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是月亮(7)

他是月亮(7)

蘇瑤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巴桑多吉的感受。

她心想,他好像條狗。

不不不,當然不是性格很狗。

而是遇見他時,幾個兇神惡煞的壽仔把他圍了起來。

他坐在臺階上,生得人高馬大,長得又粗狂高挺,寸頭黑皮一副不好惹的模樣。但擡着頭,滿眸迷茫無知地盯着他們說話。

特別像一只拉布拉多被茶杯犬派圍着。

蘇瑤當即笑了出來。

于是乎,她的司機就去調和了,這些茶杯犬立馬吓得跑了。

拉布拉多就向她投來了感激的目光。

他會看到當時的蘇瑤,她自幼清麗,爸爸那時事業也如日中天。

錢與欲交合在一起,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冷豔。

那時蘇瑤在學校有很多人喜歡。

喜歡是有用處的。

她能交很多男朋友,能加入很多小團體,消息也靈通得很。

所以,在巴桑多吉這個人在來校之前,她就知道是對方來自邊疆的內高生。

開學第一天,很多人偷偷去打量這個四字都是名字的異族少年,因為即便是包容萬物的大城市,也很難見到來自自治區的藏族人。

西藏人少,才三百萬,十年前因交通不便出來的人更少了。

真的是第一次見到少數的少數民族。

好多人看他,接着七嘴八舌,他叫巴桑或者多吉?沒姓氏怎麽取得名字。想知道他長得到底與沿海城市的人有什麽不同。

當時對藏族人的最深印象是,韓紅唱的那一首《天路》。

所以覺得雪域兒女都會飙高音。

蘇瑤也是來湊這個熱鬧。

所以她遠遠地眺望窗戶,仔仔細細地瞧了一眼,啧了一聲。那時她好像有一個學生會的職務,好像有關于幫助政.策生融入的要求。

雲深市的夏日熱得離不開空調。

蘇瑤很快扭頭,指示着司機要回去了。

但仿佛是下一秒做夢的事,那個少年在車子啓動前跑了過來。

他俯下身,染上了一絲翠綠的眼睛盯着她,害羞扭捏地扯了扯系腰袍子半響,才把皺巴巴的紙團遞給她,紙團皺得像醜橘。

這是很多年後都忘不掉的場景。

許許多多顏色的花朵也莫名其妙飄了進來。

車窗忽然關住了,蘇瑤的手上多了一朵花。

那是用粗劣的衛生紙做的,摸起來質感很差,但形狀像模像樣。她扯開,然後冒出來了很多很多的紙巾,最後只有一個字——

【你會付出代價的。】

*

蘇瑤吓醒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受驚,她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這些夢都光怪陸離的。

但她仍能記住其中一個,那就是第一次見到巴桑多吉的場景,因為是真實發生過的。

蘇瑤記得他當時寫了一個謝謝。

巴桑的漢語不是母語,但他一直很用功,字寫得有一種認真的醜陋。當然啦,那是很多年前了,後來他練了一手的瘦金體漢字。

他們那時還說,說他還是個啞巴。

更可憐的是,當時西藏的初中只學語數英,上了高中才突然一下增加了六門課。

蘇瑤還記得當時雲高是第一次接收散插生。

什麽是散插呢?

內高,分為在內地組成了一個獨面西藏生源的高中,和把藏族學生分散插入內地普通高中的兩種類型。巴桑就屬于散插生,而且是一個人散插進的雲深高中。

天,一個人,這樣孤零零的上學換她會想死。

蘇瑤還聽說,專門接受內高生的學校一般會設一年預科,也就是讓內高生讀四年高中。

但是雲高換成了讓老師課外補習巴桑。

好像是,如果讀不了可以辦理轉校或者留級。

蘇瑤聽後只覺得好可憐。

當時,以她的身份知道消息更多,從老師口中得知,他摸底考全校倒數,教學也完全跟不上這邊,再這樣學校考慮讓他轉學。

花了點小錢,蘇瑤找了一個教小學的老師團隊帶他,順便還幫忙報了一個手語班。

至于是誰幫的沒有提。

因為有錢人家迷信,積陰德本身積的就是埋名隐姓之德。

久而久之,小學團隊換成了初中,很快就回到了高中。

他們說他學得很快。

至于巴桑本人,還是一副腼腆赧然的樣子。只是從藏袍換成了校服,每天仍是一聲不吭,低頭垂目,喜歡用手小心地捏着衣角轉。

搞得蘇瑤納悶,人高馬大一個男的,每天秀裏秀氣的跟個小姑娘似的。

但這種文弱的氣質,恰巧讓一只狼捕捉到了獵物。

她非常喜歡。

于是沒事就去找他玩,挑他,搞得他是滿臉通紅煩不勝煩還不敢吭聲。蘇瑤更喜歡了,更興奮地找他玩,這個不太愛說話的腼腆小男生才告訴她:

在開學時,她曾當着巴桑的面嘲笑他的口音。

蘇瑤閉眼。

完全不記得了,她記性不好,又經常随心所欲。

除了自己,誰能懂得并且原諒這種常常心血來潮的性格。

犯下的錯對人已經有烙印了。

長大成人後的蘇瑤,要為小時候不懂事的小蘇瑤買單。

因果報應是沒有辦法的事,佛說,介入因果,承受因果。

沒辦法的事情。

蘇瑤精心化了一個妝才出門。

她剛出去時,天還是魚肚白,冷風吹得像把刮刀。眯眼尋了好一會兒說好的地址,才避開了正在五體投地的人往樓上走。

很快,樓梯間有個穿了一身黑,帶着墨鏡,只露出來一個大紅唇的女人。

她生得毛發寡淡,平時稱得上是秀色動人,一化起妝來,就是豔麗十足咄咄逼人。

“你應該先和我道歉,”蘇瑤先發制人,“關于昨晚的事。”

男人靠在背椅上,這一次他手上沒那麽多東西了,就一串用來念經的菩提。他像是剛從寺廟念了會兒經,才慢悠悠地趕來。

他微微一愣,但又料到了般的勾唇,“對不起。”

帶着些京片子。

蘇瑤這才緩了戾氣走過去。

她松了指,仰頭露出塗得通紅的嘴。

巴桑點頭示意她先說。

蘇瑤先是大肆批判起昨天的行為,說有多麽的大逆不道,令她害怕。

她威脅要報警。

巴桑反問,“不然我怎麽見到你?”

蘇瑤:“反正不可以。”

“不可以我也做了,”他呵呵一笑,“請問你拿我怎麽樣吧。”

蘇瑤不會放棄自己的上位優勢,“我會報警的。”

巴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放下手,交疊放着,因為服務員端着水壺來了。

對于這些素不相符的外地人而言,他們能迅速達成的共識就是,甜茶比酥油茶好喝。

杯子中迅速出現了甜甜的奶黃色液體。

蘇瑤微抿了一口又吐了,她乳糖不耐受不太能喝牛奶。

可惜啊。

藏區的大部分白食都是牛奶做的,或者是羊奶做的,這就叫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

她快速掃了巴桑一眼,見他眉頭緊蹙,便又把目光投到了戶外。

樓上恰好能感受到清冷的涼風,上面窗外能望見遠處的經幡,下面已經有信徒待着轉經了。這個點甜茶館恰好沒有什麽人。

轉經筒無聲,安撫着所有人不停轉動的腦細胞。

傳說,轉經筒每轉一次,佛經就被念一次,祝福就會被傳送給世界一次。

很好。

巴桑正在思考怎麽回她。

那蘇瑤會鼓勵自己繼續往這個方向說。

既然他有一個可以懲治她的理由,那她也借題發揮。抓住有利的一點胡攪蠻纏,看誰扯得過誰。反正蘇瑤想着拖得幾日是幾日。

乖乖認錯?死都不可能。

“蘇瑤,你不會報警的,”他一點也不慌,“是你未婚夫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隊裏也多的是人說,你報警我讓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蘇瑤譏諷,“他們只是說說,怎麽能進得了警察局?你當我傻啊!”

巴桑:“是進不了,但還有媒體啊。”

男人微微一笑,語氣卻略帶威脅:“蘇大小姐,你也不想媒體都說三道四吧?”

蘇瑤愣了一秒。

“說就說呗,”她強撐着,“嘴長在別人身上,我控制不了。”

巴桑:“你家股價估計也會跌哦。”

蘇瑤絲毫不懼,“跌就跌啊。”

這回對面詫異地見了他一眼,她更是洋洋得意,自己什麽都不怕。然而,在一杯甜茶後,溫潤的聲音一轉:“……怪不得你爸說你一點用沒有。”

聲音之下全是惡意,“一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女。”

蘇瑤吸氣,提醒自己不能生氣,免得正中對方下懷。

巴桑拿出手機打字:“那我讓記者朋友們都過來瞧瞧,蘇大小姐是有多仗義、多大義滅親,親未婚夫都可以送進局子裏去。”

她繼續波瀾不驚。

但男人正在手機屏幕裏劃着通訊錄,時不時傳來鍵盤音。

蘇瑤一下慌了,“……你在幹什麽呢?”

“找朋友。”他給蘇瑤看了一眼手機。

備注的某位趙姓記者。

蘇瑤知道他,他很厲害,報道過多起企業的醜聞。

包括她爹的。

手指幾乎快點到撥通上。

蘇瑤也威脅起他,“魏凱寧進了局子,難不成你的罪孽能獨善其身——”

“那我也進監獄呗。”他一臉無所謂。

怎麽可能。

她剛要動身,巴桑把手機鎖屏往後一縮,“就算你搶手機,沒關系,我記得號碼。”

蘇瑤終于懂了,這個談判,她從這開始落于下乘,因為能捏着的軟肋太多了。

談判談的就是一個氣勢。

而且蘇瑤沒話說了,她語言表達能力有限,以上都是她想了一個晚上的東西。應該早點帶一個律師來,這些東西由一個人擋着比較好。

一步錯,步步錯,沒有一個是對的!

她終于絕望:“你想怎麽樣?”

巴桑沉思一陣,故意引得她慌張幾瞬,才輕松笑道:“瞧你緊張的,先吃飯好了。”

他道:“畢竟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老交情,”又笑似威脅,“再說了,我哪裏會這麽狠心,連個吃飯的時間都不給你,還沒吃早飯吧?”

蘇瑤冷着臉拿起手機。

幾秒後,兩個人很快掃碼點單了。

巴桑點了個藏面,那蘇瑤不會再點,她随便吃什麽都行。

就算吃她會過敏的奶制品也行。

食物在恨意中味同嚼蠟。

就這麽悶頭吃了半響,在食物的香味裏,他開了口:“……幹吃也無聊,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

蘇瑤翻了個白眼,“你又搞什麽?”

反正她的上位優勢沒了,看你玩玩什麽花樣呗。

“這個游戲就叫簡易版的真心話大冒險好了,”巴桑四目看了一圈,“我們互相問對方一個問題,問到不想答為止。不管是什麽問題,對方只能如實回答,如果拒絕回答或者被認定為撒謊,就要接受懲罰。”

他盯着二維碼:“……喝一杯酒。”

“不行,”蘇瑤對酒有心理陰影,“我吃奶渣,我乳糖不耐受。”

她一吃真奶做的乳糖就狂嘔。

原本在雲深市一點也沒發現過,一去俄羅斯,一喝過真奶,裏裏外外上吐下瀉。據調查顯示,百分之七十的中國人都有些乳糖不耐受的症狀。

很不幸,蘇瑤就是其中一個。

“行。”

于是經過一番折騰商量,桌上擺上了炒奶渣和酒。

在熙熙攘攘填滿的食客中,這一桌并不是最顯眼的。但他們能肉眼可見的令人感到奇怪:因為沒人會怒視着對面認識的人。

蘇瑤先低頭喝了杯水。

巴桑先開口,“……這些年你有沒有回想過以前的事。”

“沒有,”她坦然承認,“我每天學習畫畫過得非常充實,午夜夢回也沒有想起過你。”

他颔首:“倒也意料之中。”

接着手掌便偏向她。

蘇瑤欲搖頭,但又馬上想起來了一個:“你為什麽會突然來找我了。”

桌面上藏緣酒的包裝立即撕開了。

他倒進杯子裏,一飲而盡,耳邊翠綠與劍眉一邊挑起:“我不可以回家嗎?”

只能說她運氣不好碰上了。

“好,到我。”巴桑拉回主導權,“你在俄羅斯過得怎麽樣。”

蘇瑤言簡:“還行。”

“真的假的?”他問,“這麽多帥哥,過得還不開心?”

蘇瑤反笑:“你以為毛子都是什麽好的啊。”

人家家暴率可是世界第一。

但她這人信奉三分言深,七分言淺,不會和剛見面的人說太多。

巴桑淺笑了一下,笑靥微露,又收了回去。

蘇瑤很快問他過得怎麽樣了。

老同學見面都露富,但一般說這些年過得一般的才是真富。

巴桑随意扯了幾句自己的經歷,但總結起來就是貧窮小子在京市的奮鬥史。

他先是在內地讀了高中,接着考到着名的京市大學,然後再跟結識的朋友創業,沾到了互聯網這個豬都會起飛的風口。

最後財富自由,一番思慮後決定回鄉置辦個産業退休養老。

比蘇瑤在天寒地凍的求學的經歷要精彩多了。

而她錯過了國內的太多發展,倒也來了興致,一時問了許多的問題。

問完了,心中一時惆悵若失。

蘇瑤思緒良久,“真好啊。”

不過她這些年也學了很多東西,有失有得,失之東隅也不必去想着別人的桑榆。

聊了許久,倒也真的像是同學聚會了,他也一直和和氣氣的。

何況桌上還是好酒好菜。

可閑聊過頭之後,蘇瑤才恍惚掙紮着想起來,這人從上學起就慣會讨好人,無論是師長還是平輩,只要他想,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人的好感。

因為他最會這一套,不細想,和巴桑相處只會感覺很舒服。

一細想,三言兩語,他想要的東西早已收入囊中。還弄得人不好發作,因為,居然是談話之間就心甘情願地給了出去了。

她後知後覺地記得自己剛做了什麽,不記目的,居然還放松了警惕。

整個氣氛就又僵了起來。

冷場良久,巴桑才開口:“……那我們繼續玩吧。”

蘇瑤避開目光地點點頭。

于是下一個問題就來了:“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呢?”

她擡手吃了一個奶渣。

蘇瑤已經恢複了無話可說的狀态,所以也沒有問題好問的,快點把這一切都熬過去吧。

可游戲已經開始了:“那你會和你未婚夫一起去嗎?”

蘇瑤冷淡下來:“你問太多了吧。”

“這個游戲是這樣的,”他攤手,“你在玩之前就應該了解過游戲的規則。”

她又動手吃了個奶渣。

問題更難回:“你不會和你未婚夫一起進行下面的旅行了,是嗎?”

蘇瑤惱怒地瞥了回去。

他用與好友聊天的語氣:“說句難聽的,你未婚夫挺沒用,是個廢物,你肯定得找一個比他有用的人陪着你繼續寫生旅行——”

“所以呢,你是要自告奮勇嗎?”蘇瑤譏諷。

“不是,”巴桑腦子稍微一轉,玉珠碰撞發出刺耳一聲警告。“你會找有相同經歷的人,是嗎?”

蘇瑤抿着唇不說話。

他說:“我傾向是第二支隊的女老師,因為第一隊只有你一個女生,而且你有未婚夫,找別的男人不好,你現在居然還挺保守的。”

條理清晰、深思熟慮,還不乏對她的了解。

蘇瑤依舊保持着之前的姿勢。

只是她的手指輕動,把剛才亮起的手機屏幕熄了。

“而我,想知道這個人選是誰,只需要用昨天的方法就得到了。”他結尾。

蘇瑤冷臉:“我真的會報警!你收買我身邊的人!”

胖教授這個人品确實不行。

但魏凱寧為什麽會告訴他信息,難道就因為胖教授問了他嗎?

他不關心蘇瑤的死活嗎?

“你好聰明,”巴桑經不住鼓掌誇獎,但略帶嘲諷,“但不夠細心,提醒你一下,我不是用錢問的,是我問了他們就樂意告訴我。”

蘇瑤一時氣得發瘋。

看來這些年混得真的很好,這些人迫不及待告訴他消息。

她非常讨厭對方。

可也沒辦法,巴桑又坐了下來,頭頂黑了一片的壓迫感也被收了回去。他花了這麽大一圈力氣,就是為了一件事:讓她賠禮道歉。

蘇瑤氣憤地思索着這件事怎麽辦。

終于,她來到無力的話題:“……那你究竟想怎樣?”

蘇瑤無法像巴桑一樣反推整間事情的原因,甚至是走向,如果賠償不重就平事吧。

不怕賊吃肉就怕賊惦記。

“我也不為難你,”巴桑摩挲着掌心,圓珠們慢慢轉動。“但也不想委屈自己…你給我去轉山,帶着今天的悔恨去岡仁波齊轉上一圈,我就原諒你。”

蘇瑤稍微松了口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她以為對方是沖着讓她家破人亡來的。

感謝對方信這些玄乎其玄的東西。

在這種權力對調的條件下,如果不是它們,她簡直毫無勝算。

不過轉山是什麽?

她先似劫後餘生:“那你以後也別監視我了。”

“不會了,”他說,“但提個醒,你身邊的人不太行,與其罵我,不如罵他們。”

沒有個屁。

蘇瑤正想開口争執,又強行忍住,生怕巴桑改變主意。

于是先強行按耐住。

他也凝了一會兒,沒多解釋:“轉完以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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