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

博學并不能使人智慧。否則它就已經使赫西阿德和畢達哥拉斯更加智慧了。一個人或者本來就是,或者永遠不會是哲學家。一個觀念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比別的觀念更加錯誤,它只是被放在不恰當的思想位置上而破壞了思想畫面的效果,就像是一步臭棋,或是一對撞色。

梁夏最近常常在想,周恕淳是一種什麽生物。毫無疑問,周恕淳是作為其他同類的掠奪者而生的。生物學名為天敵。天敵本身并不存在,只有被掠奪對象存在時,這個概念才成立。從虎蛇狼蠍,到鴛鴦蝴蝶,沒有無辜者。

善良是個無法成立的名詞。

兇殘則是強盜式的污蔑。

我們人類,我們人類,我們這個生物鏈頂端的小東西。總喜歡标榜和別的生物不同。

只是自我感覺良好罷了。

梁夏直到中午還沒起床。他昨晚喝太多了,藥劑科長居然暗示讓藥廠承擔藥劑科的裝修費用,不僅如此,連進口血液分析儀也要藥廠贊助。梁夏和藥劑科長拼了一夜酒。拼酒茫無目的,梁夏只是想出氣。

菱角端着白粥和幾樣小菜放在床邊,梁夏笑問:“我被拘留的時候,你和老周怎麽說的?”

菱角端起碗喂他,梁夏不張嘴。只是搖菱角胳膊。

菱角說:“我告訴老周,你比他好用。”

梁夏笑着擰菱角臉蛋,咬牙說:“你真歹毒啊,老周以後噓噓的時候都會自卑得哭起來。”

菱角見梁夏似乎情緒還不錯,又開始舊事重提。

“咱倆去領證吧,你也不用慌慌地掙錢,怎麽都是過日子。”

其實菱角很有做王牌推銷員的潛質,她永不言棄,懂得聚沙成塔,懂得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只可惜梁夏和她是同行,梁夏不吃這套。

“你別以為這樣就賴上我了。”梁夏說,“你心眼挺多的,我知道你銀行裏有錢,但你成天哭窮。”

菱角臉紅了,但她态度很強硬:“我是不會貼錢給你的。那是我存着保命的。你是男人,本來掙錢就是你的事。”

梁夏說:“你去幫我把那個藥劑科長搞定。”

菱角的臉越發紅,和剛才的紅不同,這次是漲紅的。她把碗重重放下,咚咚地跑出卧室。天氣真好,梁夏伸了個懶腰,敏捷地坐了起來。

今天有很多事,下午要去藥廠,晚上安排飯局,老周也得約上。

現在還只是中午,梁夏便到艾北單位消磨時間。

艾北很是煩惱。

他告訴梁夏,崔行長要把崔穎塞給自己。

這不是很好嘛。梁夏把兩條腿都架在艾北辦公桌上,艾北就抱着他的兩只腳,好像小時候梁夏将艾北踹進水塘那次。

“崔穎這人不好。”艾北說,“太勢利了。她家人全都這樣。你看,你不過是沒了公司和錢,這都是暫時的,她就能這樣。”

梁夏拿鞋尖蹭艾北下巴,艾北氣惱地瞪他。梁夏在艾北頭上輕輕地敲打,像挑西瓜那樣,艾北不斷打掉他的手,梁夏固執地繼續。

梁夏諄諄教導之:“你要求太高了。對一個原本就與你無關的女人怎麽能要求這麽高?你哪來的自信和底氣?如果有一天你落魄了,或是重病纏身,連你爸都不會要你。你卻強求外人。”

“我爸會要我的!”

“有時限的。當他認為你将永遠倒黴下去的時候,他就不是你爸了。”

艾北憤憤地說:“我最不喜歡你這種陰暗的心理。你總是假設很多發生概率極低的意外和不幸。人家吃飯,你就要告訴人家會噎死。人家走路,你就要告訴人家會摔死。”

“這才是科學的态度呀!不發生是你的運氣,但是不告知就是我不道德咯!”

艾北不吭聲。

梁夏又幫他出主意:“你把崔穎娶了呗。然後盡快讓老崔給你升職,先撈個夠本再說。”

艾北似乎有些動心。

梁夏火上澆油:“你和老崔有這關系以後,市行肯定會把你們調開。要是和老崔平調你就樂瘋了。”

“不會那麽好運氣吧?”艾北徹底動搖了。

梁夏簡短的回答:“總有一天會。”

艾北有些興奮,臉上露出笑容:“其實說句實話,我喜歡宋般若那樣的。她那種女人,是男人都

會想娶回家。”

梁夏早就看出來了。他有段時間沒看見宋般若了,于是說:“要不我們明天中午請宋美眉吃飯好了。”

艾北踴躍響應。

論情論理,梁夏早就該請宋般若。畢竟他和菱角在人家房子裏住了有段日子了。梁夏領到工資後就從宋般若和蘇杭的房子裏搬了出去,另租地方居住。宋般若赴約時見只有梁夏和艾北兩個,非要把菱角也喊來。

菱角還在生梁夏的氣,坐下後也不理梁夏。宋般若問怎麽了?菱角說,他不是人。

艾北慢條斯理在研究菜單上的地三鮮,嘴裏說:“他一直都不是人。”

有人撐腰,菱角愈發放肆:“他的良心都叫狗叼走了。”

艾北對服務員和藹地說:“要一份這個。”

“他的心永遠焐不熱!”菱角繼續控訴,“他從來不洗衣服,但是每天只管換衣服。不停的換衣服,不曉得要出去勾誰!”

梁夏開腔了:“閉嘴。”

菱角仿佛被按了同步電鈕,戛然而止。

像所有幸福的女人一樣,宋般若越來越胸無大志。她原本的壯懷激烈似乎成為了梁夏記憶中的幻覺。胸無大志的女人實在可愛。這樣的女人,就是拉斐爾不遺餘力贊美的那種狀态,因為滿足所以平和,因為平和所以高雅,受寵愛的女人總有些寵物的嬌媚,嬌媚和高雅就是女人的本分。總比那些氣勢洶洶的女權主義者有嚼頭。女權主義者為了和男性搶奪資源,難免充滿戾氣,戾氣纏身的女人怎麽看都悲涼。宋般若早年企圖氣勢洶洶,但她實在太可愛,就連氣勢洶洶看上去也俨然是恃美行兇。

胸無大志的宋般若在卷餐巾玩,酒紅的餐布被她一會折成信鴿,一會折成百合,她一邊玩,一邊把“我老公”三個字當做口頭禪挂在嘴邊。

蘇杭已經沒有名字了。蘇杭的名字叫做“我老公”。

艾北對宋般若向來是關心的,但有時候會關心過頭。比如現在,艾北就沒輕沒重地問:“你身體恢複得怎樣了?上次那個沒了的孩子,對你沒造成什麽後果吧?”

宋般若不能聽這問題,一聽她就鼻子發酸。

梁夏在桌子下面踢艾北。

宋般若還好沒流眼淚,她說:“我是想好好養身體,明年再要個寶寶。”然後她又提起她念念不忘的蘇杭。

“婆婆告訴我,他從小就被軍事化管理,到爸爸房間要喊報告,周六也不能睡懶覺,不然就罰面壁。我老公不愛說話就是被我公公管過了頭,他和他爸爸很少說話,經常是一起坐在桌上吃飯,從頭到尾半句話都沒有。不像艾校長,和艾北像兄弟似的,想到這就覺得我老公好可憐。”

說到蘇政委,當真高深莫測。梁夏去過蘇杭家好幾次,老蘇與其說是蘇杭的爸爸,不如說是按時出現的部隊督導員,只要老蘇出現,家中氣氛瞬間凝固,就像是随時等待老蘇一揮手臂喊“卧倒”。不過,緊張的是徐旋,蘇杭永遠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态度,就似乎坐在槍林彈雨中看報紙一般,老蘇對小蘇這态度一直都不滿,覺得小蘇蔑視了自己的權威,但他對于如何樹立自己的威嚴也缺乏有效的方法,于是,梁夏就曾看到器宇軒昂的老蘇悻悻坐在兒子對面,而小蘇那兒一派老僧入定狀。

這幾年和蘇杭的家庭熟悉了,倒覺得蘇杭确實不那麽值得羨慕。尤其是不入黨不參軍兩項罪名一直背負着,在他父親眼裏近乎十惡不赦。

梁夏偶爾都有些同情蘇杭,所以逢飯局常常約他去,蘇杭幾乎沒去過,艾北倒是列席好幾次。

言及酒席,宋般若忽然提起周恕淳:“周導這個人很難說,他能力是有的,某些事情上原則性也很強,但某些時候又讓人心裏沒底。”

梁夏說:“只要不和他分錢,不和他搶榮譽,他絕對是聖人。”

宋般若笑起來,把手中餐布卷成細布條放在桌面上滾來滾去:“周導自己知道保養,把我老公累得要命,天天晚上在實驗室熬到十一二點。回家上床都快一點了,第二天一早又得去。”

梁夏懇切的說:“所以你要體貼他,就不要在夜裏繼續壓榨他了。”

宋般若對菱角說:“你幫我報仇吧,這人太不是東西了。”

菱角搗蒜般點頭。

梁夏說:“你跟宋般若回家過日子吧,兩女共侍一夫,我不伺候你了。”

宋般若心裏發虛,嘴裏還在硬:“別怕他!大不了你跟我回家。”

菱角說:“行不通。蘇哥哥不理人的。”

菱角這話音聽上去,倒像是曾勾引蘇杭未果。梁夏一眼不眨盯住菱角,菱角不再說話,拈起自己的睫毛輕輕向上推,慢條斯理地只顧整理妝容。

自從做醫藥代表,梁夏幾乎每晚都泡在酒桌上。自己職位卑微,時刻記得多給領導添酒,不瞎給領導代酒,就是要代,也要在領導确實想找人代,還要裝作自己是因為想喝酒而不是為了給領導代酒而喝酒。領導甲不勝酒力,得第一時間通過旁敲側擊把準備敬領導甲的人攔下;端酒杯,右手扼杯,左手墊杯底,牢記自己的杯子永遠低于別人;自己敬別人,如果碰杯,一句,我喝完,你随意,方顯大度。

梁夏喝至半醉時會抱住客戶背臺詞,只不過他自己是劉月紅,客戶是陳季常:從現在開始,我只疼你一個人,寵你,絕不騙你,答應你的每一件事情都會做到,對你講的每一句話都出自真心,你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如果別人欺負你,我會在第一時間出來幫你,你開心呢,我就陪着你開心,你不開心呢,我就哄你開心。永遠覺得你是最偉大的,夢裏面也要見到你,在我的心裏面只有你!

劉月紅惟有學乖了才能留住陳季常。所以原版本的臺詞改做梁夏版。

客戶們每當聽到這段表白都會深受感動。

這不是梁夏要的生活。

大多數人過的生活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卻不得不過。

梁夏每在酒桌上看見那些家夥高談闊論,就從心底感到可笑。暗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看一幫花拳繡腿的雜耍在那裏敲破鑼當街賣藝,向來是武俠小說的經典橋段,接下來就是某惡霸仗勢欺人,高手拔刀相助,技驚四座。

梁夏從不出手。凡出手的武林中人,總要被官府通緝的,不然就被招安。紅花會頭子陳家洛居然是乾隆的親弟,這玩笑開得不小。那些叱咤風雲的富豪,個個都是陳家洛,即使不是陳家洛,也是福康安,否則只怕早就血濺菜市口了。

在沒有找到乾隆這個老凱子之前,按兵不動是最好的。

梁夏販蘑菇生涯中積累了不少有用的關系,可自己如今的身份卻無法與那些關系對接。

那些舊友每逢節假日會發來維系關系的短信,梁夏必是回複問候的。有時也接到電話,問為何許久不去北京?梁夏就說在美國泡綠卡呢,泡到便回。

梁夏打算先做兩年藥販子,賺點起步資金就改行。他的業績還過得去要感謝周恕淳,周恕淳還是肯幫忙的,雖說其實幫梁夏就是幫周恕淳自己。周恕淳需要梁夏替他忽悠,而梁夏不得不在現階段借助老周的人脈。

梁夏用茱麗葉在陽臺發春的語調對周恕淳說:“我年輕,不知天高地厚,過去很多事做得不妥當,摔跟頭是必然的。要不是周叔叔仗義,我現在就剃了光頭在農場鏟沙子呢!感激的話不多說,我從今往後好好做人,周叔叔還得多指點,免得我又犯錯誤。”

看上去梁夏是吃虧以後服軟了,或者說是較量之後暫時表示和解。周恕淳說:“我一向都很器重你的啊。”

周恕淳今晚很是忐忑,梁夏也看出來了。

周恕淳說:“小蘇病了。”

當梁夏徹底弄明白周恕淳到底說的是什麽時,差點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把周恕淳剁了——這老東西居然眼睜睜看着蘇杭給自己打病毒而不阻攔。周恕淳解釋說自己吓傻了。他确實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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