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運氣這東西(上)

運氣這東西(上)

俱融市政府斜對門就是市公安局。局刑偵處張處長是艾校長小舅子。張處長幾年前只是街道派出所裏的科級小頭目,其實他學歷不低,能力也不差,就是缺乏機會,眼看熬了快十年也沒有升遷的跡象,不免灰心,在姐姐家吃飯時就偶爾發牢騷,姐姐為弟弟抱不平,和艾校長抱怨。艾校長最是心疼老婆,想來想去,花了一周時間研究全校的學生檔案,看準了某學生家長,先是讓孩子當個小幹部,接着又安排孩子在市裏小學生演講比賽中抛頭露面,一來二去和家長有了交情,小舅子的事也就很快辦成了。

幫人辦事,如果幫的是知恩圖報之人,很快會有那種在老虎機裏投入一枚硬幣卻滾滾而出無數鈔票的驚喜。小舅子被壓得太久,這一番喜出望外是難以言喻的,每逢節假日都往姐姐家送煙送酒,但凡艾北想要點什麽,必定慷慨解囊。艾校長倒也不指望小舅子回報什麽,但小舅子升官,總是有好處的。比如現在,他就覺得有必要請小舅子出馬。

“梁夏這個事情,暫時就我們倆知道。”艾校長叮囑又叮囑,“我覺得他爸爸工作忙,另外由于工作的性質,也許不和兒子聯系都是可能的。他的媽媽,我認為總會出面,你說呢?”

張處長點頭:“這個不難查,比如有沒有寄到阿普奶奶那裏的信件,郵戳上會有地址,還有信的內容什麽的。不過,阿普奶奶這個人,她是世代居住在本地的,社會關系很簡單,沒聽說有什麽四川親友啊。”

“你再查仔細些,”艾校長說,“表面上什麽都看不出來才是有問題。”

張處長見姐夫很重視,為了表示自己全力支持,果斷地說:“我在阿普家附近派兩個流動哨吧,看看有沒有什麽直接線索。此外也能保護梁夏的安全。”張處長拿起桌上的煙灰缸示意:“這是第一步。第二步,排查半年之內阿普的來往信件。第三步,深入調查阿普的社會關系。話說回來,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如果梁夏的爸爸真是我們猜測的那樣,而他又存心不想讓人知道的話,那麽以我們局的級別和力量是不可能調查出真相的。如果不是,調查就是沒有意義的。我覺得還是找阿普來,我問幾個問題就有數了。”

看樣子小舅子不是不想幫忙,倒有可能是自己沒動腦子。艾校長走到市局大門時,阿普奶奶剛好進來。

艾校長問:“有什麽事要辦嗎?”

阿普奶奶答:“我辦領養手續。派出所說要公安局的兒童走失證明。你知道這事歸哪個部門管嗎?”

艾校長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你是說領養梁夏啊?”

“是啊,三朵節那天跟着我到家,也不知道父母都去哪裏了,他說爸爸媽媽不要他了。我到公安局辦個正式手續也好,看看有沒有人家孩子走失的,如果沒有,我領養也安心。”

艾校長面有怒色:“領養孩子是好事,但起碼要了解這孩子的品德是不是端正。”

從三朵節到被掃地出門,差不多整整一個月。梁夏又無家可歸了。

阿普奶奶在市局受了很大驚吓,牽涉到政治事件是超出她承受極限的。況且此事好像并不會很快結束,張處長發話要“嚴肅查處”,艾校長當場宣布開除梁夏學籍。阿普一輩子沒出過山外,可她也明白冒認皇親是死罪。而且事發後艾北又舉報了期終考試被梁夏脅迫的罪行,梁夏受到懲罰是必須的。梁夏還不滿十歲,這孩子始終給她不安的感覺,也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別讓這條不知是龍還是蛇的小怪物進家。

梁夏坐在當初母親丢下自己的俱融火車站附近。他覺得自己沒有太大損失。畢竟白吃白住了一個月,還上了幾天學。接下來要考慮的是今天去哪裏找吃的。明天?他不去想明天。

生活就是一個今天,又一個今天。

火車站的人潮五花八門。有挑着扁擔售賣幹巴和鮮花餅的白族女人,有背着茶簍外出謀生的羌族漢子,有因為不耐煩在母親胸前號哭的嬰兒,以及充耳不聞昏昏欲睡的藏族老婦。梁夏身後是個小雜貨鋪,一個月前母親就是在這裏對自己說要去解手,就此一去不回。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坐在這裏,雜貨鋪的櫃臺上放着一臺12寸彩色電視機,電視機連着錄像機,正在放電影,看上去像是香港臺灣那邊的片子。戴金絲邊眼鏡的年輕男子十分好看,對面坐着的短發女人更好看。戴眼鏡的男子說:伍迪艾倫講過,愛情好像條鯊魚,要一直不斷往前游,不然會死的。

畫面一角沖開水的男人很眼熟,梁夏想起在家鄉的時候看過他演的《上海灘》。男人說:阿倫哪有講過!阿倫只講過“這陷阱,這陷阱,偏我遇上”嘛!吹牛B!

梁夏掉轉頭看街景。在他眼裏,穿梭來去的不是人流也不是景色,是另外一個高不可攀的世界,那世界永遠躁動,每個人都比自己幸福卻永遠不滿足。

他對面有一個小乞丐,和他年紀相仿,但比他矮大半個頭,手裏抓着半只水焖粑粑,另一只手舉着搪瓷碗,每當有人經過時就擡高一點,聲音尖利地請求施舍。既然現在他沒有吃那半只水焖粑粑,說明他現在不餓,既然他不餓,那最好給現在很餓的人。梁夏起身穿過馬路走到小乞丐面前,毫不遲疑地從那只肮髒的小手裏奪過水焖粑粑,三兩口吞了下去。小乞丐傻看着,沒什麽反應。

梁夏認為可以對他更多要求一些。

“你還有幾個?都給我!”

小乞丐依然呆看着,他的嘴唇不知因為什麽感染有一部分潰瘍,黏糊糊分泌出氣味刺鼻的液體,蒼蠅繞着他的腦袋歡快地轟鳴。梁夏蹲下來掏他口袋,手剛伸進去,只覺衣領一緊,身體離地,接着就直飛出去,他落地時又回到了雜貨鋪門口。

如果這就是搶小乞丐午飯的代價,梁夏覺得還是公平的。但事情并沒結束,扔他出去的是個面色蠟黃的男人,蠟黃臉騎着輛破摩托,他把梁夏拽上摩托,熟練地橫過來用捆豬的手法捆好,踩上油門往巷子深處駛去。

任何城市都有類似的街巷:狹窄擁擠但摩托或自行車之類的交通工具總能在其中順利行駛。巷子柳暗花明春事深,前方圍牆出現,似乎到了盡頭卻不料別有洞天。蠟黃臉娴熟地駕駛着摩托,橫在後座的梁夏不是在拐彎時被牆壁撞到腦袋,要不就是在巷子裏被什麽雜物戳痛了腳,為避免痛苦,他只有盡量蜷縮起身體。巷子裏有的人家門戶緊閉,有的在門口生火做飯,風馳電掣間偶爾能聽見女人用當地土話打罵孩子的聲音,鍋鏟在鐵鍋底翻炒的摩擦聲,以及飄散過來又迅速消失的菜香,梁夏猜應該是蘑菇炒肉片,而且肯定放了幹辣椒。仰面朝天的他能看見空中交錯的晾衣繩,蜘蛛網般交錯在藍天白雲之下。

天很藍,雲彩,也真的很幹淨。

蠟黃臉開足馬力沖刺,撞翻了一個女人洗衣服的木盆,髒水流得到處都是,那女人拿起肥皂砸過來,肥皂沒擊中蠟黃臉卻打中了梁夏,女人追上來,梁夏看到她臉頰上有塊明顯的紅色胎記,她撿起肥皂罵罵咧咧回去收拾滿地濕衣服。

蠟黃臉最後停在一個院子門口,院門口的雜物堆裏有個廢棄的單門冰箱,冰箱門上兩個只穿內褲的半裸小男孩摟在一起豎着大拇指。蠟黃臉把梁夏夾進去,丢在正對着裏屋的臺階上。

裏屋一個操西南官話的嘶啞男聲在唱小調:天道不易信呀,人命沒一定,人命沒一定呀,要靠自己造;若說禍與福呀,都是天注定,那是凡夫與俗子,而非聖賢說的話呀,說的話!

梁夏砸在地上很響。他的腦袋早就撞破了,鮮血流得滿臉都是,腳上也血肉模糊,梁夏用手擦臉,甩出去的血珠濺在青石板上,太陽下煞是刺目。小調唱完後,男人出來了。西南山區男人都不高大,這男人尤其黑瘦,臉頰極窄,下巴那裏卻生出寬大的骨架,看上去是個咬牙切齒的表情,但往裏縮的鼻梁又像是要打噴嚏打不出來,他頭上卡着一半卷邊的喜鵲窩氈帽,麻布上衣黑長褲,赤腳踏雙頗時尚的白皮鞋,寬下巴男人叫蠟黃臉名字,聽發音像是“莫幹傘”。

莫幹傘是俱融當地口音,兩人商量了一陣。梁夏大體上還能聽懂,他們在決定是弄斷自己的胳膊還是腿,或是拿開水燙掉一層皮。這并不是為了給雜貨店門口的小乞丐報仇,也不是他們談論的重點,他們讨論時間較長的是把梁夏放在火車站還是運去昭通。

等到他們商量停當顯然太遲了,梁夏插嘴說:“要是你們缺小孩子的話,我可以幫你們找好多。”

兩個男人都不說話,同時看着地上的梁夏,那目光讓梁夏心中發虛,但他沒有停止說話:“我斷手斷腳以後,最多只能管自己,最多只能要到一份錢,但我如果找來好多小孩子,那就不一樣了。”

莫幹傘看着寬下巴說:“提石恩和?”

提石恩和是寬下巴的名字。

提石恩和不置可否,莫幹傘說:“你找到一個小孩子以後,才能抵掉你自己,再找到一個,那兩個小孩就都歸你管,他們讨到的錢你全部交給我們,我們按數目發獎金給你,要是做得好的話,你可以管一個地頭。”

提石恩和下令:“把他拇指剁掉。”

“這是沒用的!”梁夏幾乎是應聲而答,“如果我不和你們一條心,別說拇指了,就算是沒手沒腳也一樣!不信我現在就帶小孩子回來給你們看!”

提石恩和問:“你是不是本地人?”

這次梁夏沒有立刻回答。他猜測這個回答對自己很重要,但他沒有時間考慮太久,畢竟取得對方信任最重要。

“我是和爸媽一起出來旅游的,剛下火車就走散了,不是本地人哩!”

“在哪裏上的車?”

“攀枝花。”

“什麽時間上的車?”

“就是今天上午沒多久。”

這問題梁夏不會答錯,他雖然不是攀枝花人,但生母确實在攀枝花站帶他坐的火車,到俱融才不到兩個鐘頭。

莫幹傘說:“你現在去找個小孩子回來再說。”

什麽叫“插翅而逃”,就是梁夏現在的心情,但他不敢流露。

提石恩和問:“飯吃了着?”

梁夏點頭,莫幹傘卻說:“估計不得飽,他只搶了皮崗半個粑粑。”

他們倆開飯,梁夏在門檻裏蹲着,饑腸辘辘的他盡量不去看桌上的飯菜。由圍牆望上去,天空遙不可及,朵朵白雲像家鄉的賴湯圓一般胖乎乎圓滾滾,個個都熟透了,在盤底亂滾,色滑潔白,皮粑綿糯,甜香油重,咬一口,芝麻醬厚膩膩溢出,總會燙痛舌頭,但還是大口的吃,這樣分量的白雲,要吃好幾輩子都吃不完吧?

梁夏用力咽口水。屋裏電話響,莫幹傘接完電話頗為興奮,倆人又開始商量。

“不如給那邊,他沒有病沒有殘,人家出的價也不賤。”莫幹傘這回的主意,提石恩和不反對,掉頭問梁夏:“你屬麽子?”

屬相,那就是問自己多大,梁夏知道艾北屬狗,說小些比較好吧?他想,于是答:“屬狗。”

可是這回他猜錯了。

莫幹傘說:“怎麽看上去不止八歲。”

但提石恩和已經決定做這筆買賣。莫幹傘負責送貨。

還是用原先的破摩托車,但沒有回到火車站,而是長途汽車站。莫幹傘用繩子把梁夏的右手和自己腰帶一起紮緊,外面罩長坎肩,冷眼看去,像是孩子怕走丢,抓着父親的腰帶。

莫幹傘褲兜裏有刀,特意讓梁夏摸,說:“你要是亂喊,就先捅死你!”

長途車窗前方有标着始發地和終點站的木牌,但梁夏認不全那些字。司機也不報站,一路颠簸,土路上揚起的灰塵猶如萬馬奔騰。窗外盡是田野,鮮有人煙,同車旅客多是少數民族,膚色黧黑,說着各地方言,幾乎看不到一張略有身份的臉。太陽追着汽車跑,漸漸超過車速,在地平線隐沒了,星空瞬間點亮一個魔法世界:蒼山遒勁,百花織錦,幽香不絕。客車裏沒有燈光,只有兩三個煙卷的火星明滅,螢火蟲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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