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仁者心動

仁者心動

梁夏拖着周恕淳一起去實驗室。

蘇杭居然還趴在桌上查資料。梁夏來到他身邊觀察了一會,看上去他還好,只是偶爾咳幾聲。

蘇杭看見梁夏,從桌上拿起一份報告遞給他:“這是今天的數據。”

在蘇杭身邊停留稍久,就看出他明顯的病态,過不了多久就會咳嗽,只是輕咳,還不至于影響他工作,所以他仍然在翻他的那些專業書。

梁夏伸手探至蘇杭的額頭。

他在發燒。

蘇杭看見了周恕淳,表情略微有些吃驚,他擡頭看看牆上的挂鐘,這個時間,梁夏和周恕淳出現在實驗室委實怪異。不過梁夏的表情讓他很快明白過來。

梁夏前所未有的萎靡。

周恕淳說:“小蘇啊,這不是小事,我得和你家裏人說,這責任我可擔不起。”

蘇杭重新低下頭在那看資料,只是擡起手微微擺了一下,示意他不用管。

周恕淳才沒膽子和徐旋說這事。他在蘇杭面前抖包袱而已,他要拿蘇杭此時的态度來堵徐旋的嘴:瞧吧,不關我事,是你兒子不讓我告訴你們。

梁夏突然惡作劇地從冰櫃裏取了根試管,打開抽屜找注射器,嘴裏說:“周導向來身先士卒,來打一針!”

等梁夏找到注射器時,實驗室已不見周恕淳的蹤影。

梁夏将注射器放進抽屜,又把試管插回原處。開始百無聊賴地在實驗室散步,他心情壞透了。來回轉悠着,不時看一眼蘇杭的背影,背影真清秀,不用回頭就看得出小夥子很帥。

梁夏說:“你想過你老婆沒有?”

蘇杭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并沒有反應。

梁夏換了話題:“做研究不如拉關系重要。當官的,還有那些他們賞識的專家。因為目前根本沒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評價機制。好吧,就算你不重視這個,最起碼,項目完成後你的署名權應該得到保證,為什麽自從學校開始,直到現在,每篇論文周恕淳的名字都排第一?網上到處都是周恕淳這老家夥的信息,就連圖片鏈接上都鋪天蓋地是那張老臉,我很難在搜索引擎上找到你。我們是同學,我了解如何拐彎抹角在某個網絡的小巷子裏發現你的名字,可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你幹過什麽。國際上有諾貝爾生物獎,美國有最高生物醫學獎,中國有貝時璋青年生物物理學家獎,這樣下去它們都不會和你有任何關系。”

“你和他們一樣對獎杯上瘾。我倒覺得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藥物最重要,哪怕只能解決某種微不足道的病症。” 蘇杭說:“還有,你為什麽總是那麽不喜歡周導?要不是他,實驗室根本拿不到經費,他是很想做些實事的,但人的精力有限。周導不是壞人。他只是做了我做不了的事。”

基本上,只有擁有某項榮譽後才能有資格表示對這項榮譽的淡泊。可蘇杭是特例,他有問鼎這些獎項的潛力,假以時日,他必将是那種碩果累累的人物。這小子說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是啊,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一直都在資助科研項目,和國家那些幾千上億萬的工程相比,這些經費不值得一提,老周再撲騰,也沒法和溫州人比。”梁夏說,“我只是不喜歡他這樣盤剝你。”

蘇杭若有所思,指尖在書頁上劃來劃去,然後他說:“假如離夢想有一百步,我們每個人走一步,一百人努力,連成線,夢想就會成真。這幾年下撥的經費越來越多,政策在往好的方向調整。”

梁夏說:“達爾文進化論是錯的。我們的祖先不是猴子。所以你這樣走下去,最可能的是,你作為周恕淳的養料被周恕淳吸收了,然後你自己在這世上留不下一絲痕跡。”

蘇杭回答:“那也沒什麽不好,起碼我問心無愧。”

梁夏又想暴打他了,但蘇杭在咳嗽,他下不去手,梁夏冷笑:“問心無愧嗎,有膽你回家對宋般若說一遍!”

蘇杭不敢答腔,收拾桌上的書本,然後關燈準備回家。梁夏站在屋中央不動,蘇杭手搭在實驗室的門鎖上等他,梁夏怒沖沖地走出去,蘇杭在他身後鎖上門。他們兩個一起走出研究所。

梁夏跟着蘇杭走,蘇杭說:“你忘了自己搬家了?你家不在這方向。”

梁夏仍然跟着他:“我看你上樓。”

蘇杭不知道梁夏什麽意思,在單元樓門口站了一會,然後獨自上去了。梁夏擡起頭,找到了那個挂着淺色窗簾的窗口,整幢樓都入睡,只有那個窗口亮着燈光。窗扇是打開的,夜風牽住簾角,不時擦拭簾後的臺燈。

《六祖壇經》說在講經會上,風吹動經幡。一僧人說,風動;一僧人說,幡動。兩人争論不已。禪宗六祖慧能法師站出來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後有書記,妙信禪尼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怎麽可以心動?

千江有月,萬裏無雲。

燈光柔和,如雪地上的星星。

這一次,梁夏腦子真的亂了。

無論菱角如何費盡心機逗他,心底那沉沉的鉛塊都墜着,揪扯住五髒六腑,痛不可擋。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心疼宋般若,還是對蘇杭産生了某些歉疚,有什麽正在發生,卻沒有人可以預知那将會是什麽,他感到萬分恐懼。

昆明和俱融相隔不遠。周末時梁夏就坐短途汽車回俱融看望阿普奶奶。阿普奶奶已年近九十,身體一直健朗。每天都下地做農活。梁夏請了個幫工,好在農忙時候添把手。但幫工告訴梁夏,阿普奶奶很少讓他上工,像是不肯讓人分去了勞作的樂趣。到俱融正是中午,梁夏在街邊飯店打包了兩份米線,帶着去地頭找阿普奶奶。

路上艾北和宋般若交替來電。梁夏沒有接。

然後他不斷收到短信。艾北說周恕淳把你賣了,宋般若要殺你,宋般若要拿艾滋病毒給你打,你千萬別回昆明了,跑路吧。

梁夏回複說已經跑路回俱融了,你來看看我呗。

艾北說一會就到。

眼前是一片谷子,沉甸甸的谷穗在陽光裏,發出白裏透黃的光芒。麥田中間,夾種了一些開着小紅花的紫雲英和正在開着小白花的萊菔花。戴着草帽的阿普奶奶在地裏忙活,那身影是如此親切,就連她發現梁夏到來時,大嗓門喊他名字的聲音都溫暖着他。梁夏對住她舉起手中的塑料袋,阿普奶奶拖着鋤頭走了來,梁夏候她來得近了,從地頭拾起澆灌的水管,阿普奶奶湊上去洗手。

老太太麻利地摳除指縫間的泥土,同時打量梁夏:“你又做了什麽絕後的事?要跑到家裏逃難?”

梁夏把水管偏向另一邊,對準稀泥裏的一只青蛙,水流甚急,青蛙瘋狂地蜷起細腿竄去。梁夏哈哈的笑。

阿普奶奶打開飯盒吃米線,她說:“般若那丫頭來電話找你,她好像氣的很。”

梁夏撿了陰涼處躺下,頭頂是密密匝匝的華蓋,碎銀般的陽光就像是婚禮上宋般若戴的銀飾,叮當作響。

兩份米線本來有梁夏一份的,可他沒胃口。于是阿普奶奶把兩份全吃光了,梁夏就和她一起下地幹活。梁夏卷起褲腿,把皮鞋和襪子都脫了放在田埂上。踩進稻田,沁涼細軟,比洗浴中心那種深海泥浴舒服得多。

做農民真好,一鋤頭下去汗水摔八瓣,等到汗水摔成九芯十八瓣茶花,豐收的季節就到了。梁夏伫立在田間,詩興大發,放聲高詠:“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望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阿普奶奶罵他:“快幹活!連地也種不好,成天就只會在外面做些絕後的事!”

陽光變作黃金色時,傍晚便臨近了。梁夏将地鋤得還算齊整,但比起阿普奶奶就差得遠。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小就沒踏實做過這些農活,盡是忙着委屈和生氣去了。

艾北站在地頭叫梁夏。

梁夏命他下地幫忙。艾北沒奈何,只得也脫了鞋襪走下來,阿普奶奶見艾北來了,索性将鋤頭遞給他,自己回家做晚飯去。

艾北等阿普奶奶走遠,笑臉立時變作喪臉:“宋般若哭得好可憐,可亂了套了。周恕淳把這事推得一幹二淨。”

梁夏問:“蘇杭呢?”

“蘇杭想攔着宋般若也不成啊,就憑他,能管得住老婆才怪。不過有一點比較好,這事宋般若沒讓蘇杭爸媽知道。”

梁夏悶頭鋤地,土塊飛起,砸痛了艾北的臉,艾北說:“她鬧一陣就好了,還能怎麽辦。我和你說另外一件事,崔穎最近在考公務員,原來的工作她嫌不穩定。”

“往哪裏考呢?”

“旅游資源開發辦公室的副主任。”

這事梁夏聽說過。去年俱融下面的一個貧困縣也搞過。列為貧困縣有各種優惠,俱融下面那個縣城好容易才搶到個名額。先排除了衆多民女參選,再由多位高階官員主持面試以示公平,以堵住落選官府小姐父母的嘴。俱融市也早就下發文件,專門安排副科級以上幹部子女就業,許多畢業于職高和中專的幹部子女被照顧進了事業編制單位。事件曝光之後,市政府回應說這是“為了穩定幹部隊伍”。

艾北說:“這個職位其實也不怎麽好,每個月才兩千,不過現在就業越來越難了,就這麽個破職位,行政級別連科級都算不上,還招來一幫人哄搶。人事局王局長,紀委陳副書記、工商局袁局長、人事局編制辦何主任、監察局鄒副局長,清一色官小姐,只有一位是郭市長司機的女兒,大概花了大價錢。”

“這太有看頭了啊。”梁夏興致勃勃的,“官爹們華山論劍。”

“崔穎找我爸想辦法呢。”

“艾校長也是武林前輩,幫幫兒媳婦也是應該的。我打賭最後武林盟主是你爹。你想啊,他們都只不過術有專攻,你爹那是十八般武藝啊,艾校長還是一代天驕級別的,起碼在這地界沒有他搞不定的事。你盡管放心,崔穎這副主任當定了。”

“她當不當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對她沒感覺。”艾北又在那花癡宋般若,梁夏忍不住問宋般若到底怎麽去找周恕淳的?

艾北說:“蘇杭不是病了嗎,宋般若逼他去醫院,他在試藥,沒法去治療啊,他不肯去,宋般若就到實驗室抓人,剛好老周在那裏,老周這人絕對是賣友求榮的角色,他當時就說因為你拿着注射器要給一個兩歲的小女孩注射,小女孩的媽都給你跪下了,可你還是要往人身上紮,然後蘇杭就從虎口裏救下了那小孩,再然後你就紮蘇杭身上去了。”

梁夏有些意外:“這我倒沒想到。說起來和我一貫給人的印象也還差不多。老周這麽胡說是想賣蘇杭一個人情吧?蘇杭死活不敢在老婆面前承認是自己紮的。”

“沒錯。蘇杭只說不是你紮的。宋般若問他是誰紮的,他又沒膽子說。”

梁夏沉吟了半晌,說:“老周這樣說其實很聰明。就這樣說好了。話說回來,最奸詐就是你吧,你怎麽不幫我解釋?”

“我是怕宋般若知道真相以後把蘇杭的肉都咬下來。所以才和你商量啊。最好是有個大家都能脫身的說法。”

梁夏滿腹怨氣:“那就說蘇杭查房的時候被一個狂犬病人咬了,他現在是狂犬病先兆,讓宋般若趕緊和他離婚。”

艾北只是嘆氣。

梁夏又說:“宋般若嫁給蘇杭就是自取滅亡。她從小到大對蘇杭發花癡,現在是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了。還有,給小女孩注射藥劑,即使紮到蘇杭,那也不會染上病,老周怎麽說得這麽不嚴謹。要說也該說是拿小女孩做病毒培育。”

艾北愣愣聽着。梁夏拿手機給周恕淳打電話,艾北聽着他和老周串供。

艾北用手指搗搗梁夏,梁夏不理。艾北又搗,梁夏順艾北的目光看去。

宋般若站在田埂上。

向晚風起,她的發絲在微風中偶爾飛揚,風過後便又落回面頰,發絲将她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可她并未伸手整理,她只是雙手握着小手提包站在那裏,看上去孤單極了。

梁夏迎着她走過去。

艾北有些遲疑,但也跟了上去。

宋般若眼睛還是紅腫的,她說:“我只是想找你們聊聊。”

梁夏和艾北都不說話。

宋般若聲音低微:“是他自己幹的。就算他不說,我也知道。”

這句話說完之後她的淚水又湧了出來,用手捂住嘴,以制止抽泣的聲音。她顫動的肩頭顯得十分單薄。

艾北說:“我們去梁夏家吃飯吧。阿普奶奶已經做好了。”

梁夏擡起手想摸她的頭發,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走吧,吃飯吧。”他說。

納西族有道名菜叫“釀松茸”,是用松茸菌帽釀入肉泥,蒸熟後食用的,鹹鮮清香,形狀美觀。此外還有清蒸蟲草鴨、貝母雞、天麻雞。尤以天麻雞最香:将天麻洗淨,放入碗中,上籠蒸。雞塊用油氽一下,加入湯和調料,用文火焖,加天麻片,再焖,勾芡,淋上雞油。上桌時滿屋飄香,着實勾人饞蟲。“釀松茸”端上來後,阿普奶奶用勺子給宋般若碗裏盛:“妹啊,多吃點,好東西。”

這地方水源堿性大,喝着減肥,所以當地很少見到胖子。納西人便以黑胖為美,像宋般若這樣纖瘦的,老太太看了很是不忍心。

“你看看,嫁了小蘇,比原先還瘦。”阿普奶奶說,“那娃娃不會疼老婆喲!”

宋般若從包裏掏出小記事本,還有一只小巧的簽字筆,都遞給梁夏:“麻煩你,做什麽給他吃比較好,你寫給我。周導只告訴我不要給他吃冷飲。其實他向來都不吃零食的。”

梁夏接過來開始寫,時而停下來思索。

阿普奶奶納悶,但也未因此打聽,只顧拿着勺和筷,給三個孩子加菜。艾北小聲對梁夏說:“好像飯要做軟些,你寫一下。”

梁夏邊寫邊擡眼看她:“菱角說你不做飯。”

宋般若忍住淚水:“以後不讓他進廚房。不然就和他離婚。”

梁夏想說什麽,但終于沒開口。

飯畢,宋般若要趕回昆明。阿普奶奶在廚房包了份釀松茸,讓她帶給蘇杭。因為天黑怕不安全,艾北也就不去學校看望父母了,直接和宋般若同路返回。

梁夏送到車站,短途車很破舊,還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就和梁夏兒時那段奇遇乘坐過的一樣。汽車搖晃着朝夜幕裏去了。

發動機聲音漸漸淡離,四周沉寂。地上半只殘破的酒瓶,反着天際微弱的星光,一個扁圓的影子從瓶壁上掠過,是街角饑餓的野貓,哀叫着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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