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是月亮(4)

他是月亮(4)

這是一種莫名生出的感情。

對他的恐、驚、躲、慌,她都能詳細的說出原因,但有了安全保證後,褪下外殼,卻是一層惆悵若失的虛無感。

蘇瑤想躲,可又意外的不想挪動身體。

或許她也知道躲不掉。

他們一行人就緘默着走了過去,對面也慢步走過來。

路燈下,對方的面龐也被黑暗照得若隐若現,他比其他男人都高上不少,似有一米九,并不是蘇瑤腦補的嗜血野獸。

只是個高個子的普通帥哥。

他似笑非笑,眼睛也天生眯成月牙,看上去很好相處。

倒沒有想象中的可怕。

歸根結底,巴桑多吉是個人,而且五官都往上挑,這種帶着笑意的五官配上高大偉岸的身材,縱使皮膚黑一些,也是人際交往關系中的大殺器。

大家潛意識認為,這個人雖空有蠻力,但性格應該不錯。

魏凱寧已經直直地伫立到了對方眼前。

如果有人目睹到這一幕絕對很奇怪,三個大男人中夾雜着一個女人,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此時,趙棠生看清他長袖下的手臂睜大眼:“花、花臂。”

其他兩個人才從仰着頭看臉轉移到看手上。

高個子帥哥笑眯眯地轉了一下手,看清了左臂上密密麻麻的圖案,是一個珠寶和骷顱之類的圖案。天,來之前就聽說西藏有嘎巴拉教,他們會把手上弄得全是圖案。

嘎巴拉好像還專門取人頭骨。

他們頓時都吓了一跳。

蘇瑤也大吃一驚,天哪,三個人立馬慌作一團。

“貼紙。”巴桑欣賞了一會兒他們的驚吓後說。

見他們還怕,轉頭,指了指那邊的小孩:“他們三塊錢給我買的貼着玩。”

一群戴紅領巾的小孩和他們打招呼。

對面三個人還在擔驚受怕中。

蘇瑤狐疑地多看了幾眼,的确瞧見他的手臂圖案在路燈下閃閃發光,不像真的。

她多盯了幾秒,發覺男人的手和展示櫃一般。

短的玉作佛珠、長的木制菩提,貼手上的腕表,握掌中的核桃。

這邊人确實喜歡搞些珠子帶,但這人太喜歡了。

衣服倒是簡單随意。

這人好像就喜歡這種豔麗繁複的搭配,無論是圖案複雜的藏袍、還是簡單幹淨的襯衫,全部要搞一大堆的搭配品配飾。

卻也和諧,怎麽用術語解釋呢?那就是男人的黧黑膚色為主基調,衣服為大面積與膚色統一的次基調,多配飾品作為一個在黑暗中點亮的跳色。

蘇瑤評價是尊重他人審美。

蹲着好一會兒卻恰好撞入了他深邃的眼眸裏。望着那雙如古譚幽黑的眼眸,她心裏突然一陣悲哀,說不上來原因,像一陣抓不住的風。

可能因為魏凱寧是瘦弱的那一類,在高大壯實的男人面前顯得更像是弱雞。

太沒面子了。

遇見故人,活得不如以前,這已經是處于弱勢了。

倏忽,巴桑輕笑一聲,“吃飯了嗎?”

莫名其妙,她覺得這好像是專門問她的。

蘇瑤沒說話。

“還沒。”也不知道誰說的。

他便颔首,四處望了一眼,手上戴着的表晃了一下,還是個奢侈品:“那我請你們去吃飯吧,盡一下地主之誼。”

其餘三人詫異地面面相觑。

還挺措手不及的。

秉着敵不動我不動的思想,他們跟着他出去,搭車,直奔香氣四溢的餐館。

巴桑帶去的這家餐廳開在商業繁華的地方。

出了廣場,他才把手上的貼紙撕掉扔垃圾桶,讓身後兩個男人大松一口氣。

這是一家川菜館。川菜,應該是西藏最多的外地菜,這裏的本地人說漢語,都是一股串串味加說藏語的腔調,四川人也是最多的。

剛進一樓,飯菜産生的煙霧掩埋着視線,上了樓,才能配合欣賞着拉薩一條街的夜景和四周的藏族元素。

趙棠生:“我以為他會帶我們去本地人吃的藏餐館。”

“我不是本地人,”巴桑說,“我是林芝人,林芝與拉薩同屬于衛藏區域。”

魏凱寧挑重點,“那你是怎麽和蘇瑤當上高中同學的?”

“哦,”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政.策吧,我本來是想跟着叔叔工作的變動,在拉薩讀高中的,偶然接觸到了內高班,發現可以去內地讀高中。”

內地的小部分好高中都有西藏班,容納藏族學生,或者幹脆設立了西藏內地高中。

當然,這種偶然發現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

因為現在,小升初的村狀元,都會被村支書送錦旗到家裏,開開心心地去上內初班了。巴桑還算是出來得晚了,畢竟時代不同了。

想來失笑:“……我也算是第三批坐着全線青藏鐵路出來的內高班學生了。”

後面這群人應該都不能聽懂。

語罷,巴桑掃碼了桌子:“點什麽?”

于是話題轉為了點菜。

而蘇瑤倚在窗邊,只要不說話,她随便吃點什麽都行。這人本就對吃飯興趣不大,來了藏區,吃得更少了,這邊牛羊肉做法她不習慣。

有漢人吃的飯菜,卻以川菜為主,可以說是廣東人的地獄了。

這幾天不知怎麽活的。

與其如此,倒不如把點菜的機會給別人,也算是賣個好。

她思了許久,正準備抽神聽他們聊到哪裏了,卻驟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巴桑眉心一跳:“你不問問蘇瑤吃什麽嗎?”

身旁的男人僵了一下,才轉頭,把手機屏幕遞給她看。

蘇瑤連忙擺了擺手。

“哎,她是屬于那種,”魏凱寧讪笑着解釋,“蘇瑤不怎麽愛吃飯,所以出來都是我們點菜,她只要吃地域特色菜就行了。”

蘇瑤笑:“是,而且有喜歡的菜我會自己點。”

她的未婚夫很貼心:“沒有給你點辣菜,你不吃的。”

服務員開始拎着保溫壺倒甜茶。

她顯然是新手,手擡得太高甜茶要濺出來了,巴桑随手拿了個東西擋住杯子,如此,服務員才意識到要降低保溫壺的口倒下去。

“所以,”對面的男的邊收手,邊笑了下,“你平時就只吃不喜歡的菜嗎?”

蘇瑤嗆了一下。

一股姜味湧入了鼻腔,她緩了許久,擡眼。他笑望着他們,垂下眼簾,也掩不住剛才黑暗中若隐若現的敵意。

“如果你不吃,你怎麽知道自己不喜歡呢。”魏凱寧也笑眯眯的說。

她默默地喝了口水。

蘇瑤不太擅長處理這等事情,她想法簡單,不适用于面對一件複雜的人□□兒。幸好,有人可以幫她處置得更好。

換而言之,魏凱寧,靠你頂傷害了。

巴桑的鴉睫微顫,很快,又笑而不語的移開了。

“你高中就出來了,”趙棠生救場,“現在是住藏區還是在外面?”

他想了想,“在外面多吧。”

“難怪感覺你漢化了。”魏凱寧很快接着說。

他們兩個人像是達成了某種協議,不等他說完,就又抛出新的問題将巴桑團團圍住。

人容易有條件反射。

他的嘴和腦子習慣回答後,又提問,就很難撒謊更能問清楚他們倆的新仇舊恨。

蘇瑤學過一點心理學。

巴桑一連回答了三個短問題,皆是一些不痛不癢的答複,但提問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起來,似乎腦子裏只能被不假思索了。

“那你前天為什麽——”

他驀然擡起了手腕。

“我想問問,”巴桑手肘托着下巴,手表被燈照的清楚。“你是做什麽的?”

這款表正對燈下,精鋼被照得閃爍着金邊,指針也是鑲了金的。

魏凱寧很快便略估了七八位數的價格,他也不傻,得知了對方的意圖後,掏出了蘋果手機,碰了一下一開始就擺上的私家車鑰匙。

“就是普通的大學老師。” 他謙遜道。

魏凱寧接着補充,“哎,真是不才,倘若不是父母財力雄厚,應該在雲深市結不起婚。”

“應該在想方設法的當青年教授。”趙棠生笑了。

“可即便有錢,”巴桑語氣輕巧,好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目标也應該是教授,畢竟人都有事業心,不可能完全依賴父母。”

一番語音不明的話。

但兩方對這些話的內涵卻心知肚明。

魏凱寧心生不悅,他工作是不錯,但在這個明顯白手起家的男人也只能落一頭。

一種獨屬于男人之間的勝負欲起來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證明自己不差,正想招時,服務員端着一盆菜來了。

“好香啊。”蘇瑤的注意力早被吸引走了。

她扭過頭,收回了一直往窗外看的眼睛。

而羊肉鍋貼正冒出濃密滾燙的汁水,夾筷,屬于低溫慢煮的美味,這是蘇瑤來西藏覺得最好吃的東西。至于桌上的川菜,她已經自動當做不存在了。

魏凱寧氣悶地低下頭。

“我剛才有一點靈感了,”蘇瑤咽完說,“畫夜晚版的拉薩景點和人,是不是很應題?”

他問:“你怎麽表現?”

“星空下的咖啡館。”她喝了一口甜茶。

這是梵高早期的一幅畫。

夜晚與被燈點亮的咖啡館,色彩對比強烈,讓人仿佛也親眼目睹了靜谧的夜晚。

“可你是寫實派,”魏凱寧勸了幾句,“應該不擅長後印象派的風格,再好好想想?”

蘇瑤:“不是說風格,我是借個東西表達……”

趙棠生:“挺好的啊,梵高的形式肯定能得獎。”

說的她好像抄襲似的。

蘇瑤頓時放棄了這個方案,板上臉,悶不做聲地喝起甜茶來。

但魏凱寧今天像是中邪了,沒注意這邊,反而一直盯着巴桑。

還未開口,服務員又端着一盤糌粑和酒過來了。

蘇瑤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由于前天酒桌的事,她反感地掃了一眼:“誰點的?”

“我,”魏凱寧舉手,又納悶地轉頭問。“不是說糌粑要配青稞酒嗎?”

有這個規矩嗎?

她也納悶,但由于一股心結沒有伸手去拿。

吃得差不多時,那端才有聲音恍然大悟:“忘記了,這幾天找蘇瑤有事。”

蘇瑤好奇地掀起眼睛。

巴桑置筷:“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今年剛開了一家美術培訓機構。”

“我也不太懂,這一行好像競争挺激烈的,”他說,“自從他得知,我高中同學是列賓回來的老師,就一直求我去拜訪一下你,看看能不能請你去做示範。”

蘇瑤懂了,這是機構在提高身價。原來這些天一直在纏着她是為這個啊。

是在求她辦事。

原來是為了這事,不是尋仇來了。

她喝了口茶,盡力掩着一邊上揚的唇。

他眼往上翻,耳畔的翠綠滲入回憶的光彩:“……但我好像有點辦砸了,機構那邊已經請到李教授了,而我這邊才和你開口。”

一副懊惱不已的口氣。

“沒事,”對面的女人這才好聲好氣道,“如果李教授考慮了的話,我也會去的。”

她盈盈一笑。

蘇瑤生得寡淡,平時也不甚表露情緒,但一笑起來,卻如蓮花綻開的驚豔。

巴桑稍稍一愣,又繼續用懊惱的口吻:“真謝謝你,那麽寬宏大量,你第一天來時,我在你同事面前做出那種事,不僅原諒了我,還要幫我忙。”

這話說得一下就大了。

但蘇瑤正自得,兩位同事都坐在旁邊,但對方只邀請了她和地位高出不少的教授。

簡直像十八線明星忽然擡咖成了一線。

正得意,她自不會計較之前的事情了:“沒事。”

巴桑也感慨,“主要是,你身體居然是還不錯的那一批。”他用筷子随意一指,進店的不是狂流鼻血,就是吸着氧氣瓶。

真是平日越不運動來高原越好。

桌上神情不一,他微微一笑,找補回:“沒說你們身體不好的意思。”

魏凱寧、趙棠元:“……”你什麽意思啊。

等用餐結束時,蘇瑤起身,神情頗似梳順了毛的孔雀。

她站桌邊,畫了個口紅。

但放下鏡子時,卻望見了一直盯着她的黑瑪瑙眼瞳。

蘇瑤笑了笑,“你朋友可真多。”

“有錢就可以有很多朋友,”那人怔了怔,也笑了。“有人曾經告訴我的。”

喝得微醺的魏凱寧站了起來,他恍惚地望了他們倆一眼,覺得隐約忘了什麽問題沒問,但又覺得對方什麽都答了。

腦內有着說不上來的奇怪。

趙棠生也不冒頭了,人蘇瑤都說了沒事,他上去就顯得多管閑事。

他嘆了口氣,準備攙扶魏凱寧下樓,這才驚悚的想起一件事:

他們之前絕對是認識的,因為巴桑對這件事的處理,步步為營,處處捏在蘇瑤的弱點上。

*

弱點,本就是人知道而沒法改的一件事。

簡單複盤,得知自己被拿捏了之後,蘇瑤更想跑了:“我下去給你們打車了。”

喝得叮咛大醉的魏凱寧就扔給了趙棠生。

她往下跑,推開門,高原冷風一瞬席卷了外套裏。蘇瑤來回看了好幾下,手指邊點着屏幕打車,眼睛邊準備找個隐蔽的地方躲着。

随便哪裏都行。

“你去哪兒?”身後遽然出了聲,“我開車送你們。”

蘇瑤僵硬地轉頭。

不等她拒絕,巴桑舉起了車鑰匙:“沒喝酒。”

黑暗中,唯獨他的眸子發亮,她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得僵笑了一下:“好啊。”

他的車停在街邊,顯然剛被人開了過來。

蘇瑤保持緘默着走在他身後,走近車,掃了一眼車标,正要打開後座門,卻聽人勸:“坐前面吧,你又不照顧你男朋友。”

她僵了僵,“也是。”

又只能灰溜溜地坐到了前排。

車內沒開燈,但能看出很簡潔,距離很近,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噴多了的紀梵希淡男香味。細細一聞,空氣好多味道,都是奢香。

她感覺快窒息了。

蘇瑤撇過了頭,于她而言,車窗外的燈火闌珊比旁邊更有趣。

半響,身旁的男人開口,像是深思熟慮了很久:“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她轉過臉,“在我們共同的同學那裏。”

他說:“我還是想聽你自己說。”

粗大的拇指不停地摩挲着車盤,沙沙的,一點點不知耗着什麽時間。

蘇瑤移過眼,盯着車內唯一亮着的主屏幕,心中思緒萬千。

所以呢?

他是故意要顯擺好幾遍自己過得好?在明明知道她這些年的情況下,再問一遍,再往她不斷向下走的生活步調中,插上一刀?

傻逼,趕緊去死。

“就那樣,”男人的氣質卻令她忍不住傾訴,因為他看起來像是個大好人,“我爸生了病,家裏的産業突然沒人管了,他硬要我繼承他的家業,我不想,一下子……”

變得一團亂。

蘇瑤冷淡:“但我的事業也就那樣吧。”

“藝術這東西,畢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做嘛,”巴桑理解地點頭,“慢工出細活,我看國內的老師都是做了很久才出名的。”

他這麽說,令她感到慰藉不少。

蘇瑤不自在地揉太陽穴,“應該吧。”

“其實挺好的,”他語氣寬慰,“起碼完成了自己的理想。”

好像說的蘇瑤這麽多年只完成了這個。

這下,她裝不下去了:“所以呢,你是在可憐我嗎?”

蘇瑤語氣是一如既往的直白,然而說完,卻不忍哽了一聲。

她太明白自己的開場是什麽樣的了。

生于雲深市,還是當地最大建築公司老板的獨生女,走藝術就被一路砸錢過來,做什麽都有的是人幫忙,可、可是最後卻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她冷硬地說,“我們換個話題聊吧。”

蘇瑤不喜歡把自尊碾到地上。

但平心而論,這麽些年變成這樣,全是她自找的。

全是自作自受。

都怪她太沒用了。

她一下繃不住地流出淚來。不一會兒,就在懸着睫毛上的晶瑩之間,望見了一張老繭粗粝的手掌,還見了置于上面的白色紙巾。

蘇瑤吸了吸鼻子,“謝謝。”

車內一時只有竭力控制的抽泣聲。

她忍不住,“是不是,我們高中同學都知道我的近況,都知道我現在……”

“沒有。”他打斷。

蘇瑤撇過臉。

她長睫毛上挂着一串水珠,但在一片濕意中,仍能望見他清亮的黑眸。

巴桑呼了口氣,語氣确信:“大部分都不知道。”

蘇瑤不信任的嗤笑一聲。

她還是用手肘撐着腦袋,疲憊地卷縮在一旁,一副頹唐的樣子。過了許久,巴桑的手忽然指向了窗外:“你看。”

蘇瑤望着他指的地方。

那是拉薩好多網紅咖啡店之一,大玻璃窗裏照得通亮,一對風塵仆仆的坐在裏面嘗鮮。

服務員端上了咖啡,兩個人就對視着,你一口我一口,驚喜又謹慎地嘗着新鮮。每喝一口,他們都笑望着彼此,比起嘗鮮似乎更想注意到對方的反應。

他們一定相愛到了白頭。

她不解地回頭,“所以呢?”

和對話有什麽關系。

男人眉梢稍挑,眉目間似乎藏着冷冽風處的柔和。

“起碼,”很久以後,他溫聲道,“這些年,我以為你被很多人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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