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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空氣之中還彌散着淡淡的花香,廊檐下一點猩紅,格外的刺眼。

神女慈悲地俯視每一個在痛苦的泥沼中掙紮的人。

那一場大雨太過突然,除了逃跑的新娘之外,宋渠英還有許多其他事情需要解決。

宋渠英擡擡手,蕭賓白跟着他出去,屋外的影衛都在他們踏出門檻的一瞬消失。

屋外只留了一個童仆,睜着烏黑的、圓溜溜的眼睛看着宋白宿。

宋白宿跪在地上,像是一俱僵硬的屍體,沒有一點生機。

童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許久,像是想要把他扶起來,又猶豫不敢向前,他道:“家主已經走了,少主別難過……”

童仆終于壯着膽子朝宋白宿靠近。

小小的手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喃喃道:“少主最厲害了,不要難過。”

宋白宿像一具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長風吹過,童仆忽然覺得自己的棉夾襖有些冷,院子裏空蕩蕩的。

小童仆縮了縮身子,問道:“少主,你知道我娘去哪了嗎?”

*

耳垂傳來的輕微刺痛,讓祁搖枝回過神來。

差一點點他好像就要沉進那痛苦之中,心中被無名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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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具身體發抖,靈臺也隐隐作痛。宋白宿強撐着身體,一步一步朝裏間走去,最終倒在了那布置得很喜慶的床上。

或許是旁觀者清,祁搖枝覺得宋白宿此時有些不對勁。

一股帶着詭異氣息的真氣隐隐在靈臺沖撞。

宋家家主嚴格,對宋白宿的要求也頗高。修煉至金丹本不是易事,在喂了許多靈丹,又刻苦修煉之後,宋白宿前段時間才剛結丹不久。

境界剛有提升,便受如此打擊,難免心性動搖。

宋白宿撲倒在床上,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一眨眼的功夫。

夜幕降臨,童仆在一旁輕聲喚他,宋白宿恍惚轉醒。

童仆道:“少主,家主說貴客到了,要你一同去招待。”

宋白宿起了身,擡步就朝外面走去,一身寬大的喜服壓得人歪歪晃晃。

祁搖枝隐約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

正堂之中,人已經到齊了,宋白宿垂着頭走到下首坐下。

一路上,祁搖枝只能看見別人的鞋子和衣裳下擺。

宋白宿一身鮮紅的喜服引了不少人注意。

宋渠英道:“犬子原本将在今日大婚,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卻臨時被一場大雨攪亂了計劃。”

聽見宋家家主的聲音,就讓祁搖枝感到不适。

蕭賓白在下首,附和笑道:“這不正是應了那句話?好事多磨。百年好事自然更是要跌宕一些。”

這句話并未達到預想的幽默效果,大堂內反而更安靜了些。

“這裏有妖魔的氣息。”那聲音清冷,沒多少起伏,卻讓祁搖枝微怔了一下。

祁搖枝想擡頭看,但奈何控制不了宋白宿的身體,始終只能垂着頭。

大堂內更靜了三分,此時真是落針可聞了。

祁搖枝聽見宋家家主略顯僵硬的聲音,問道:“小道友這是何意?”

那少年一板一眼地解釋道:“妖魔的氣息不淺,要麽是有妖魔來過,要麽有人道心不堅,有堕魔的趨勢。”

宋白宿這時才擡起頭,看向說話的那人。

大堂之內也為成婚做了布置,映入眼簾的是璧砌生光,燈影搖紅。

來者衆多。

祁搖枝在餘光中瞥見,宋渠英臉上的假笑都有些僵硬。

那衆多的淩霄宗修士之中,有一人上前幹笑圓場道:“我師弟初次下山,口無遮攔,家主勿怪。”

這是更熟悉的聲音。

他自己的聲音。

祁搖枝知道自己忘記什麽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陰差陽錯被卷進來的,沒想到他竟然曾經真的與宋府有過交集。

從旁人的視角看自己,還是有些詭異的。

祁搖枝隐約記得這次山下之行。他第一次和曲霧樓一起下山,沒想到就和宋家鬧得不愉快。

當時發生了什麽來着?

時間過去太久,好像有些記不清了。

秀秀直勾勾地盯着曲霧樓看了許久,而少年直立于他師兄身後,不趨不避,眼底一片清明。

祁搖枝沒想到自己還能和曲霧樓這般隔着時空遙遙對望。

這感覺當真是詭異。

人群之中,還有祝清雪和祝熒。

祝熒從小就看不慣曲霧樓,他黑着臉,冷聲道:“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

曲霧樓和祝熒年紀相仿,但是曲霧樓入門更晚,是該喊祝熒一聲師兄的。

祝熒的脾氣不太好,黑着臉站在試劍坪,就能讓一衆師弟師妹吓得不敢上去比劍。

他有些氣惱曲霧樓給淩霄宗丢人。

宋家是修仙世家,還是神女後人,若是有妖魔氣息,他們怎麽會察覺不出?

縱使真的有人堕魔,曲霧樓也不該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宋家顏面何在?

祝熒嘴唇動了動,像是還想說些什麽,卻被白衣青年扯了扯衣袖,他壓低了聲道:“祝熒。”

要祝熒不要再說了的意思。

祝熒忿忿閉上了嘴。

曲霧樓退至‘祁搖枝’身旁,全然不理會祝熒。看起來,也絲毫不因為在大庭廣衆之下被訓斥而感到難堪。

借着宋白宿的眼睛,祁搖枝看得一清二楚。

很難評,從前三人之中,只有祝清雪是讓人稍微省點心的。

宋白宿忽而開了口:“我前不久結丹,确實感覺境界還有些波動,小道友可以幫我看看麽?”

曲霧樓道:“可以。”

宋渠英坐在主位上,不動聲色笑道:“那真是有勞小道長了。”

晚膳的氣氛也十分的尴尬。

廊檐下,祁搖枝看見以前的自己和曲霧樓正在說話,好像正在仔細交代着些什麽。

祁搖枝大抵能想到自己在說什麽,無非就是告訴曲霧樓說話要委婉,行事要小心,若是有危險要第一時間叫他之類的話。

這些話,身為大師兄的祁搖枝,對自己的師弟師妹叮囑過千百遍。

祝熒不耐煩地等在不遠處,祝清雪在花圃之中“辣手摧花”。

那時的祁搖枝‘初來乍到’,以為曲霧樓是個孤僻自閉的可憐缺愛少年。

其實以旁觀者的角度再看,還能看出漂亮少年眉宇之間的冷淡。

應該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遠遠地看都能發現,當初面對面居然沒注意到。祁搖枝微嘆了一聲,心情複雜。

其實曲霧樓可能這個時候還是挺委婉的,沒有直接甩手走人。

估計是看在祁搖枝是大師兄的份上。

又等了片刻,曲霧樓才聽完了訓話,朝這邊走來。

在回去的路上宋白宿在前面引路,月亮從雲層中探出一角,清輝溫柔地灑在花草枝葉上。

宋府種了極多的花。

少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是誰?”

宋白宿微微偏頭,循着曲霧樓的目光望向西邊。

若是少年對宋家有多一分的了解,或許都不會問出這個問題來。

宋白宿答道:“垚水花神神女像。”

“為何要立花神的像?”

“是我的高祖母。”

曲霧樓當真是一點都不知道。

等到宋白宿的院子的時候,曲霧樓停住了腳步,微皺着眉看着宋白宿。

早在宋渠英的客人來之前,宋渠英就已經派人“清理”過。曲霧樓還是發現了端倪。

空氣中是一片死寂。

少年問道:“為什麽?”

曲霧樓向來言簡意赅,能一句話說完的事情絕對不會問多餘的。

他在問宋白宿為什麽那些人都死了,很明顯他并沒有聽進去祁搖枝的勸告。

宋白宿只是往前面走,頭也不偏,并不回應曲霧樓的問話。

曲霧樓審視的眼神盯着宋白宿的背影,問道:“你道心動搖,是因為他們嗎?”

依舊是沉默,宋白宿的沉默在此時就如同默認一般。

廂房內只點了一盞燈,明明沒有風,燈罩內的燭火卻躍躍跳動,忽明忽暗。

曲霧樓并未入座,而是拿出了一個緋紅色小瓶放在桌上,道:“我師兄要我轉交給你的。”

圓鼓鼓的瓶身還貼了個丹藥名稱——凝神靜氣清心丹。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來着。

他擔心曲霧樓說話太直接惹怒了宋府的少主,還拿出來自己練的清心丹送禮。

原來清心丹的銷量從幾百年前開始就不太好了哇。

“多謝,但是不必了。”宋白宿淡淡道:“今夜請曲道友來,并不是為了道心不堅,境界動搖之事。”

曲霧樓微撩起眼,等待他的後文。

宋白宿頓了半晌,才道:“家主逼迫我……娶不喜歡的女子,我幫助她離開後,家主殺了他們。”

曲霧樓望向空蕩蕩的院子,知道宋家少主所說的“他們”指的是誰。

“但明日成婚正常舉行。”曲霧樓微微皺起眉,新娘逃跑,但是婚禮并未取消。

宋白宿點點頭,眼中流露出痛苦和無力,他道:“我什麽都改變不了,但是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當提線木偶的日子了,也不想再有人因我喪命。”

他看向曲霧樓,一字一句道:

“我想請你,殺了我。”

宋渠英說過的話還不斷在他腦中回蕩,身為宋家“少主”,他的生死他操縱不了,但是若他死了,或許一切都可以在此終結。

祁搖枝頓覺不妙,許多猜想從心中一閃而過。

想起來那貼在骨頭上的紫色符篆,秀秀是被曲霧樓捉住,鎮壓在賀蘭州的?

可他們走的時候,宋府的少主應當是沒死的……

不然喜事變喪事,他不可能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不會插手。”曲霧樓微微擰眉。

夜風送來潇潇細雨,滿堂花也顯得格外寂寥。

宋白宿沉默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

“若是我活着,死的人只會更多。殺了我,一切都結束了。”

祁搖枝知道為什麽宋白宿向曲霧樓求助。

曲霧樓看起來與別的修士太不一樣了,他冰寒雪冷,漠然淡情。

曲霧樓有自己的道。

紅塵風雨,俗世恩怨于他無關。

天地法則,恩怨倫理于他無擾。

他不殺宋白宿不是因為顧慮與宋家結仇,而是因為——

曲霧樓掀起眼睫,望着宋白宿道:“人各有命,命數如此,我不會插手。”

曲霧樓心中只有除魔、降妖、衛道,此外之事都于他無關。

他認定的事情也從不會被旁人而左右。

幽靜黑暗的院子裏遠遠亮起了一抹暖色,白衣青年一手撐傘,一手提着燈,朝這邊走來。

蒙蒙細雨被夜中的一點燈火染上顏色,像是墜下的金絲。

白衣青年之前同曲霧樓交代——

“若是能幫上忙便幫,棘手的事情可以喊師兄幫忙,說話要委婉一些,勿要讓宋家少主生氣。下山一次不容易,廣結善緣于修行也是有好處的……”

少年擡起眼眸,望着對面死氣沉沉的宋白宿,道:“你無意穩固道心,堕魔只是遲早的事情。”

光是這樣聽着,祁搖枝心裏都咯噔一下。他好像知道知道曲霧樓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曲霧樓微頓,道:“你如果需要幫助的話,堕魔之後,可以來找我。”

聽師兄的話,親自送宋家少主上路,應該也算廣結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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