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是月亮(16)
他是月亮(16)
希望巴桑多吉早就下站了。
幾秒後,臀部還沒坐熱,一個乘務人員就拿着登記手冊過來了:“诶诶,下站了,別擱這坐了。”
蘇瑤被催促了好幾下才肯挪動。
她麻木地折返到原來車廂,任由身後怎麽喊。
關于包的記憶還清晰,所以只管着往前走就得了,但走着走着,腳步停了下來。
一個快有門框高的男人提着個小綠包。
蘇瑤一陣絕望,天哪,他怎麽還在這裏,這個人怎麽這麽擅長甕中捉鼈啊。
想了想,她只能直接上去搶了。
書包一動不動。蘇瑤煩躁地啧了一聲。手上的動作也重了幾分,但就是拿不動它。她想了想,要不然別硬搶了,咬巴桑的手再搶好了。
眼前人的鴉睫垂下,黑曜石般的眸色被遮擋住:“你讨厭我?”
蘇瑤不想和他說話。
手一下舉高了,嘴上不去,她只能繼續扯自己的東西,哪怕青絲像刀片般地刮在臉上。
巴桑禁不住地冷笑:“你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很讨人喜歡是吧?”
這下輪到蘇瑤開懷大笑了。
她譏笑不止:“是是是、你好讨人喜歡,天天跟條狗一樣地跟着別人——”
這句話的殺傷力顯然爆擊。
對方也馬上進入了唇槍舌戰的戰鬥模式。
就在下一局戰争即将打響之際,兩個人的背部都及時被乘務員的本子拍了拍。
這位大哥催促:“終點站,都下車了!”
兩個人就是僵持着一動不動。
蘇瑤咬牙切齒,任憑背部被紙拍打,手上的力氣只一點點加重。
驀地一下,對方手一松,強大的慣性只讓人往後傾,她差點狼狽地倒在乘務大哥的懷裏。
腳底浮空亂蹬幾下,蘇瑤終于站穩。
她狠狠剜了巴桑一眼才走。
站臺早已沒人了,四下空曠,黑夜伴随着呼嘯的冷風襲來。
在孤獨寂寥的青藏高原上,蘇瑤唯一的財産就是懷裏這個破包。
這包是網上很火的綠青蛙。
它挺這個愚蠢的大腦袋,咧着血盆大口,沒心沒肺到令人生氣。它既不是名牌,也不是私人訂制,就是一個到處都可以買到的爆款。
不同的是,在雲深他們會誇這書包顯年輕好看,在這地方就是醜了。
因為來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鳥地,她們倆一起從金鳳凰變成走地雞了。
身份證、速寫本、速寫板、筆盒、一小盒水墨、一部手機、兩張銀行卡……
財産們和蘇瑤跟着光線走出去。
她走得很快,因為懶得和人再有糾纏,但走到閘機口那兒雙腿像灌了了鉛似的。擡起鞋,拖着自己身體走向人聲鼎沸的地方。
“美女!住宿嗎?”
“坐不坐車去墨脫?”叫喊聲一齊傳來。
蘇瑤抱着包使勁擺手。
等到了路比較偏僻的地方時,她前後掃了一眼,抓人問:“銀行還開門嗎?”
前面帶着花頭巾的老太太沒聽懂。
她旁邊的女的倒是聽得懂,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藏語。
可惜輪到蘇瑤聽不懂。
那女的新詞一個個的蹦,就只能聽明白一個嘉木,最後噼裏啪啦地放完了一串鞭炮。
她轉頭,“銀行早下班了。”
蘇瑤總算弄懂了這一句,這才多少點啊,就下班了,國內有自助取錢嗎?
她嘆了口氣。
這女的巴巴問,“那你住宿嗎?”
蘇瑤:“我沒錢啊。”
這女的失望地哦了一聲。
蘇瑤也沒辦法了,她抱着包正想走,這女的又開口了:“嘉、漢族姑娘,你不如這樣,先住在我們家賓館,然後第二天去銀行取錢過來。”
蘇瑤站着思索了一會兒。
她疑心病不太重,但信奉出門在外小心為上,導致行為還是有點躊躇。
萬一對方要害她怎麽辦。
正當這女的還要說話時,一只手回絕:“不用,住我家去。”
蘇瑤皺着眉頭往後看。
一個黑黃皮穿着時尚的女人擺手,她的辮子特意梳成了黑人的樣式。
她用着深奧的語言直接勸退了對面,就當蘇瑤感嘆,居然有人還搶做窮鬼生意的時候,歐美妝側頭和她說:“蘇瑤,我是你高中同學。”
怎麽又是這套啊?
蘇瑤煩死:“我不認識你。”
“我叫央拉群培,”她介紹自己,“你不認識正常,我知道你就行。”
蘇瑤掃了一眼她的妝容打扮,這個樣式只見過藏區小孩化過。感覺這邊西部地區,對強勢的美國街頭文化算是吸收很深。
和俄羅斯那邊喜歡穿阿迪達斯的精神小夥一樣,這邊也喜歡畫歐美妝。
每個地區的小孩都有自己的潮流。
反正蘇瑤是沒見過一個上班族喜歡裝嫩的。
至于為什麽央拉一定是個上班族,原因很簡單,因為連蘇瑤這個家庭條件的孩子都需要上班。她真的很無語:“但我不認識,請讓開。”
央拉急了。
她也開始說了一大堆,大致是高中時期多崇拜蘇瑤,今天湊巧碰見了,想和蘇瑤敘舊。
敘那門子舊啊?
蘇瑤默不作聲地往身後一撇。
身後黑漆漆的洞口處,暖黃色的光線起伏不定。光源的波動來源于動态,兩條長腿的形狀不斷走來走去,似乎有人在徘徊不已。
她冷笑一聲,面無表情地轉回了頭。
蘇瑤翻了個白眼,“不用,我中意帆街。”
“什麽意思?”
“我喜歡睡大街。”
主打一個喜歡睡大街。
她趕緊快步走了,晚一秒都擔心被追上。林芝站不屬于市中心,但旁邊還是有賣東西的,小商販店鋪和攤位的燈光在晚上刺眼。
蘇瑤刻意避着光走,走到又遠又偏僻的地方。
心裏不擔心錢,到時候想辦法打個電話給生活助理,喊他打一筆錢過來。
只是怎麽打電話呢?
托巴桑的福,蘇瑤已經害怕打開自己的手機了。
她覺得他會監視她。
那去找電話亭或者問路人和小商販借,先賺一筆錢給他,先把她安頓好。接着蘇瑤再命令對方馬上飛到藏區,以後都先給她把日程安排妥了。
現在每天演戲的日子真是受夠了!
蘇瑤本不想安排生活助理過來的,在俄羅斯就因為這種事經常被議論。
是想在藏區随大衆一點的。
可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普通人啊!
遠處,小商販微弱的燈光若隐若現,心頭上的聲音告訴她不着急。
蘇瑤坐在臺階上,等着周圍的人都走完,等到攤子上沒生意。
等到大理石的地面冒出幾只小蟲,從階梯的的高處一點點堕落下去,一瞬間消失不見了。月光照耀在人間,慢慢讓蟲子們又盡收眼底。
攀爬到了光線明顯的地方,蟲子漸漸浮現出了一副褐色的外殼。
旁邊有個比這顏色淺一點的手。
雙手耷拉下,薄棕皮包裹着分明的骨骼,青筋因惱怒而清晰可見。
這是一雙能掐死人的手。
蘇瑤的眼皮翻了翻。
她啧了一下,往下看了看自己纖纖玉指一言不發。
對面那雙手慢慢放大了一些。
從能見五個手指,到兩只手腕,再到一個肩膀。
最後,一個熟悉的下巴顯露在了視覺框最頂上,帶着些青渣,再然後一個頭柔聲問:“你餓了嗎?要不要吃飯。”
蘇瑤把視線縮小在了自己淡粉色的指甲上。
“你不餓啊,”旁邊繼續溫聲細語,“那累不累,要不要訂個酒店住。”
可惜因為奔波已經好多天沒做指甲了。
等生活助理來,她就馬上去做,去做個長款。但是長款美甲生活真的很不方便,短款也行,到時候拿着甲片對比看看。
橄榄綠這個顏色比較适合夏天。
不識眼色,聲音沉了些:“你不回我我就直接帶你去了?”
蘇瑤幹脆地站了起來。
她拍了拍屁.股的灰,坐到了對面更黑的臺階。
身後也跟來了高大的黑影。
蘇瑤坐下,男人就繼續蹲下垂着手,見她瞥來,矜持地微微露齒笑。
她又耷下眼簾。
對于藝術家來說,自己畫的美甲款式也是可以的。
還可以繼續想用水墨畫點點綴。
腦海裏繼續暢想着,突然,對方冷不丁地開口:“……你爸爸會心疼的。”
蘇瑤的指尖一僵。
“你爸爸,”巴桑繼續曉之以情,“看見你坐水泥路上,吃不飽,穿不暖,還要睡大街,他一個鳏夫帶你長大多不容易啊。”
蘇瑤不想研究自己的手指甲了。
他動之以理:“你爸爸天天在外面辛苦掙錢,就是圖你能多用一點。”
“他老了,但他希望給你最好的。”情感一點點溢出,“自從你媽媽沒了之後,他整整二十七年都沒有再婚過,因為你是他愛的結晶。”
“難道,你想他知道自己愛的結晶在睡大街……”
蘇瑤忽地站了起來:“你有病啊!”
她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不情願的從臺階下走了下來。
對方也不是傻子,雖然過程不滿意,但結果是好的。
黑夜中最好找的是有燈的地方。
燈最濃的位置,是一家在夜中漂泊的重慶小面,老板正在幾個大蒸鍋面前揉面。他頭也沒擡,就知道人來了:“看看吃點什麽。”
巴桑指着牆上的菜單一會兒,“我就重慶小面吧,去重慶吃過,挺好吃的。”
身後沒人接他的話。
“你吃什麽?”他回頭。
蘇瑤冷嘲熱諷,“除了重慶小面都行。”
低着頭的老板忍不住笑了。
巴桑多吉應該會隐忍着轉回去。
但他沒有,只是在搖晃的暖燈下定定地俯視着她。眸色在燈光下照得清清楚楚,譏諷暴露無遺,他高挑一只眉:“你也就是會投胎。”
确實。
要不然就真餓死在街頭了。
蘇瑤忍不住嘴角上翹,“我知道我長得好看。”
不服氣給她憋着!有本事就真讓她在街上待一晚上。
蘇瑤嘚瑟了大半天,但她不知道,這件事和她的家境無關。
純粹出于男人對前女友的憐香惜玉。
蘇瑤或許還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他也染上了些大男子主義的壞毛病。
這種毛病最大的特點是,不希望自己曾經的女人過得太好,也不想看見過得太差。如果是後者,在必要時還會伸出援手。
畢竟,眼睜睜看着前女友睡大街,這混得也太失敗了。
蘇瑤的得意感一直維持到上桌吃飯之後,撇臉玩了半天才敢把表情埋在碗裏。
這老板也算是入鄉随俗,不吃重慶小面就只有藏面。蘇瑤還挺喜歡藏面的,和貴州綠豆粉一樣,有很重的人工味,而且整體味道很清淡。
但美中不足的地方也有,太軟了,軟趴趴得不是很勁道。
巴桑也放下手機,拿筷子開始拌面,屏幕光照在側臉上。
這人,欺軟怕硬哈哈。
她即使吃着都止不住地想笑。
一股淡而帶鹽味的面條塞入了嘴裏。
這種口味輕的東西,都吃越吃越有味,所以吃得高興是理所當然。
分量不多,面幾下就見了底。
對面早就空盤了。
一時之間,店裏面就只有揉面和吸面的聲音。
在這片難得的安憩之間,他突發詢問:“你真的讨厭我?”
蘇瑤恍惚地擡起頭。
巴桑又重複了一遍,她終于燦爛一笑:“對。”
是超級讨厭,極其讨厭,是憎惡,是兩看生厭。
對方也笑了笑。
瞬而,巴桑就拉下了臉。他抽了一張紙,擦了擦嘴。
用極快的語氣提了一句:
“難怪以前同學也沒一個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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