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直角證明

直角證明

重新裝修後的天堂洗浴,生意一落千丈。沈謙專門請香港風水名師拿着羅盤測算了幾回,結論是財位已破。

生意不好,倒也不至于賠錢,慘淡經營着,聊勝于無。沈謙對梁夏非常主動,每周都有新節目,或是贈送幾百元購物卡,或是給特供煙酒,或是發倆妞,或是邀請郊游吃燒烤。梁夏不大回應,推辭不過時,偶爾也應付一下。

本周沈謙的節目是泳池健身。這個梁夏不抗拒。穿三角泳褲的沈謙在泳池邊背着手溜達,身後跟着精瘦的随從,梁夏覺得他最好連泳褲都別穿,那樣就完全可以彩排皇帝的新裝。沈謙繞泳池散步,就是不下水。

梁夏連續游了很久,靠住池壁休息,池水是恒溫的,新換過,湛藍如童話中的海。沈謙在帆布躺椅上坐下,抽雪茄。

梁夏問:“老鮑在你公司多長時間了?這人什麽情況?”

“他是香港人,在金三角混了好多年,緬甸老婆生了個唐氏綜合症的兒子,老鮑為了賺錢什麽活都幹,後來朋友推薦他來我公司,我看這個人肯吃苦、經驗多,所以就用了他,誰知道被他搞出那麽大一檔禍事,前後虧了我好幾百萬。”

闖禍之後老鮑被逐出沈門,除此之外沒見到更嚴厲的處罰,似乎于理不通。梁夏細想之下便豁然開朗:就算把老鮑淩遲了也沒實際用處,更大可能是沈謙把這人撒出去戴罪立功。

沈謙是肯定知道老鮑藏匿之處的。沈謙也肯定不會告訴自己這個藏匿之處究竟在哪裏。

梁夏說:“齊立高科快上市了,你想參股嗎?基金會打算買1000萬股,要不要我給你留點?不過我們的投資方式不是短線,期間可能出現浮虧,我們會繼續持有到實現預期盈利。”

沈謙吧嗒吧嗒品雪茄,過了數分鐘才說:“先說要我為你做什麽事吧!”

梁夏笑:“我真沒想過要你做什麽,你幫忙把基金會做起來,我都還沒感謝你呢。就別算那麽清楚了。放心吧,你有興趣的話我肯定給你留一塊出來。不過,齊立現在還在內部清理,到上市怎麽也得三年左右吧,要是我活不到那時候,你可別怪我不幫忙。”

沈謙和梁夏對視。沈謙眉毛很淡,但眉型寬,黃軟雜亂的眉毛下眉骨高聳,這就使得他的眼部顯得深凹,眼珠在眼眶中面積很大,難得露出眼白,所以沈謙總給人一種目不轉睛的錯覺。他簡單地說:“你會一直活到我的投資盈利以後。”

和沈謙這樣的人交談是受罪。梁夏用腳趾挑水花自娛自樂,快到中午了,他可不想和沈謙共進午餐,沈謙似乎也不想和梁夏吃飯,他倆誰都不好意思先開口。沈謙想到了一個權宜之策。

“把你們基金會的宋秘書長約過來,今天中午有新鮮的陽澄湖大閘蟹,每只都有戴蘇州質監局的戒指。”

沈謙不知道在哪裏見過宋般若。梁夏說:“我和她工作之外不怎麽聯系。”

較勁是相當一部分人的愛好。沈謙回答:“那我去你們基金會請她。”

宋般若獨自待在辦公室吃盒飯。

看到這幕,梁夏知道沈謙的大閘蟹泡湯了。沈謙說:“別吃盒飯了,吃海鮮去吧!”宋般若搖頭。

梁夏問:“你怎麽沒去研究所呀?”

“有幾個新來的外地學生,中午都待在那兒。我現在晚上下班以後去,那時候實驗室沒人。”

自從蘇杭消失事件發生之後,宋般若就天天去研究所。中午也去晚上也去,風雨無阻。中午守着他吃飯,晚上陪到夜靜更深才一起回家。宋般若是聰明的,她只是酷愛裝傻。

宋般若坐在辦公桌後面,大半截身體都被遮住,只有一雙穿着絲襪的腿在桌下交錯着,沈謙盯着那雙腿,目光上下游弋。梁夏走到桌前,兩手撐住桌面坐下來。被攔住視線的沈謙愠怒:“我們找地方吃飯去啊!”

梁夏答:“不吃了。不餓。”

沈謙脖子伸得老長對宋般若說話:“小宋在哪裏做健身?身材這麽好。”

宋般若說:“我自己在家做瑜伽。”

“我給你辦張卡吧,我們那健身中心挺高檔的,教練随你挑。”

“謝謝,不用。我不喜歡去那種地方。”

“小蘇也不喜歡去。你們倆真像。”

沈謙等到宋般若吃完,宋般若起身丢快餐盒,沈謙搶過來說:“我反正要走,我幫你丢到垃圾桶。”

一無所獲的沈謙被梁夏送出門外,沈謙等電梯的時候說:“我要是家裏有個這樣的老婆,我也不去洗浴中心。”

“死了這條心吧,你命裏沒這樣的老婆。”

沈謙走進電梯,梁夏在電梯門合上之前又補充一句:“你老婆沒一個拿得出手的,所以只好天天換,拿數量拼質量。”

其實今天并不是個壞日子。戒毒所通知菱角可以回家了。至尊飯店老板也報告說老鮑出現。梁夏讓老板轉告老鮑,沈謙有事找他。

阿普奶奶原先的老宅子已經翻新了,梁夏給她蓋了座三層磚混結構小樓,阿普奶奶把一層、二層都裝修成旅店對外營業,自己住頂層。菱角出來後,梁夏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回俱融看望老太太。

院子裏九芯十八瓣茶樹還在,花繁葉茂的,累累壓彎枝頭。梁夏說:“這樹長個子的時候菱角你還沒出世呢。”對菱角來說,年紀不是優勢是缺陷,她永遠無法參與到他的少年時光裏去,永遠無法和他共同經歷他那些永遠不曾提起的過去,生疏是宿命,于是親近成了夢想。站着看茶花的梁夏似是黑暗中的光,他的面容這些年來漸趨寧靜,眼神卻日益蒼茫,他的不安與疼痛随時閃爍在每個瞬間,如竭力逃避雲翳的風,無論如何努力,那些東西總在他身後追随。

阿普奶奶做得可口的麗江涼粉:雞豌豆已用冷水泡過一夜,泡軟的豆磨成糊,濾渣後把姜煮沸,再放進少許小粉攪拌,煮成糊狀成黑色,盛入盆盤中,冷卻了即成。

菱角學着将涼粉切成銅錢厚的寬長條,放在碗內加上涼韭菜、綠豆芽,用花椒油、油辣子、炒火麻子面、醋、醬油、姜汁、蒜泥、香油、鹽拌勻。阿普奶奶說:“冬天切成塊用鍋煎黃,就能熱吃。還可做涼粉炒韭菜、炒腌菜什麽的。”

端着小碗涼粉到院裏,梁夏又不吃,菱角便坐在臺階上嘗鮮。涼粉足辣,辣香直沖腦顱,精神為之一振,連心情都跳脫起來。

阿普奶奶追問梁夏怎麽不和菱角結婚,梁夏答:“菱角還沒到法定婚齡,而且還沒念完書。”阿普奶奶說:“女人念書有什麽用,男人會念就行了,女人要是學會念書,你們男人學得會生娃娃嗎?真是逆天!”

教菱角念書這差事,梁夏徹底後悔了。他發現假如自己能把菱角教得順利拿到高中文憑,那他肯定具備了世界一流教育家的全部素質。

他教菱角證明直角。

證明線段垂直常用的定理和方法有:利用鄰角相等、利用已知的直角或其餘角、利用等腰三角形、利用勾股定理的逆定理……梁夏完全不用講到正餘弦定理,菱角已肯定地說:“它是直角撒!”

“你要證明它是直角撒!”

“證明過了!拿尺子量了!它就是直的!”

“你需要證明它是直的!”

“一看就是直的撒!為啥子要證明!我又不是呆子!”

“你不證明就零分撒!”

“憑啥子零分!我拿到大街上去叫大家評理,有誰說這個角不是直的!”

菱角的初中文憑到底怎麽混到的,是個千古之謎。但若說這丫頭沒念過書,她偏又無比熱愛武俠小說,對金庸、梁羽生文中那些拗口的古詩詞念得朗朗上口,即便遇到不确定的生字,也很積極地查字典。

可是數理化和這丫頭實在半點緣分亦無。不過梁夏還是想到了要證明直角的理由。

“你說你為啥子要和我結婚?”

“因為我喜歡你撒!”

“我知道你喜歡我撒,一看就知道了,做啥子結婚嘛!”

“結婚以後給你生娃娃、做家務事,伺候你好好的、舒舒服服的,才能證明我有多喜歡你撒!”

“那你說清楚線段為啥子垂直,才能證明它是直角撒!”

這回菱角心悅誠服。

吃多了涼粉的菱角不想吃晚飯,阿普奶奶簡單烤了一只麗江粑粑。所謂麗江粑粑,主要原料是當地的精麥面,再加上火腿、化油、糖等佐料調勻,揉制成層,做成大約盤子、厚約寸餘的圓餅,再以平底鍋文火烤熟。這種東西深受歡迎的原因還在于不易變質變味,做好後放置數天,不會發黴,只要吃的時候再蒸或煎一下,它照樣是香酥的。就是因為這個特點,麗江粑粑曾經是馬幫商隊必備的幹糧。

梁夏就着茶水啃粑粑,阿普奶奶也不給他做菜。菱角想炒幾個熱菜給梁夏,阿普奶奶說:“不要做給這人吃,他怎樣都能活。”

老太太的憤怒源于下午看見梁夏給菱角輔導功課。她用竹笤帚用力刷鍋,幾乎是吵架的語調:“菱角就算念大學了又怎樣,你們男人比猴都精,只要碰過她,就知道她以前幹過什麽。這種女人你們是不會真心對她好的。念書那麽苦,你偏逼着她念,她念出來不過是給你貼金子,你照樣不要她。你說找工作養活自己,更是笑話。我老喽,我快一百歲了,沒幾年活頭,我死了這三層樓都給菱角,她要租要賣都随她,還有幾畝地,她是餓不死的。你不要騙她去大城市被男人耍。你們騙女人讀書掙錢,只是方便你們省得花錢又耍得稱心,最會盤算就是你們!她去了大城市,最後就是被耍得又老又病回來,她又沒有爹媽,被人欺負了沒人給做主,你們都争着欺負她咧,別以為我不知道,把她作踐死你們就痛快了。我不知道該把她托給誰,女娃娃,不比你們這些狗男人,女娃娃要有孩子有男人當家才能清靜過日子,你逼她出去掙錢,逼她出去闖世界,要你幹什麽用!你個厚臉皮的漢子甩手了,什麽事情都讓菱角去幹了,不要臉!”

梁夏含着粑粑半天沒咽下去,粑粑似乎變得鐵硬,他好容易吞下去,眼淚都噎出來了。他說:“女人多知道些事情不容易上當,我又不是害她。”

“怎麽不是害她!一下午就搞那個直角,那個直角有啥用!你浪費她的時間!女娃娃時間就是命!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現在買文憑不知道多快,買個高中的,就可以買大學的,買了大學的,還能買碩、博連讀咧,小蘇那娃娃的學歷,用錢買三五年就有了,念個屁呀念!大家都抄近路,菱角幹啥那麽傻!騰出時間找個好男人是一輩子的事情,再生個自己的娃娃,那就什麽也不怕了!小蘇讀書硬是讀傻了,小時候明明機靈得很,現在呆頭呆腦!你不要把菱角也害成呆子!”

“那要怎麽樣嘛!她不讀書難道天天和你在家開旅店嗎!”

“為啥不能!開幾年店,存夠嫁妝正好結婚。你個絕後的,我傷心不認識其他男娃娃,小蘇就不錯,雖然呆些,但是過日子好得很,艾北也不錯,誰都比你強!我傷心菱角沒的可挑,就只能便宜你個絕後的!你比她又大那麽多,男的比女的死的早,将來菱角還要守寡,不曉得多委屈。你要在昆明買個最貴的大房子給她儲着,将來好有的防老。”

梁夏對菱角“嘿嘿”笑,菱角埋下腦袋不看他。梁夏說:“你幹的好事。”

“你不要又欺負她!”阿普奶奶厲聲道,“我就看不過眼,我擔心得死了都要跳出墳,你就想騎着菱角脖子屙尿!”

“你們女人生孩子了不起啊!你說花錢就可以,現在生孩子都是!我花錢找女人生,生完就走人,一個屁都不敢多放!”

阿普奶奶的濕笤帚早飛了過來,稀爛的鍋巴和米湯砸得梁夏滿臉滴水,梁夏從臉上摸鍋巴塞到嘴裏嚼。

老太太氣得聲音愈發洪亮:“褲裆裏多長了一樣東西就得意成這樣!你得意你得意!我把你剪得連女人都做不成!”

阿普奶奶氣急之下很可能付諸行動。梁夏光速消失。

菱角說:“他也是好心,現在大城市女人學歷都高,這樣掙的錢多。”

“大城市了不起嗎?去了大城市就成仙了不得死了嘛!空氣又糟,吃的又有毒,人心又壞,住的又擠又瘋貴,就像神經病一樣自己覺得自己沒病。總有一天大家說擠在大城市的都是神經病,自己還在那裏瞎神氣,笑話我們小地方。我活的頂你們好幾輩子了,我說的話你要聽,只要是将來都得死了埋到土裏去,那就不管大城市還是鄉下,哪裏人對你好,你就待在哪裏,不會錯的!”

菱角用抹布抹濺在桌上的米湯,時不時停下擦眼睛:“奶奶,你對我真好。不過他對我也好,和你不一樣的。我從沒想過他娶我,我配不上他的,他有錢,畢業學校又好,長得又好,腦子又聰明,大城市那些女白領都喜歡他那樣的。”

“般若就沒正眼看過他!”

“宋姐姐有蘇哥哥了。”

“沒有小蘇,般若也看不上他!你別把他想得多高,他小時候就是個要飯的,費了吃奶的力氣抖草!真把你們這些丫頭吓住了!”

帕慕克說:我出生前就已經有着無窮的時間,我死後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時間。活着的時候我根本不想這些。一直以來,在兩團永恒的黑暗之間,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裏。

這世界,他們她們從未曾想過離去的世界,祖輩生活的世界。這裏是人家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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