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曲霧樓是懂說話的藝術的。

白衣青年一來,就聽到這樣的話,臉上溫和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他将曲霧樓拉在身後,對宋白宿幹笑道:“少主勿怪,我師弟他是第一次下山,口無遮攔,沒有壞心眼,只是不會說話,少主不要放在心上……”

說到後面,語氣都漸弱了些。

宋白宿擡起眼眸,眸光沉沉地看着白衣青年。

不像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白衣青年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道:“若是少主不介意,我幫少主看看。”

他要曲霧樓來送丹藥,其實是要曲霧樓委婉的和宋家少主賠禮的意思。

想了半晌,又覺得不妥。宋家少主的道心動搖,他其實也能看出來幾分,曲霧樓并未說錯。

曲霧樓向來沉默寡言,面上不顯,心中也難免會覺得委屈的吧?

白衣青年這才托人引路,巴巴趕過來,但此時的情形還是有些尴尬。

小師弟确實是太直接了點。

宋白宿既不拒絕,也不回應。雖然面無表情,但是那陰郁之氣卻缭繞在眉宇之間。

祁搖枝有些緊張,他以宋白宿的視角來看這一切,其實也能感受到宋白宿的情緒。

殺了淩霄宗的大弟子,殺了那個說他有魔氣的少年,殺了淩霄宗掌門的那對子女——淩霄宗肯定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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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宋家,說不定也會因此覆滅。

所有肮髒的,晦暗的,都以這殺戮結束。

祁搖枝輕嘆一聲,才知道原來曾經還有這樣一遭險遇。

魔霧隐隐在宋白宿的體內彙聚,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宋白宿盯着曲霧樓,一雙眼黑得像是透不進一點光。

白衣青年不動聲色地往曲霧樓身前挪了挪,擋住宋白宿的目光。

他艾艾開了口,道:“宋少主……”

“師兄——”等在院子外面的少女拖長了聲,不滿道:“怎麽還沒好呀,送個清心丹這麽慢嗎?”

少女的聲音陡然打破了這寂靜與僵持,原本凝滞的氛圍好像又流動起來。

白衣青年像是倏然回過神來,賠禮道:“宋少主,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但時辰也不早了,我先帶小師弟回去了,少主早些休息。”

宋白宿并未回話,依舊保持着之前地姿勢看着他們。

祁搖枝敏銳地察覺到宋白宿郁結于心的魔氣倏然散了,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

院子裏,祝熒黑着臉,很不耐煩地等在那裏。

白衣青年歉意一笑,拉着自己的小師弟出了門。

祝清雪一下蹿過來,拽着白衣青年的衣袖,嚷嚷着明天一定要去嘗嘗百香樓的香酥雞。

宋白宿轉過頭,看着四人的背影。

依舊是細雨綿綿,祝清雪撐着傘擠在白衣青年身邊,歪着腦袋說話。

祝熒撐着傘走在最前面,不時不耐煩地回頭看,催促其他人走快點。

曲霧樓則落後兩步,是向來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的樣子。

當時只道是尋常。

祁搖枝和宋白宿一起,望着四人漸漸淡入黑暗裏的背影,心中同樣悵然若失。

宋白宿的心裏應該是不好受的。

可這中間橫亘着百年光陰,祁搖枝想安慰宋白宿也做不到。

*

這一夜是極長的。

祁搖枝看着宋白宿坐在桌案前,鋪箋研磨。

在宋白宿提筆将将寫下韶憐親啓的時候,祁搖枝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看別人的信不太好。

看到韶憐,祁搖枝又想起了那個船上回頭望的小厮。

祁搖枝希望只是自己多心,唇下長了大痣的人那麽多,或許只是巧合。

韶憐對于宋白宿來說是極重要的存在。

小時候宋白宿小時候身體不好,只有韶憐一個玩伴。

他常常捉弄韶憐,惹得韶憐氣紅了臉,兇巴巴地說下次再也不理他了。

但宋白宿倒在床上,閉着眼不理會韶憐呼喊裝死的時候,韶憐又哭得比誰都傷心。

這時候宋白宿就會忽然坐起,笑得捧腹。

宋白宿實在是太壞,總是欺負韶憐,并且以此為樂。

韶憐眸中含着兩汪淚,呆呆地往下掉。

流年飛轉,守在他病床前喊他藥罐子的小女孩已經變成了翩然少女,轉身奔向更廣闊的天地。

宋白宿是真的希望韶憐能歲歲無憂,一生平安喜樂。

生若浮萍命不由己,他們那般竭盡全力,總要有一個人得償所願吧。

宋白宿放下筆,等着信箋上的墨幹透,連同半枚玉珏一起放入木函之中。

是留給韶憐的。

宋白宿又在夜色裏出了門,祁搖枝說不上是什麽感受。

在已經知道結局的時候,看困厄之中的掙紮,總是讓人心中發酸發澀的。

宋白宿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厄運。

旁人都道宋家家主對亡妻一往情深,自從宋白宿的母親難産而死,就再沒娶過妻,連一個通房也無。

當宋白宿踏進宋渠英院落中的時候,祁搖枝覺得話不盡然。

宋渠英住在湖心的林苑裏,九曲游廊也建在水面之上,是去林苑的必經之路。

夜霧彌漫,頗有幾分仙氣的樣子。

宋白宿垂手侯在大門外,等着管家通報。

裏面安靜片刻,才出來幾個少男少女,宋白宿站在一旁,波瀾無驚。

那嫩得掐得出水的年紀,說他們是宋渠英的種,也是不會有人懷疑的。

湖岸邊幾尾活潑的鯉魚鬧水,水聲琤琤,湖面漂浮碎葉點點也卷入碧波裏。

管家微躬着身,道:“少主,家主請您進去。”

屋內依舊燈色昏暗,只是映着窗外的一點光亮。

宋渠英披着外衣,背手而立站在窗前。

屋裏點的香熏得人頭發昏。

祁搖枝也沒想到宋白宿會突然暴起。他知道宋白宿想殺宋渠英,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直接。

以卵擊石,抱着必死的決心,宋白宿甚至連自己的劍都沒帶。

他拔出壁上挂着的長刀。

刀出鞘時铮然作響,劃破寂靜的夜。

刀身細長秀美,比起實戰,更像是放着觀賞用的。刀鞘之下有五字墨寶——巫山一段雲。

宋家的傳家之寶,垚水花神的遺物,其紀念意義大于使用價值了。

宋白宿持刀飛身斜刺,還未靠近,就被宋渠英護身的真氣擊倒在地。

宋渠英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兩人實力相差懸殊。宋白宿将将金丹,而宋渠英已經分神圓滿。金丹戰分神,若卵投石。

宋白宿倒在地上,靈力驟然潰散,刀都從手上飛出,落在地上。

宋渠英回過身來,垂下眼皮,臉上沒有絲毫憤怒或惱怒。

面無表情地看了自己的兒子半晌,道:“我對你很失望。”

不知道是失望宋白宿要殺他,還是失望宋白宿的實力只有如此。

宋白宿卻像感覺不到痛一般,一言不發地撿起刀,提氣飛身向前。

毫無意外地被宋渠英一掌擊落在地。

祁搖枝幾乎不忍心再看,一時之間意識也恍惚起來,最終沉沉昏了過去。

宋白宿撞在桌角上,面色發白,他握緊了巫山一段雲。

刀尖向前,雪白的刀身映出清光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宋渠英像是惱了,亦或是不想再和宋白宿玩這樣無聊的游戲。

他在宋白宿又上前來的時候一掌落在了他胸膛。

宋白宿倒在地上,倏然嘔出一口血,攥着刀柄的手發白顫抖。

黑暗之中的宋渠英皺起眉,看着滿身狼狽的宋白宿。

宋白宿的呼吸滞澀,心跳微弱。

宋渠英并不覺得宋白宿會死。

宋白宿剛出生時體弱不易存活,有早夭之相。宋渠英耗費不少心神給宋白宿尋來了上古神獸的護體元甲。

他給宋白宿鋼筋鐵骨,令宋白宿無傷無痛,延年續命。

宋白宿卻要将他的耐心消磨殆盡了。宋渠英沉着臉走來,腳步聲并不輕。

宋白宿騰空而起,提刀刺來。

像是早就料到宋白宿會驟然彈起,宋渠英手心聚起的靈力直直地朝宋白宿擊去。

電光火石之間,宋白宿手中刀尖一轉。

巫山一段雲穿身而過。

刀尖滴答往下墜着黏膩猩紅的液體,連成血色的珠子。痛感驟然襲來,宋白宿卻松了口氣。

護身靈元已破,他命不久矣。

或許一切可以都可以在這裏畫上一個句號。

*

宋家少主成婚之日,小遙州大大小小的仙門都來賀禮。

喜堂之上,兩位新人在“一拜天地”的聲音之中緩緩跪倒。

待到儀式完成之後,兩人都退了下去。

樂器吹打的聲音也停了,空氣之中彌散着爆竹的氣味。

這是祝清雪第一次看人成親,小聲問道:“師兄,為什麽他們都要把臉遮起來?”

祁搖枝唔了一聲,搖搖頭,也同樣壓低了聲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是此處的風俗吧?”

三裏不同風,五裏不同俗,也是常見的。

祝熒聽見二人對話,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一般只有新娘子都上會有個紅蓋頭,哪有風俗會要宋家少主也頂個紅緞鬥笠的。

又不是小媳婦兒。

“犬子昨日夜裏忽然頭熱,見不得風。”宋家家主聽見了幾人對話,淡淡解釋了一句。

曲霧樓擡頭,對上了宋家家主沉沉的眼睛。

他對魔物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他看見到宋白宿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極有可能堕魔。

今天在這裏成婚的“少主”,雖然嗓音身形都很像,卻不是昨天那個宋白宿。

曲霧樓收回了視線,跟在自己的師兄師姐後面出了門。

無論成婚的是誰,宋家少主是否換了人,都與他無關。

……

宋渠英的水榭之下有一座地牢,只有少數幾個親信知曉。

在地牢之中看到宋家少主,是無比令人震驚的。

蕭賓白站在血池旁,幽幽道:“家主,少主只是年紀尚輕,不懂事,等過個幾年明白了您的良苦用心,或許就好了。”

坐在首位的男人依舊冷漠,他皺眉道:“沒用的東西遲早要換掉,只是可惜了我多年栽培。”

“家主說得也是,少主确實是最合适的繼承人,實在是太可惜了些……”蕭賓白嘆息一聲,似是附和一般,道:“之前測試,少主的神緣最濃。他那身血肉,實在是可惜,可惜。”

蕭賓白接連嗟嘆兩聲,宋渠英眼眸微眯,看向自己的兒子。

血池之中立着九根柱子,最中間的那根綁的是宋白宿。

他露出來的皮膚是看得見的慘白,沒有絲毫的血色。或許是因為那血都已經放幹了。

血池烏泱泱的,深紅濃到極致,有些發黑。

宋家少主低垂着腦袋,手指也無力地垂下。一只不知何處來的小蟲,斂着翅膀栖在他的指尖。

只是一瞬的動心起念,巫山一段雲就飛上前,剜下血肉。

待到那具肉身變成白骨之後,骨頭就被零散地丢在一旁。

曾經宋家最尊貴的少主,須臾之間化成白骨。

宋渠英看了良久,皺眉道:“這一批中,他明明是資質最優的,我培養數十載,終究是難堪大用。”

蕭賓白暗忖片刻,腦中靈光一閃:“家主若是實在可惜,我倒是有一計。”

“我曾聽聞賀蘭州有一種妖蠶,其絲可以肉白骨,若是少主魂魄不散,以白骨生肉,說不定能飼養出含更多神女血脈的靈體……”

*

祁搖枝的意識昏昏沉沉,他原本以為那時宋白宿暈倒就是結束了,沒想到竟然還能再醒過來。

甚至還換了個地方。

這裏是他初見“秀秀”的地方,是宋白宿被困了三百年的山洞。

這個時候的宋白宿還沒變成一堆骨頭,身上還拴着嬰兒胳膊粗的鐵鏈。

祁搖枝只能感受到這具肉身冰涼,卻不太确定他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

這氣息實在是詭異,鬼氣濃郁。

宋白宿以一種扭曲地姿勢側倒在地上,眼睛仍是睜着的,像是還在看着洞穴之外延綿的黑山。

山洞之外,天地只有黑白兩色,周遭只有飒飒狂風。

看不見其他東西,也聽不見其他聲音。

賀蘭州的妖魔橫行,荒涼寂靜,連一只飛過的鳥也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開始下起雨來。

重山千疊都浸在暴雨中,被大雨涮下一層皮來。

祁搖枝看見有人穿過荊棘亂草,艱難地往山上走來。

一道閃電照破沉沉黑夜,韶憐的臉色蒼白得厲害。

祁搖枝不忍心看。

雷聲響起的時候,祁搖枝聽見痛心切骨的哭聲。

韶憐渾身顫抖着,她爬着到那具已然沒了生氣的身體前,哭喊道: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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