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是月亮(15)
他是月亮(15)
那一瞬,火星仿佛将地球撞得分崩離析,冰川與火焰熔合,所有人類全部自取滅亡。千言萬語在腦海裏都變成了一句話:
真倒黴。
蘇瑤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而後,快燒死機的主板點燃:“……你怎麽在這裏啊?”
很好。
這句話不冷不淡,不親不遠,哪怕是仇人相見都能用。
那頭隔得有些遠,分外看不清臉,故而又得以僵持一會兒。
半響,他先開口:“我倆真是有緣。”
可不是嗎。
蘇瑤心裏啐了一口,真是孽緣。
但現在最緊要的不是感慨,而是想辦法轉過身。
她露出一排白牙,抱着包,急智中趕忙啓唇:“哎,我是過來找東西的,現在找到了,走了。”
蘇瑤急忙彎下腰。
佯裝是要找什麽東西,在空中随便一撈,趕忙起來。
結果還未撈上來什麽東西,一雙噌亮的黑軍靴出現在眼前。
身子一僵,過會兒才俯視着門框,巴桑正歪着頭,他清楚這種把戲。
他似笑非笑:“不過來坐坐嗎?”
蘇瑤尬笑:“哈哈,那當然坐。”
她趕忙直起身,腦子也頓時好使起來:“不過我就在前邊,我先走了,下次再來……”
肩驟然一沉。
巴桑伸臂,欲拿着書包一角:“要我幫你拿嗎?”
“不用了不用了,”她連忙推脫,“我自己來就行。”
巴桑快把她整個書包都扯過來:“那我送你去?”
卻是個陳述句。
蘇瑤繼續保持一排牙,腳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身後的包廂也普通,只是勝在人少座位大。
巴桑先坐,蘇瑤頓時松了一口氣,坐在外面。她雙腿立馬阖上,撇在一邊,手放到最外面的扶手上,整個重心遠離對方。
這一舉動卻引起聲音:“……你還讨厭我?”
蘇瑤幹笑。
笑了幾聲後忙說不是,緊接着,便開始一言不發。
蘇瑤要擺脫目前的困境。
她低頭沉思一會兒,必須要在這個心眼子多的男人旁邊逃走,又不想重複在餐廳裏的窘态,那麽,只有一個辦法——
她畏畏縮縮地卷在座位上。
周圍寂靜得很,遠能聽鐵軌摩擦聲呼呼作響,近能觀心髒鮮活跳動。
忍字頭上一把刀!
蘇瑤坐不住了。她目不斜視地翻開包,準備耗點時間。誰知那包還沒弄到前面,一只帶着青筋的棕手伸了過來,手底下是綠色包裝的小熊餅幹。
她也不推脫,直接接了過來,撕開銀色內裏後快速碰倒了一地的餅幹。
蘇瑤戰戰兢兢:“對、對不起——”
她一邊念叨着對不起,一邊往下撿起餅幹。
當然這還不夠,邊說話邊顫抖一下更好,顯得更像是驚弓之鳥。即便車廂空曠,也不少人開始側目了,這正好是順理成章逃走的機會。
這種沒夾心的餅幹就是麻煩,一掉碎一地,撿都撿不起來。
結果還沒撿幹淨,頭頂的聲音先垂下:“對不起。”
蘇瑤驚愕地擡起頭。
這讓她終于看清了巴桑的臉,他正垂眸盯着她:“我在餐廳吓壞了你是不是。”
她點頭搖頭都不是。
“對不起,”巴桑溫和說,“你不用害怕我,我們以前是好朋友。”
語音剛落,他也彎下腰,用手笨拙地拾起碎一地的殘渣。
小熊的身體一分為三,甚至是更多,殘渣以沙灘黃沙的形式散落一地。又抽了幾張紙,包起來,準備扔進綠色的包裝袋裏。
這一次,巴桑手上又是很多東西,有香味,很繁複神秘。
她冷不丁地問:“那你為什麽也在這裏?”
是專門來找她的嗎?
言下之意,他微微一笑,“我不可以回老家嗎?”
蘇瑤當然問:“你老家哪裏啊。”
“林芝,”巴桑點頭,“西藏江南,你想去嗎?”
去你嗎。
不過這個地方确實沒有南方四通發達的交通網。別的地方是三十分之一的概率相遇,西藏應該換算成四分之一。
每天的車次很少,很少,列車員應該很輕松吧。
所以遇見也不算意外。
蘇瑤想清楚了,嘴裏才開始客套:“想啊。”
“那你是從哪裏過來的?”他自然問。
蘇瑤很小聲:“珠峰大本營。”
她恨不得人聽不清楚。
“你去那兒幹嘛,”巴桑似乎溫柔體貼,“海拔那麽高,別又缺氧了。”
蘇瑤倍感不對地停了下來。
這三個句子都是反問,而反問是最引誘人回答的句子。一個正常人說話會用那麽多反問句嗎?這句話還是眼前這位套話大師說的,更要警惕。
她停滞了一會兒,但現在顯得更不正常。
最後一點碎渣被紙包着塞進了塑料盒子裏。
這下再也沒有理由弓着腰,巴桑目光側了過來。
女人呆滞地望着前方。
她現在披頭散發,白淨的臉被擋住了,活脫脫像個舊社會逃荒的女子。
實際上,蘇瑤的腦子正在快速運轉着。
像在餐廳那樣發瘋可以走掉嗎?
身旁仿佛輕輕叫了一聲:“蘇瑤。”
這一聲仿佛是捕捉住靈魂的抓夾,由遠到近的喚醒大腦。
蘇瑤現在不得不面臨兩個難題,一個是長時間不回答別人的話,該用什麽借口搪塞過去;另一個是該怎麽發瘋才能快速從這個地方逃出去。
加油,機會總留給有準備的人。
她一下轉過頭,頭發啪的一聲打在臉上,眼巴巴地盯着對面的男人。
蘇瑤咬了咬唇:“……能借我點錢嗎?”
巴桑訝異地啊了一聲。
有些話說了一次不怕第二次,蘇瑤挺起胸膛,聲音都大了一些:“借錢。”
對方反問,“你錢呢?”
“沒有啦,”她大大方方地說,“有我還借什麽錢?”
巴桑知道她只會花紙幣:“不是,我給了你六萬塊錢。你是用來當紙花了?”
“六萬也是錢嗎?”蘇瑤馬上接話。
他給她細算賬:“不是錢嗎?這趟車最貴的票還不到兩百塊。”
“六萬塊錢,你起碼可以坐三百多趟這輛車。但這個車一天也才兩趟,你是怎麽從三天時間裏坐一百五十趟車的?你會穿越時間啊。”
這人最擅長的就是抽絲剝繭地算賬。
蘇瑤只好裝瘋賣傻,“可能是吧……所以能借我點錢嗎?”
巴桑搖了搖頭。
“為什麽?”蘇瑤一下子沉下臉,“是你把我撞成這樣的。”
他回絕:“我已經結過賬了。”
蘇瑤繼續不開心:“憑什麽,你給的太少了。”她開始用另一種語氣,“你是欺負我不記得事情了,所以才給的那麽少,錢一下子就沒了!”
巴桑:“我線上還給你轉了。”
“我不要那個錢了,”蘇瑤耍賴皮,“我要紙幣。”
她知道現在這個社會現錢少。
巴桑想說,但反應過來差點被她繞走:“你先說說自己是怎麽花的,三天坐了一百五十趟車?”
蘇瑤繞回來:“沒有,但是錢太少了不夠花!”
“你是怎麽花的。”他反複抓住重點問。
蘇瑤想了想,她說不清楚,只好嘟囔着說借。
巴桑冷笑:“我可不敢借你。”
“我會還的,”蘇瑤催促,“快借我點,我都快活不下去了!我還要待兩個月呢,你不借我錢我會餓死的。”
他不怒反笑:“借你有的還嗎?”
蘇瑤短暫思考了兩秒。
她想着該怎麽更瘋一點,腦海不由自主浮現起了爸爸的幾個窮親戚。
你知道,皇帝家也會有打秋風的親戚。他們高舉道德大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實在不行時就在大庭廣衆之下——
她手臂一攤,腰一軟,撒潑打滾起來。
“我不管!”
她賴皮:“給我錢!都是你給的太少了,害得我這麽窮,沒幾天就花完了……”突然想到了什麽,“要不然報警吧,讓警察看看!你把我撞成這樣才只給我六萬塊,我要警察懲罰你!”
撿好的餅幹又散落一地。
同時,不知所雲地胡亂喊了一大通,蘇瑤的聲音尖銳地回蕩在車廂內。
索性是坐的比較前面,視線直面藍色座椅的布料,暫且感受不到屬于人的異樣目光。
可短暫的慶幸終将被收回,一個從前面趕來的過路人被聲音吓了一跳,嫌惡地撇了蘇瑤一眼。
她瞬間安靜了。
因為難堪極了。
蘇瑤清晰的知道,現在的她确實蓬頭散發,聲音刺耳,行為也不堪入目。
像個瘋婆子。
真是受不了,她居然在巴桑多吉面前像個瘋子。
悲哀的是,只有裝瘋賣傻才能将一切過往搪塞過去。
蘇瑤一陣心死,她突然演不下去了,能接受在大庭廣衆之下發瘋,但不接受別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她,因為她又不是一個沒尊嚴的人。
這戲不想演了。
巴桑手心的佛珠啪地一合。
他起身,“去找找。”
她微微吸鼻子,“有警察?”
“前面就有,”巴桑說,“鐵路上一直有乘警,不如去讓他評評理。”
确實太久沒回國了。
但是蘇瑤累了,在對弈中,他一直精神比她好:“偷的錢也可以找回來嗎?”
他快速地捕捉到了關鍵:“你的錢被偷了?”
蘇瑤随意地點頭。
巴桑細細詢問:“你被偷了多少?”
“兩萬多吧,”她漠不關心,“不記得具體的了。”
“還有四萬呢?”
蘇瑤淡淡:“給人了。”
“給誰?”
蘇瑤不想說話,疲倦道:“隊裏的老師。”
巴桑:“哪一位?”
“你管我!”她累死了,“這關你什麽事情!”
他不怒反笑地颔首,“那你別管我借錢。”
蘇瑤像猛地被潑了一盆冷水。
她癱在座位上,一點點往下滑,似乎想盡量把自己醜陋的一幕埋在地裏。
巴桑沒空管這個:“咱們先去備案。”
“警察什麽時候能找到?”她懶懶問。
“這我哪兒知道,”他語氣也有點煩躁了,“十天半個月?反正這也不是這麽好找的,過半個月我們再來看看。”
不提這句我們還好,一提蘇瑤就打消了心思。
又要跟這個人糾纏十天半個月,蘇瑤腦細胞沒長這麽多。
她馬上改口,“算了,找不到不去了,我不要錢了,我也去偷去搶我不要錢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東西?”
看着蘇瑤一下子自暴自棄擺爛,頭頂的男人也開始着急上火。
一開始,他低頭說了幾句,飄忽得仿佛是人的夢游。望見女人幾度勸說就是油鹽不進,氣急攻心地一把抓住了蘇瑤的手腕。
掌心粗糙的觸感倏忽刺得人發痛。
蘇瑤嘶了一聲,大罵:“你有病吧!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個死太監——”
巴桑不聞不問地提着她往前走。
痛是當然的。
雖然兩只手腕被拉着,但實際上整個手臂都帶動了,連肩胛骨都立馬隐隐作痛。不然,巴桑真的像是提小黃鴨一樣地把蘇瑤完全提起來。
蘇瑤感覺腳底下是空的。
她怎麽也蹬不到地面。
蘇瑤馬上慌得口不擇言:“放、放過我,是楊琳琳,是她打電話讓我去珠峰的,結果高反了,我很害怕就把錢全給她了,我怕她找給我……”
巴桑拎着她繼續走。
她不停蹬着腿,“……我疼!輕點,我沒騙你,我句句屬實!”
可能是臨近下車點了,周圍全是人。肩胛骨一陣劇烈疼痛,她無聲的尖叫一聲,眼淚都痛得快掉了下來。
蘇瑤挺高,有一米七,但硬生生被他提的像個小雞似的。
幻視成周圍所有人都成了巨人。
或者是比她矮的人見不着,有行李擋着,現在所有人的眼睛都好奇地往下望。
他們對這個眼睛紅紅的、蓬頭垢面的女人瞧了一眼,以為她可能是屬于巴桑的財産,因為他們的臉明晃晃地寫上了這也許是屬于家事的不能關心。
這種感覺馬上刺痛了蘇瑤。
因為害她被逼的像個瘋子完全拜身後這個男人所賜。
害得她被全車廂的人圍觀窘态。
害得她醜态百出,難道一個沒明确被證實的關系,就能順理成章磨平她的憎惡嗎!
都是巴桑多吉害得!
他們倆那點子破事都是九年前,甚至快十年的事情了!兩個人談了兩年他唠一輩子是吧?
能不能放過她!
蘇瑤每天找着繪畫的素材就已經夠焦頭爛額了,還要管着他們十年前的爛事,還在巴桑多吉面前裝模作樣,誰給她三份工資錢啊?
她氣得要死:“你快放我下來!”
沒人理。
一股強烈恨意湧上了心頭。
蘇瑤一下被人放在地上,她忽視掉頭頂傳來的嗓音。
這聲音許是道歉,許是和她商量下車怎麽和鐵路公安作答的事宜,反正它們混在一起聽不清了。
她狠狠往男人的軍靴上踩了一腳。
頭頂傳來一聲吃痛。
下一秒,列車緩緩停止運行。
蘇瑤立馬鑽到隊伍裏。
排隊的人們吝啬地收起眼神,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匆匆趕路,大家和沙丁魚一樣擠了出去。
外面是實心的混凝土地上。
蒸汽聲四處響起,匆忙的旅人拖着疲憊的身軀離開,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蘇瑤終于大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這麽多人,巴桑多吉終于是想抓人都沒法兒了。
他們倆那些年的情情愛愛快點随風消散吧,別糾結了,過去的事兒讓他們過去吧。
蘇瑤喜滋滋地走在路上,連書包都不想拿了。
忽然臉色一變。
她去拉薩。
外面車牌怎麽是林芝啊。
蘇瑤披頭散發地走回去,媽的,坐過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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