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是月亮(13)

他是月亮(13)

楊琳琳是被一陣陣聲音吵醒的。

她本就睡得晚,天色未亮,床邊的冰塊就不停響動。

已經五點了。

提前做攻略時得知珠峰是八點鐘快九點天亮,那麽五六點也應該醒了。嘆了口氣,從冰窖裏鑽了出來,外面已然沒有昨天那麽冷了。

昨晚是真的冷,溫寒,風大又凍手凍腳。

早起時溫度已然好多了。

只是正逢夏季,窗外一片彌漫大霧。

楊琳琳卻多穿了一件羽絨服,呼了呼氣後往門外走去。

門外是簡陋的客廳,一個拎着熱水瓶的藏民小哥憨笑着和蘇瑤說話。

“……你覺得我畫畫很好看?”蘇瑤揚唇問,“真的假的。”

藏民小哥含糊地說了一句話。

蘇瑤笑出了聲,“你說我人也長得漂亮?”

他說了一句話更逗得她笑。

蘇瑤笑完問,“什麽,你們藏語裏的美女是卓瑪?”

藏民小哥飛快地糾了一下。

蘇瑤皺眉:“……澤什麽?”

他就只好又重新發音糾正了一聲。

蘇瑤念了一遍,但顯然說得不好,因為對面的藏民小哥嘆了口氣說話。

內容大致:“你畫畫這麽好,為什麽說話這麽笨?”

于是她來了氣,纏着別人繼續問。

小哥就好脾氣地再說一遍。

說了好幾遍,他唇都說幹了,黝黑的臉都不願對着人了。

蘇瑤可不急。

她白臂稍稍一彎,捏到了他的耳朵。只貼耳說了一句話,藏民小哥黑黢黢的臉上竄地一下紅了,抿唇但弧線不忍彎着。

她說:“我這下知道了,你是頗薩(帥哥)。”

蘇瑤咯咯大笑着回去了。

楊琳琳則沒多注意,“瑤瑤,你記得多帶幾件厚衣服。”

說完沙發上一塌。

等人反映過來時,桌上已經擺上了兩杯甜茶,而蘇瑤前方的杯子塞得最滿。

蘇瑤紅着臉喝下。

随後,她再也沒剛才輕佻放縱了。

在之後的路途中,小哥在用保溫杯倒水時,還想和她說話,蘇瑤卻再也不理,只能讓他在她們出門前腼腆笑着揮了揮手。

這般冷淡,倒也讓楊琳琳詫異地盯大睡眼。

其實她之前在某一青年教師交流活動見過蘇瑤。

那時她站在會廳中央,仰着頭,白脖伸得像天鵝一樣。

成年人仿佛都有一套自己的交往心得,不用多說,只用看氣質就能推出此人的行事談吐。果然,她眼高于頂,冷冷淡淡。

想不到背地裏玩挺花的。

忽然有聲起來:“你不是說困嗎?”

楊琳琳趕忙揉了揉眼睛。

但她也是快言快語:“困啊,困,但沒辦法不是為了看山嗎?”

兩個人搬着畫袋和其他雜物往外走。

楊琳琳繼續說:“只是很好奇,你怎麽變這麽快呢?”

蘇瑤笑了笑。

她低頭拎東西:“想起故人了。”

所以才變了樣。

*

雪山一片寂靜。

從下往上的環保車緩緩駛進深山,山底還見不到雪景,只能看到西北一片荒涼的草。經幡在地上吹着,立碑上蕩漾着廣闊無垠的天地。

不望天地,只注眼前,小碎石頭就在腳底。

兩個人在此地搖晃良久。

蘇瑤終于忍不住拍楊琳琳的肩:“我們到底去哪兒?”

“我們找地方寫生啊,”她說,“要不然我們來珠峰幹嘛?”

蘇瑤驚呆了:“帶着這麽多東西?”

一起爬山?

楊琳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總叫我好好休息,嬲你媽的別,我們不能上去咧。”

在短短幾分鐘解釋後,蘇瑤也後知後覺。

原來現在珠峰核心區已經不讓進了。

好像是國家要修一條拉薩直通珠峰的高鐵,還是山上要安一個超級電梯扶。不清楚,反正,現在能看到的景點是幾塊破石碑,郵戳局和絨布寺。

蘇瑤本以為她們要像攀登隊一樣勇登珠峰呢。

楊琳琳告訴她,花五十萬可以登頂好像。

蘇瑤:神經病,爬山累死了,怎麽還有人要花五十萬找罪受啊。

這五十萬花哪裏不好。

于是帶着大瓶小瓶下了地,兩個人搖搖晃晃地站在一側。

群山環繞在四周。

蘇瑤吸了口氣,休息一下又開始提着東西背着畫袋,腳馬上就打顫了。她趕緊放下,指着旁邊道:“我們要去那裏拍照嗎?”

不遠處就有一個立碑。

大理石紋路赫然刻着紅字:珠穆朗瑪峰高程測量紀念碑:8848.86米

旁邊還有好多人排隊拍照。

楊琳琳也被吸引了。

蘇瑤立馬拉着她:“走。”

她要和別人說這是她自己爬上來的。

這種經歷無疑是千載難逢,哪怕是炫耀都成了榮譽勳章,所以兩人都放下行李輕松上陣。終于到碑前了,咔嚓一聲,一張照片就清晰拍了出來。

蘇瑤繞過去準備看。

屏幕上,分明是個古典美人臉,但非吐個舌俏皮得小了好幾歲。

楊琳琳走來時拍了拍肩:“裝嫩。”

蘇瑤心中翻了個白眼,什麽叫裝嫩,她本來就嫩嘛。

她連三十都沒有。

一想到這裏,楊琳琳也覺得奇怪:“你怎麽這麽年輕就要結婚了?”

蘇瑤可不想和人交心。

她呵呵一笑:“其實,二十七歲還是比較大了。”

大個屁。

蘇瑤接過楊琳琳的手機,蹲下來開始拍照。

楊琳琳單手比耶,耷拉下來的表情一瞬精神了,幾乎蓋住了眼下濃厚的黑眼圈。

真的應該多睡一覺。

蘇瑤識趣的沒說這句話,舉起手機的攝像頭對準她。

兩個人拍完,楊琳琳就準備拎起東西就走。

蘇瑤求她:“我們去看看絨布寺吧。”

“只有半小時了,”楊琳琳否決,“我們該找個地方好好看珠峰出太陽了。”

蘇瑤嘆氣。

她們倆走了許久,不知道哪裏,她實在走不動了。

準備再勸楊琳琳。

楊琳琳沒聽,準确來說所有人都不聽了,因為此時一陣光突然照到了四周。

一道金光潑灑在了遠處的山緣上。

這座山好似憑空出現的,因為剛來時,除去其他若隐若現的山,那處像迷迷茫茫的天空。而這處金光,仿佛一下賦予了神山的生命。

山是金黃加珍珠白的配置,身後是一片澄澈的天空藍。

攝像的主體一下從人變成了景。

驚呼聲不斷:“運氣真好見着日照金山了!”

“恭喜大家,”遠處有懂的人開始喊,“是十年難得一見的日照金山,被我們見到了,那麽今年一整年我們都會幸運起來。”

人群立即獻出了歡呼聲。

蘇瑤手忙腳亂地翻出手機,先給開機,花了好幾分鐘才對準色彩豐富的雪山就是一拍。

等到先拍了一張,她才放心大膽地拍起下一張。

這種患失患得的心态完全是源于世間美好多短暫。

在十幾分鐘的神跡之後,這種惴惴不安的情感果然驟變。

楊琳琳正歪扭在背包後。

她是背對着人的。

一開始蘇瑤以為她是昨天沒休息好,想靠着休息一下。還拍了幾張照,怕楊琳琳吵着要去別的地方寫生,才繞過去一看,發覺她已經臉紅腫着閉目坐躺在上面。

腦海裏是躺在病床上吸氧的高檀。

蘇瑤馬上轉身:“她缺氧了!她缺氧了,誰來幫一下我——”

遠處的人群裏不知誰說去拿氧氣瓶。

她仿佛得到了某種指示,撐着腿,翻着底下的包裹抽出東西。

楊琳琳閉目咳嗽起來。

身後有急促聲音傳來:“……你先把她放到平地上急救啊。”

蘇瑤下望,這周圍全是石子路。

她七手八腳地背起她,猛然的重量差點摔了一跤。

後面有一個從遠處跑來的好人,跑過來接過了楊琳琳這個擔子,于是背上的負擔一下輕了一半,緊接着,全部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蘇瑤大口呼吸着差點給跪下。

那個人很仗義,一直背到了居民住的帳篷裏。

然後和住在那裏的藏族小姐姐說了一下。

那個小姐姐停下手中的掃把,先把人平躺,再打開門窗,從箱子裏拿藥塞進她口裏。

聲音突兀響起:“你不急救嗎?”

蘇瑤如夢初醒地彈了起來。

她馬上想去到處找急救方法,腦子裏突然冒出來了東西,身體就掏出手機開始查。但一個沒握穩,手機滑落,手開始亂七八糟的在空中接。

可手機砰的一聲掉落才算接住。

蘇瑤像是小狗一樣馬上跪地上去撿。

她滑稽地拾起來找浏覽器問答,打了字,網頁才加載不開。

心急如焚時才展開了頁面。

小姐姐看不下去:“我剛才弄了。”

是看她一直呆着才逗逗人的。

蘇瑤傻傻的哦了一聲。

一副還沒回過神的樣子。

小姐姐:“……阿佳和你說啊,她這個情況最好先去下面呆着。現在是出車高峰,周圍的人都出車下山了,你要等下才能等到車。”

蘇瑤吸收了會兒信息:“我能直接要救護車上來嗎?”

這倒把人問住了。

小姐姐想了想,“要不然你先打120.”

蘇瑤就照做了。

醫院的電話很快就打通了,雖然她也不知道是哪個醫院的。

在小姐姐的幫助下,她們報完地址,才被那頭說太遠了建議先附近找車送下山,珠峰附近有救援隊,給了電話,但上來也要時間。

可以選擇自己下去找。

通話鍵剛落,倒映着蘇瑤迷茫無助的臉。

小姐姐站了起來:“你還是先自己出去找車吧。”

蘇瑤這才像是得到指令般地回過神。

她想着找昨天來招待所的司機電話,打過去問問能不能來送人,但偏偏這個時候屏幕顯示卡了。

于是關機開機又花了時間。

這一次打開手機,指紋解鎖再也用不了了。

蘇瑤猛地一下想不起密碼了。

手機震動帶着拒絕。任何記憶在此時也冰凍成了空白,風速成了思考的速度,在轉動之餘,一陣猛烈的咳嗽打亂了所有的章程。

面罩已經因呼吸全白了。

楊琳琳躺在沙發上,又開始不停地咳嗽,紊亂的白色呼吸讓人束手無策。

蘇瑤掙紮一番向外走去。

門外是一片荒蕪。

這個地方不知道在哪裏,離人多的地方太遠了。

她喊:“有人嗎?”

所幸這裏有一個人。

蘇瑤一邊走過去,一邊遍遍念叨着求助的話。幸運的是,這個人肯幫忙。不幸的是,他說自己是沒有車的本地人,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可以帶着她去找有車的人送她們下去。

蘇瑤累得滿懷希望。

她很着急,不過也只能一邊走,一邊跟着他去找。

那個人和她即刻去找了,但幾分鐘或十幾分鐘後,可以提供幫助的人的家屬說他有事不在。

那個人和她說對不起。

蘇瑤只能匆匆地說沒事。

于是斷了一條路,她使盡全力奔向了人擠着的地方。

終于看到了郵局前滿是人。

一過去就開始說話:“請問大家有空嗎?我的朋友缺氧昏倒了,現在急需車子送下山去,請問大家能借我車、不是,能開車送下去嗎?”

站在其中的人拿了一串佛珠。

蘇瑤馬上說了一連串好話,說他慈悲為懷說他好心說他幫忙一定會發。

這個胖子笑眯眯地答應了。

他們倆走在路上,這一次蘇瑤是歡呼雀躍的。

她腦子裏已經開始變得浮想聯翩,想着該怎麽把琳琳姐搬過來,該怎麽讓她躺着舒服……走向那輛黑色的車時,一切仿佛觸手可及。

胖子點了點車鑰匙,駕駛位的屏幕閃了閃。

他兩手一攤,笑呵呵:“不好意思,我忘了,我這車沒油了。”

蘇瑤所有的幻想結凍成冰。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指着他的佛珠。

胖子哈哈大笑:“随便買的。”

她半天才嚅動嘴唇說沒事。

于是尋找之旅又開始了,她繼續一遍遍放大喊着求助的話,期望有人能聽進去。

蘇瑤繼續去找可以幫忙的人,一邊找,一邊試着手機能不能打電話。

打給招待所讓他們開車上來是最棒的。

蘇瑤胡亂看着屏幕,忽然一下,手機解屏了。

當然不是她摁了什麽。而是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這個電話切了一秒的接通界面,随之就換成了解鎖的樣子。

一個不認識的備忘錄名字惹得人怒火更甚。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空聽你放屁!

蘇瑤煩得直接挂了。

她繼續翻閱着昨天的通話記錄,但一個不注意,碎石又絆腳,下一秒蘇瑤立馬半跪在原地,膝蓋生疼到爆炸。

手機飛了出去,碎掉一半的屏幕顯示出了時間。

蘇瑤眼睜睜地盯着它,看了幾秒,只能重打起精神爬起來繼續去找下一個希望。

孤身一人在外就是這樣的。

運氣不好不說,倘若運氣好,會遇到很多好心人提供便攜。

可是無論如何,這些人不能幫你全部。

因為有些事情總需要一個人去做,人總是孤獨的。

屏幕顯示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多了。

不是說看到日照金山的人會幸運嗎?

可是幸運呢?

信徒在金山下叫喊,遙遠的呼喚透過雲層響徹天際。螞蟻爬着人的脊背,一具缺氧而暴斃的屍體就在眼前,枯地上的人絕望流淚:

“……誰能來幫幫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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