袋歪斜,兩條腿攪在一起,見他回來,勾出一抹裂到太陽穴的笑,大嘴開合着,說:“過來吃飯。”

十歲的百裏霸道背着書包,面無表情立在原地。

煩人。

他還有很多作業要寫。

他丢下書包,五分鐘解決完客廳裏這些離奇出現的大屏,兩分鐘捏回不成人形的爸爸,又花了三個小時在媽媽回來前收拾好滿是血的家。

家太大了,爸爸趕走保姆,從上到下灑滿了豬血,一個角落都沒放過,年僅十歲的霸道第一次感到壓力,就算是他,要同時操縱五十個拖布跟三十只水桶也還是有一些壓力的,而且爸爸剛才放的那些影像讓他很害怕,但是他不能哭,因為外面的雨已經夠大了。

真煩人。

邊餓肚子邊背單詞的百裏霸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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