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是月亮(10)

他是月亮(10)

夜裏的拉薩冷得入骨。

雪山上的風似乎從遠處吹來。

羅剎女找猕猴時應該比現在的感覺還要冷。

講一個藏族民俗故事吧。

在遙遠的雪山下,有一個傳說。

傳說中,一只集齊天地靈氣的猕猴,受到了聖觀世音菩薩的恩典。

它就和所有的佛教男信徒一樣,遵守着五戒,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并在西域的雪國潛心修行,以早日習得菩提慈悲之心。

但每每這個時候,總會有一個妖女過來攪局。

故事裏的這個妖女便是羅剎。

這羅剎女業力深重,故而想盡各種辦法接觸猕猴來擺脫罪孽。

她色.誘、假扮、脅迫、恐吓,猕猴都無動于衷。

最終,羅剎女才口吐真言:“我是罪孽深重之身,如果與其他男羅剎産子,會繼續生出羅剎子,令世間苦不堪言。只有與你結合,才能使黑暗的藏區升出正法的太陽。”

猕猴願為天下蒼生犧牲。

于是它來到布達拉山下請菩薩點化,菩薩加持,賜予兩人夫妻之名。

之後,猕猴和羅剎就誕下了許多孩子。

因此,雪域人便有了兩種性:一種是母親羅剎的貪欲、嫉妒與強健勇敢;另一種便是父親猕猴的悲憫、和藹與善于言辭。

這便是西藏人的由來。

當然,每一本介紹的書籍中,羅剎女的話都有所不同。

比如《西藏王統記》中,羅剎最後威脅猕猴的話是,如若不同意,便一夜屠殺千萬靈,将雪域聖地變為羅剎城,将所有的生靈都魔化。

巴桑比較相信這一個版本,因為有足夠的脅迫才能被屈服。

他點着煙,煙霧缭繞後眯眼盯着前方的微光。

前方是個小飯店,規模不是很大,食客往來倒是不少。只是做生意的應該講究,往來不能擋人,這旁邊卻坐了一個帶行李箱的女人。

煙垂了半會兒。

幾分鐘後,才剩下滿缸的煙灰開了車門散。

巴桑兩步并一步地走了過去,沒作聲,噌亮的靴子先停眼底。女人過了幾秒才擡頭,一臉茫然,嘴上還叼着剛才店家送她的一摞青稞爆米花。

她沒怎麽打扮,又不知事,乍一看像年歲很小的人。

他絲毫不意外:“……怎麽又來找我了?”

蘇瑤沒好氣地仰頭看着他。

她說:“我不能開房。”

巴桑心知肚明:“怎麽可能?”

“前臺要證件才能開房,”她不甘心地解釋,“我沒身份證,也沒錢。”

頭頂的男人垂眼掃了她一眼。

他問:“我不是給你轉賬了嗎?”

蘇瑤忍氣吞聲:“我不記得怎麽用手機了,密碼開不了鎖。”

幾秒後,是低低的嘲笑聲。

蘇瑤生氣了:“是你把我弄這樣的,我要現金,要我的證件!”

“那不關我的事,”他攤手,“你不是不需要我的幫助了嗎?”

語罷,擡腿就準備走。

蘇瑤站起身,手裏拎的塑料袋和行李箱碰了一下,眼疾手快抱住了巴桑的腿。她真是含着一口氣活下去,渾身上下都因為前幾天的爬山之旅而腰酸背痛。

她大吼:“還東西小偷!”

巴桑低下頭俯視着她。

過了幾秒後,他的腿擡了起來,蘇瑤幹脆一把全抱住。

那些解乏用的爆米花撒了一地。

她披頭散發,眼神惡狠狠的,整個人像在山上流浪多年的野孩子。

他俯盯半刻,終于滿意一笑:“先吃飯。”

實際上巴桑多吉能不知道他沒給證件?

為了求醫,他需要用對方的身份證辦理入院,于是一次性地将她放證件的包拿走了。

昨天也沒還給她。

因為失憶這個東西很難說啊。

醫生下了這個診斷,難道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他很多疑的。

車還沒開多遠,老板先打電話了,說店門口有人來了。

甕中之物正野蠻地放開腿。

兩個人走進去。

這店蘇瑤也算熟,因為剛找出錢包裏的幾個銅板坐車過來時,店老板看她在外坐着可憐,喊她到裏面坐,但蘇瑤怪不好意思的。

老板還叫店員給她塞了一大捆的爆米花先墊墊肚子。

走進店裏,先是從前廳繞到一個小庭院,接着走進了充滿香味的二樓。

樓裏全是木頭和奇怪的圖案為裝飾。

落座的人除了少數幾個穿常服的,其他人都着一邊胳膊長袖一邊胳膊穿棉的藏袍穿法,或者是穿短袖,在腰間系羽絨服。

有的還戴着個帽,天,他們這邊的人好喜歡戴帽子啊。

就是那種皮革材質的帽子,有點像禮帽,當地人稱之為東夏,千兒帽,或者是印度帽。

為什麽産地基本是內地的東西叫印度帽呢?

因為,當年英國人殖民印度時,東印度公司帶來了這種帽子,因為西藏和印度很近嘛,藏族商人又從印度帶來了帽子,這個語言習慣就被沿用至今。

一進來,一桌人全部盯着他們。

蘇瑤立即束手束腳的。

巴桑拍了拍她,“這位是我高中同學蘇瑤,現在是大學教授。”

霎時,蘇瑤站直身子,覺得這些人的目光都熱情了不少。

他繼續,“……這些都是我朋友。”

蘇瑤點點頭算打招呼。

她撇頭小聲,“你是我高中同學?”

巴桑拍了拍她的肩:“對,雲深高中的。”

她還想問,卻被示意安靜了。

蘇瑤就被迫閉上了唇。

她無瑕顧忌對方像倒豆子一樣,每次只說一點。腦子直接飛到了那句‘高中同學’上,拼命搜刮着這本該存在的記憶裏。

于是對任何安排也不反抗,行屍走肉般的坐到了偏僻的位置。

巴桑恰好也不太想看到她。

他看她來氣,怕節外生枝,不打算多介紹她,也不準備把他們介紹給她認識。

純吃飯局。

蘇瑤對偏僻一隅的座位很滿意。

“诶,你好。”旁邊突然有人開口。

蘇瑤轉過頭,也是一個和他們穿着一樣的女人。

她臉保養得很好,懷裏還揣了一個小孩。

她解釋:“我叫格桑曲珍。”

蘇瑤:“蘇瑤。”

格桑曲珍很溫婉地笑了,“你是在啷個大學教書噢?”

她遲疑地啊了一聲。

重複之後,蘇瑤看向了巴桑。

巴桑:“雲深大學。”

蘇瑤馬上照葫蘆畫瓢地說了一遍。

格桑曲珍只能怪異地點頭。

不過超了分秒,她就撇開這個事情,用好上許多的口音問:“那你是教啥子的安?”

話說這個地方好多說四川話口音的人。

或者說,這邊好多人漢話幹脆是□□,亦或者是,□□和藏語土話混合。

這個蘇瑤知道:“美術。”

“美術,美術好啊,”格桑曲珍奇怪的繼續說,“我還有一個女兒在外面讀書,不過成績一直不太好,我也想叫她走藝術這條路。”

蘇瑤來了精神,“你還有一個女兒?”

這會被誤認為是驚訝。

格桑曲珍笑了:“我女兒七歲,兒子才十個多月呢。”

蘇瑤馬上反應過來誇她看不出年齡。

她們面帶笑容地誇贊完這一女人都熱衷的事業後,蘇瑤低下頭,看了一眼她懷裏昏昏欲睡的兒子,他面目安靜的像一個小皇帝。

蘇瑤猛然感覺不用再問了。

雖然不太清楚這個地方,但一股直覺告訴了她背後的故事。

心中不忍委屈酸楚。

好像這樣的故事她看過、聽過也經歷過。

蘇瑤皺眉,“……賠錢貨?”

腦子好像不用想就脫口而出了。

這回換格桑曲珍不知道了:“啊?”

蘇瑤搖搖頭。

她低下頭,一種吞噬一切的委屈感幾秒後轉瞬即逝。

緩了好幾下,蘇瑤不免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小女孩多了幾分上心。

所以她繼續問關于這個小女孩的事了。

格桑曲珍說:“……就是這樣的,我們現在住成都嘛,也算是人生地不熟的。但蘇老師是名校教授嘛,應該在川省認識有适合教我女兒的吧?”

蘇瑤眉頭緊鎖地思考着。

但她什麽也不清楚:“等回去我會仔細幫你留意的。”

為了顯示這不是一句客套話,蘇瑤決定問得更細節一點。

孩子總是母親的軟肋。

格桑曲珍一下打開了話茬,不太流利的普通話也神奇的一夜治好,開始滔滔不絕的說關于自己女兒的信息,特別是被蘇瑤有意引導之後。

但怎麽樣話題都有結束時。

蘇瑤咳了一聲,開始學屋企長輩說話:“好,我回去一定會多加留意的,畢竟你女兒确實是一個可塑之才。”

格桑曲珍笑得和一朵花一樣。

但她千不該萬不該補了一句,“反正我一直在四川,也跑不了。”

剎那間,花的笑容就開始僵住了。

蘇瑤感到不對:“怎麽了嗎?”

這句話也不應該說的。

因為格桑曲珍的嘴慢慢長大,一只高挑的細眉更挑,另一只強忍驚訝。

她上下打量了蘇瑤一眼,似乎不相信她會說這種話,或者說不相信她是大學教授。

蘇瑤感覺更不對了,連忙補救,更糟糕的話在電光火石間脫口而出:

“拉薩不是在四川嗎?”

不在四川為什麽她說四川話?有毛病嗎。

一切都完蛋了。

現在已不再是格桑曲珍震驚了。

蘇瑤再愚鈍,都能感覺到空氣一瞬冷凝固了。

說完這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過來,就連盤子裏的那只石鍋雞眼珠子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咽了咽口水。

好像猜錯了。

還以為人不會跑太遠的地方長居呢。

蘇瑤抿着唇拼命眨眼:“……我、我之前一直在國外。”

對面的人好像都不太信。

就在頭腦風暴時,一只大掌搭在肩上,男聲立馬為蘇瑤辯解:“她在俄羅斯讀的書。”

她趕緊點頭以表确信。

對面人群卻狐疑。

蘇瑤沒辦法,又紅又臊的臉憋了一會兒,說了一句咕哝的話。

她不确定這是不是俄語。

許是心虛,她慌張得立即捂臉裝醉。

蘇瑤過了很久才敢放下手。

周圍的氣息漸漸轉淡,旁邊的人叽叽咕咕幾句,像是在解釋,但一句也聽不懂。

好像是說四川确實也有很多藏族人。

她們這種嘉木不懂,也很正常,成都也有很多藏族人居住着。武侯祠那邊,基本上已經是藏族人一條街了,好多西藏機構設在成都。

蘇瑤呆呆地聽着。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正瞧着她。

兩人對視一眼,蘇瑤幡然醒悟,即刻意識到對方發現了自己沒醉的真相。于是羞愧欲死,趕緊低頭假裝整桌此人不存在。

過了許久,似乎大家都聊得熱火朝天,蘇瑤才敢擡起頭混入其中。

她小心翼翼:“所以拉薩是哪個省的?”

巴桑凝視了她一會兒,說話詐她:“你在演戲嗎?”

蘇瑤怯懦地辯解。

過了會兒,他才說:“西藏。”

她又問:“那西藏在哪?”

旁邊的人又被這句話吸引了。

巴桑仰頭長嘆一口氣,基本心死,敷衍地遞給她一部手機。

屏幕上是關于西藏的基本介紹資料。

而他又轉頭和人聊了,蘇瑤沒人說話了,只能按耐不發地低頭看。許是心事太重,所有的字都看不進去,燥熱難耐地抽出身準備去喝水。

擡起旁邊的熱水壺倒杯子裏。

這麽折騰一圈,回來時手機屏幕早黑了。

蘇瑤坐在角落裏,聽不懂的語句時不時冒進耳朵裏。

一種巨大無助感席卷人身。

手機前面是鮮嫩多汁的烤羊排,做成圓形狀的土豆包子,牛舌在盤子裏蒸好,酸奶上擺放着一些野生人參果,旁邊是高高在上的火紅色熱水壺。

可這些熱鬧和蘇瑤沒有半分關系。

桌的另一頭,還坐着穿紅衣露出胳膊的僧人,好像應該叫喇嘛,正要埋頭吃肉。蘇瑤也搞不懂,為什麽和尚還能吃肉了。

而且,帶她來吃飯的始作俑者,不僅不幫助她,而且還一副不耐煩的态度和表情。

蘇瑤讨厭他。

醫生說過,解離性失憶除了不記得自身發生的事外,還具有正常生活的經驗。

可她在此處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知道。

這是無法自己正常生活的人。

她是一個被世界抛棄的人。

是一個被世界抛棄的人。

蘇瑤盯着手機倒影,一遍遍想着,似乎是在給自己催着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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