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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救他的人是位少年。身姿颀長,玉冠烏發。

長劍入鞘之時,雪白紋金的衣袂随着動作微微起伏。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用來形容他再恰當不過。

少年長而直的眼睫垂下,眼眸中有些訝異,似乎不太理解為何會寧願掉在地上也要掙開他。

祁搖枝将混亂之中不小心含進嘴裏的樹葉吐出來,從地上起身,拍了拍青褂上沾的泥和土,對眼前少年笑了一下,拱手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如果可以,他想當個體面人。

而事實常常會與人的意願背道而馳,祁搖枝現在的模樣很難稱得上體面。

他先是在城裏賣了半日龍虎丸,又在林子裏繞了許久,方才還被那藤妖切磨。眉眼間隐隐透出倦色,青褂被泥土、樹脂染得斑駁,藤妖尖刺紮過的地方還留有血污。

很狼狽。

而少年正微掀着眼睫望他。

樹林昏暗,周遭都被夜色裹挾,只從枝葉縫隙中零星瀉下幾縷月光。

很難形容少年那般的容貌。眉眼清隽,像是清冷的月色,又像是山巅的薄雪,叫人不敢亵渎。但仔細看去,又能發現少年眉心有着胭紅一點,給給原本清麗出塵的容貌添了幾分绮麗顏色。

這少年較之曲霧樓年少之時,也是不遑多讓的。

曲霧樓鋒芒畢露清冷絕塵,這少年則如玉如竹,看起來要內斂些。

“為何面對藤妖欺淩你無動于衷,我救你卻要躲開?”少年看着祁搖枝身上的沾的泥,微微挑眉,清冷如畫的面容生動了許多。

祁搖枝沒想到少年看了他半天竟然是問這個,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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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其實很簡單,祁搖枝以為抱他的人是曲霧樓,所以奮力掙紮。

在祁搖枝心中,藤妖要的不過是一頓晚飯,若是給他一個痛快,說不定還毫無痛苦;而曲霧樓是要人魂飛魄散。

再者,若是藤妖真要醬醬釀釀,那人家玩得也是觸手play,生命面前,節操算什麽。但是曲霧樓的技術實在是太爛。

孤煙渡中的那一天祁搖枝實在是記憶深刻。

“你在想什麽?”少年的聲音清亮。

祁搖枝忽然一震,立刻停止胡思亂想。

他感覺自從知道了自己是魅魔之後,整個魔都變得不一樣了。

祁搖枝往後藏了藏自己沾了泥土的衣袖,只回答了少年第一個問題:“我一身污穢,怕冒犯了仙君。”

少年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信了沒有。但祁搖枝能感受到,少年也有點嫌棄他髒。

祁搖枝拱手道:“多謝仙君救命之恩。鄙人住在清水城外郭蘆葦村中,姓許名竹。還未曾請教恩公尊姓大名。”

少年微微颔首,道:“花月教謝秋光。”

祁搖枝一聽,頓時覺得少年未來無可限量,修真文裏十個厲害劍修七個都姓謝,這少年贏在了起跑線上。

花月教的名字也有些耳熟,從少年這莊重自持的态度來看,想必是鼎鼎有名的大仙門了。

祁搖枝感激道:“仙君救命之恩,不知何以為報。今日若不是仙君出手相救,我與這群孩子恐怕已經成了藤妖腹中的食物了。”

少年撩起眼睫,似笑非笑地望着祁搖枝,薄唇微動。

說了什麽祁搖枝卻沒聽清,只能模糊地聽見什麽報、什麽許。

因為察覺到危機解除的小桃子偷偷跑到了祁搖枝身後,踩着樹葉沙沙作響。

她拽住祁搖枝的衣角,探出小腦袋,小聲道:“小許哥哥……”

雖然這麽喊,但是小桃子的眼神看向的卻是謝秋光。

祁搖枝轉過身蹲下來查看小桃子有沒有受傷。

“……那是誰啊?”小桃子呼吸都頓住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少年劍客。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人。

祁搖枝見小桃子身上只是沾了些泥,放下心來,也看一眼謝秋光,解釋得含糊:“是救了我們的小仙君。”

在人間,仙君這個稱呼大部分時候都是對法術高強的修道之人的尊稱。

小桃子瞪大了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神仙,揉了揉眼睛,才喃喃道:“小仙人真好看,比村尾劉寡婦還漂亮。”

祁搖枝偏頭瞥見謝秋光,似乎是噎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麽和村尾寡婦有了關聯。

祁搖枝轉過身,将小桃子護在自己的身後,幹笑道:“小桃子年紀小,覺得仙君長得好看才這樣說,仙君莫怪。”

小桃子純粹得很,見過最漂亮的人就是村尾的寡婦了,拿和謝秋光比較也不足為奇。

小桃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讪讪地躲在祁搖枝身後。

她忽然想到什麽,眼睛一亮,神色激動道:“小許哥哥,你快讓仙人幫你找娘子哇!仙人那麽厲害,一定能找到的!”

謝秋光長睫微掀,望着祁搖枝,挑眉問道:“娘子?”

祁搖枝硬着頭皮點點頭道:“是。”

在降妖除魔的小道長面前撒謊還是有點心理壓力的,更何況他的娘子還不是凡人。

謝秋光臉上是促狹的笑意,

祁搖枝忽然意識到他們這樣一問一答,聽起來很像是謝秋光在喊他娘子,他還應了一聲。

但好在他已經一把年紀了,對于這樣的情形完全無動于衷,也感覺不到尴尬或羞窘。

祁搖枝面不改色地解釋道:“我娘子回家探親了,并不是走丢。我就在蘆葦村中等她歸來,不勞煩恩公費心了。”

謝秋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是望着祁搖枝。

小桃子先急了,沖出來道:“好看仙人別聽小許哥哥的!秀秀姐姐都走了好多好多天了,小許哥哥每天都去城裏打探秀秀姐姐的消息。他很喜歡秀秀姐姐的,您幫幫他找找吧,秀秀姐姐肯定是被壞人抓去了!”

“小許哥哥人可好了,村裏的人都很喜歡他。秀秀是個很漂亮的姐姐,還幫我用胭脂花染過指甲,她一點都不壞……”

小孩子情急之下說話就容易颠三倒四,想法也十分純粹:她認為祁搖枝是個好人,秀秀姐姐也是好人。好人該在一起,也該得到幫助。

祁搖枝牽起小桃子的手,低聲道:“仙君事忙,別用這些小事叨擾他。這麽晚再不回去你娘得着急了,咱們早些回去吧。”

謝秋光思考了片刻,道:“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再找人吧。”

小桃子大喜過望,祁搖枝微怔一下。

他是個聞弦音知雅意的人,頓悟恩公找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祁搖枝善解人意地問道:“如今天色已晚,恩公可有落腳的地方,若是沒有……”

祁搖枝話未說完,被少年截斷:“無妨,修道之人不在意外界紛擾。若是沒合适的住處,地上我也是睡得的。”

若是沒有住的地方,不若早些進城去找客棧……

祁搖枝默默将話咽了下去。

祁搖枝當然不可能讓救命恩人以天為被地為席,他邀請謝秋光去他那裏将就一晚。

謝秋光應下後又微笑道:“不必喊我恩公,喚我謝秋光就好。”

其餘幾個原本昏迷的孩子也悠悠轉醒,都沒什麽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吓。

那些孩子在小桃子不遺餘力的宣傳之中,向謝秋光去了敬畏的目光。

小桃子興奮地轉起圈圈,幾個孩子像小尾巴一樣繞在謝秋光身邊,小桃子跑着去前面帶路。

祁搖枝看着謝秋光的背影,有些遲疑。

謝秋光知道他是魅魔嗎?

但好像這個問題也并不重要,這個世界之中不是人人都像曲霧樓那般嫉魔如仇。

謝秋光看起來對他也并無惡意。

似有所感,謝秋光回頭望來。

少年的眼睛是清亮透徹的,比清水還要澄澈,好像一眼便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祁搖枝與謝秋光對視之時,莫名有些心悸之感。

他眸光垂下,看見一地斷裂的藤蔓。他撿了不少抱在懷中,跟上前去。

少年與他并肩而行,藤妖的汁液還在祁搖枝懷裏往外冒,祁搖枝感覺衣服被濡濕了些,還是堅持沒松手。

謝秋光問道:“這是為何?”

“制藥或許能用上。”方才他就察覺到那藤妖欲望很強,若是用藤妖枝蔓入藥,興許還能省下一大筆成本費用。

回到蘆葦村時,已經是亥時一刻。一進村口,就碰見了舉着火把找孩子的村民。

祁搖枝省略了藤妖對他的所作所為,簡單講述了事情的原委,也對謝秋光的英義行為進行了大肆的渲染。

村民皆是又驚又怕,那林子裏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個那麽厲害的妖怪也無人察覺。紛紛對謝秋光表示感謝,請他在蘆葦村多留幾日。

謝秋光被人圍着,祁搖枝站在人群之外,等着帶謝秋光去他的寒舍“作客”。

謝秋光面上帶着笑,面對村民的疑問也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

言談之間,甚至還有幾個村民伸了手掌請謝秋光看相,祁搖枝看見謝秋光從袖中拿出黃色符紙分發。

祁搖枝暗暗吸了口氣。若是這樣助人為樂樂善好施的謝秋光進城,他不知要少多少生意。

祁搖枝隐隐覺得體內氣血翻湧,有些發熱。

其實剛才路上他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但是那感覺又太過奇怪,祁搖枝也不好直接說,臉上和身上好像都在發燙。

謝秋光雖然年紀小,但是卻是十分的敏銳體貼,還看出來了祁搖枝的不舒服,問要不要停下來休息。

祁搖枝說自己不礙事,只是有些累。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時,脖頸耳垂,所露出來的肌膚顏色都已經透出了淡淡的粉。

祁搖枝有一點點頭暈,好像還聞到了從前沒聞到的香氣。

夏天,應該是花開了。

有點軟,又有點甜。

祁搖枝又嗅了嗅,那香味好像就消失了。

祁搖枝問謝秋光聞到了沒有,卻見謝秋光唇角勾了勾,眸光落到祁搖枝的懷中,道:“興許是那藤妖的味道。”

祁搖枝低頭湊近,只聞到了青草汁的氣味。

不知道是哪個動作惹得少年發笑,祁搖枝擡眼就看見謝秋光唇角微揚,眼裏也含着笑。

與先前客套禮貌的笑意不同,少年笑起來的時候像是春風拂面,祁搖枝好像頭有點更暈了。

他就暈暈乎乎的看見謝秋光停下來,伸手。而後微涼帶着薄繭的指腹就擦過他的耳畔,酥麻的感覺蔓延。

祁搖枝有點尴尬,還沒來得及多想,少年向他展示指尖夾着的綠葉。

祁搖枝一下子又被自己腦子裏不晉江不綠色不純潔的想法驚到了,他竟然以為謝秋光是想撩撥他。

祁搖枝被自己的想法囧住,腦子好像也一瞬清明了許多,意識也不再那般的昏沉。

現在等在人群外,聲音吵吵嚷嚷,祁搖枝懷抱一大捧藤妖枝蔓站在大樹下,好像又聞到了那甜軟的香。

祁搖枝強撐着精神,默念清心咒,卻還是覺得輕飄飄的。

恍惚好像聽見謝秋光的聲音:“小許哥哥,我們回去吧。”

月色皎然,村民散去,少年唇角還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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