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他是月亮(26)
他是月亮(26)
原來長坪溝有兩條上去的通道。
一條是人上去的棧道,一條是馬上去的道路。
誰敢相信,這人先是走完了棧道,又去了馬道,然後折回來在棧道口等她們啊。至于登頂,這身裝備太少了,而且時間太長,沒考慮過。
他體力好到超出了想象。
就因此處思慮過少,蘇瑤和央拉被抓了個正着。
她們倆瑟瑟發抖地從地上爬起來,等待着一場即将降臨的暴風雨。
承受這個結局已經消耗了莫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故而,誰也沒有解釋這一切的勇氣。
巴桑卻不喜動怒。
他崇尚情緒穩定,極少會被人被事氣得大發雷霆,況且,時間又不急。
甕中捉鼈,怎麽會在意鼈的死活,何況甕在手裏。
死活唯由他的決定。
于是背身,決定先叫人收拾好再談。
指尖上纏繞着玉珠子,珠子滑動摩擦聲仿佛秒表,滴答滴答的記着時間,害得她們整理衣服都緊張。
此地黑燈瞎火,又不是沒人經過,只能拍了下灰說好了。
男人沒轉過身,而是徑直往前走了。
她們不明所以地跟上。
一輛面包車停在前頭,前頭已經坐着司機,這條路不知道去哪裏的。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忐忑不安地上了車後座。
嘩啦一聲,車門關上了。
巴桑抽紙擦着手,問:“你們誰先下山的?”
沒人敢說話。
他絲毫不慌,挑了個軟柿子:“央拉群培,我有沒有說過讓你看着點蘇瑤,結果你不看着自己還先跑了是吧?”
央拉平時被責問就喜歡說一大通亂分析,這哪能不解釋:“不是我……”
巴桑冷笑:“是你怕苦怕累,爬長坪溝累到你這種身嬌肉貴的大小姐了,原本說好要轉山的話也不算數了,一心只想下來休息。”
這說的哪裏是她。
央拉急了:“真不是我,是蘇瑤先下來的,她先下來的,我去勸她……”
他冷冷地打斷:“那你勸到了嗎?”
上車前,司機還在和人語音聊天,前頭隐隐傳來說話聲,他一開口,手機再也沒響過。
明顯就是看她笑話的。
央拉搖頭,小女孩面子薄,已經控制不住眼角濕潤了。
“我記得我們是有合同的吧,”巴桑反問,“合同第十條,是不是寫了你要認真仔細的完成工作各項任務?”
央拉噙着淚點頭。
他緩緩道,“工作任務只是讓你陪蘇瑤轉完山而已,看人這件事情都不會?”
她聲線含着哽咽,“……會。”
“會還看成這樣?”巴桑微降音調,“大學生了,你這樣人不笑狗都會吠。”
這不在譏諷她大學白讀了嗎?
央拉再也受不住了。
縱使她家庭不富裕,也是作父母的掌中珠長大的,做錯事,學校裏也沒長輩罵她。沒想到打個工而已,老板就能一個髒字不吐地羞辱人。
明明是第一次打工啊,為什麽不能體諒人一點,要這麽嚴肅……
她哇的一聲哭了。
巴桑對此表示冷漠:“事情沒辦好,今天薪水全扣,合同裏也有寫。”
他對員工的淚水早就免疫了。
央拉哭得更大聲了。
早知道簽什麽電子合同啊。
但她要是社會經驗稍微多一點,就能明白這個合同要公章沒公章,要細節沒細節,根本不具備法律要件,是純粹吓唬暑假工的。
巴桑的手點在座椅扶手上,玉珠在木板上敲動着旋律。
央拉哇哇大哭。
一旁的蘇瑤頓時坐立難安,她想安慰央拉,可平時腦子裏明顯沒有情緒價值的儲備。
她只會說,別哭了。
于是只能傻頭傻腦地問:“……那你為什麽不罵我啊。”
好像蘇瑤是她啊。
如果呼達古拉确實不是她的名字的話。
巴桑舉起了旁邊的保溫杯。
“放心,”他喝了口水後,不鹹不淡道。“我沒忘記要罵你,所以,你就別自己跳出來單獨找罵了啊,讓我安生地歇一會兒。”
蘇瑤一聽就閉嘴了。
可她撇頭見到央拉哭得妝全掉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慘狀,不免兔死狐悲。
等巴桑放下杯子時,後排已經哭成一團。
一個人抽泣也就算了,兩個人的哭聲就是一場災難。
他倒是不怕旁人怎麽看待自己。
只是她們倆的哭聲實在太大了,仿佛在狹小的車裏有人辦起了天葬。惹得前面坐着的人皺眉,小聲和巴桑提議,說能不能讓她們小聲一點。
結果,他一轉頭,她們就跟鹌鹑遇見事一樣地縮起來了。
聲音也突然小了好多,細細抽泣都怕得不敢張嘴。
壓着的議論聲傳來,“诶,她們倆,是不是被你拐賣的。”
巴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待到下車時,這股子懼怕感依然未曾消退,她們站在轎車旁邊半天都不敢過去。
他等了會兒沒人過來,才轉身走回去。
這短短幾個動作,又引得人一陣顫抖,兩個女孩都視死如歸地埋着腦袋。
就在戰戰兢兢之際,一雙溫厚的大掌按住她們的肩膀。
巴桑和和氣氣地問:“你們倆吃點什麽?”
兩個人都吓得不敢動。
總歸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膽子大一點,蘇瑤盯着前面,這所路途不遠的小鎮上布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食,白熾燈閃爍着她不清楚味道的店鋪。
見她擡頭,央拉也仰起腦袋,帶淚的眼珠子轉了轉:“你請我們吃嗎?”
他點頭。
但央拉剛被罵,不敢提什麽要求。
巴桑笑:“你知道你身上什麽特質最吸引人嗎,央拉?”
央拉搖頭。
他打一個棒子後開始給一顆甜棗:“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想法的姑娘。”
她眼眶還有淚痕,“真的嗎,你不是覺得我沒看好蘇瑤嗎?”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巴桑遞紙溫柔地說,“在工作中也許你會做錯事情,但生活裏你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可愛姑娘啊,說話做事還是很誠實的。”
雖然誠實做不好一件事。
他甚至能對着央拉掉成鬼畫符的臉,誇一句:“……你畫畫也好,臉化得多漂亮啊。”
央拉這才忍不住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她雀躍,“那你也是大帥哥。”
巴桑淺淺一笑。
然後央拉就立馬點了一個。
一個會在公共場合被說幾句就哭的人,當然能被誇幾句就好。
當然,央拉被哄好之後,就能更賣力幹活了。
而且他更有理由問問現在的蘇瑤為什麽又要跑,她是喜歡逃跑喜歡到刻骨子裏了,寧願相信雇的人,也不信為她瞻前馬後、四處求醫的巴桑多吉。
一箭三雕的小把戲,只需要賣一賣情緒價值而已。
熱飯冒出來的蒸氣升上空中。
央拉高高興興地坐在桌前,她終于可以不花錢吃飯了。平日裏花錢吃飯,跟着巴桑他們一起吃的話,肚子會裝很多他喜歡的面食。
菜都上齊了,點了一個土豆絲、野菜湯、鍋巴肉片和鵝肝菌。
而且景區吃飯賊貴。
蘇瑤則一直對吃飯這件事不太熱衷,她坐在那裏扒幾口飯玩幾下。
他聽了聽,沉默後問:“瑤瑤,你為什麽給土豆絲起名字啊?”
蘇瑤玩了會兒才擡頭。
她說:“我覺得他們就是有名字的啊。”
巴桑聽了更緘默,他低頭,她還再用土豆絲搭人和房子。
他心中不妙:“有沒有我們看不見的人和你說話?”
蘇瑤:“有啊,不就是你嘛。”
巴桑失笑,“我是說那些大家都看不見的人。”他覺得她可能不理解,詳細道。“就是腦子會嗡嗡叫,好像有很多人在你耳邊說話。”
蘇瑤的棕眼珠往上翻。
他忍不住祈禱,希望自己前女友別成神經病了。
“沒有。”她說。
巴桑問,“那你為什麽要給土豆絲取名字呢?”
“我在給賈克斯建家,”蘇瑤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賈克斯有家,有我給他取的名字。你對我也是這樣嗎,給我名字和玩伴。”
她質問,“為什麽不把真實的名字給我!”
情緒清晰,字字珠玑。
他的心落了大半,不是癡呆就好:“不錯,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蘇瑤嘟囔了一句沒有。
知道這件事怨不了別人,因為巴桑自己就幾度叫錯名字。
他只是起名戲谑她的。
巴桑嘆息一聲,“怎麽說呢,因為你是蘇瑤又不是蘇瑤。”
蘇瑤聽不懂。
他想了想開口解釋,“你和蘇瑤長得特別像,簡直一模一樣。但你們不是一個人,為了給你們區分開,我才給你起了一個名字。”
她更不明白:“什麽意思?”
巴桑不欲在兩個陌生女孩間吐露自己的情史。
他只是解釋一件事而已,沒必要說這麽多事情。于是思索片刻,道:“你和另一個人長得特別像,她雇了你讓你來這裏畫畫,但你忘了前事了。”
蘇瑤眼睛睜得圓圓的:“為什麽?”
“因為她是大學講師,”巴桑言簡意赅道,“她需要出來寫生繪畫交流。”
她有點懂了:“她不想來,所以我來。”
巴桑點頭。
他懶得再和對方講別的,什麽轉山什麽虧欠,說了也沒用。
這人的靈魂卑劣到什麽事都不想承擔。
能告訴她要寫生交稿子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巴桑多吉要是再狠點,什麽也不說,讓她回去都交不上稿,一輩子沒成績當個講師吧。
反正告訴了她一切,失憶前的自己對她現在而言也是陌生人。
蘇瑤低着頭,盯着一碗土豆絲,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土豆絲被她編織像毛衣一樣,針腳卻留了許多口,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幢像模像樣的房子和人,米粒都被擺放的頗具後現代主義的氣息。
她是真有藝術天賦的人。
渾渾噩噩的腦子裏突然進了東西。
蘇瑤猛地仰起頭,不甘地問:“那我呢,我叫什麽呢!”
從頭到尾都是‘蘇瑤’的事情啊!
巴桑凝了良久:“這不重要,你喜歡就自己起吧。”
說完,他去吃飯了。
一時之間,整座飯館也只有筷勺攪動聲。瞬而,大家安安靜靜地用完了餐,巴桑仰簾掃了後門一眼,見到是一個圍着塊黑布帶彩的嬢嬢。
他見她可憐,稍微收拾了一點吃剩的殘渣冷羹。
嬢嬢步履蹒跚地走過來,嘴裏不斷念叨着‘紮西德勒’、‘才仁’之類的吉祥話。
巴桑說什麽聽不懂,因為是藏語。
最後連他們都有些無法溝通,只能笑着幫她收拾。
他收完之後,又幫忙擦了會兒桌子,緊接着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蘇瑤和央拉繼續吃飯。
她們吃完飯,就往門外走去,這時他還在和人聊天,但說得是漢語。
在與旁人說話時,巴桑先給蘇瑤量了下體溫,确認沒事後,才從那人手上接過了兩個黑包,給了她們倆一人一個。
蘇瑤還沒反應過來,雙肩已經背上了一個登山包,頓時沉上了許多。
巴桑說:“好了,今晚你就背這個上山吧。”
蘇瑤詫異:“什麽?”
他重複,“背着這個上山。”
“為什麽要上山?”她不可置信地問,“還要今晚背這個上山。”
巴桑好心提示她,“這本來就是你來這裏的任務。”
肩帶似乎有些緊了。
男人稍稍彎腰,貼心地把肩帶調寬,甚至還幫忙測試了一下。
天空無雲,黑夜長霧也遮蔽不住星空。
男人行為溫暖細心,然而野外風霜露重,寒風刺骨,他就要這樣兩個一直都算是嬌慣着長大的人,冒着夜晚驟降的氣溫,去爬綿長不見頂的雪山。
她們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他甚至低笑提醒:“老中醫就在山上,你們也許還可以遇到他呢。”
蘇瑤愣愣地待在原地。
其實她一路都不知道巴桑有多可怕,只是拙劣模仿着央拉的情緒。
因為模仿她的情緒應是安全的。判斷正确躲過一罵之後,她甚至覺得巴桑人還不錯,一直貼心對待她們倆,現在一個真實的他正露出了冰山一角。
明明剛才他還請她們吃飯,溫溫柔柔的,如今又如此冷酷無情。
蘇瑤弄不懂:“為什麽你要送我們爬山還請吃飯……”
“因為不吃飯會餓啊,”他笑了下,甚至還細心拂去她擋額的碎發。“要不然你怎麽爬山呢?”
她被震驚得久久不得回神。
怪不得飯桌上讓她多吃點,敢情是為了這點醋才包了一盆餃子。
他居然笑眯眯的,好像她爬山是件什麽樂事,這個人是個笑面虎啊!
好可怕的一個人。
直到央拉在身後推她,蘇瑤才堪堪收回神來。
她們倆沉默寡言地走在街道上,一點點步入沒有星光的暗淡之中。
蘇瑤忍不住回頭,男人颀長的身影融入黑暗裏。他沒有動,也沒有看向她們,正因為他不會關心她們這兩人的死活。
她看了許久,才回頭,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路面。
這個小鎮離景區坐車有十多二十分鐘,但走過去卻有兩個小時。
她們剛才山上下來,只是坐車吃飯休息了一會兒,又踏上了步行的征途,小腿的肌肉、筋脈都抽搐得一陣陣得疼。
已經記不清這兩個小時是怎麽度過的了,靈魂仿佛已經脫離了軀殼。
所幸景區鎖了夜晚的進入時間。
換而言之,你可以在四姑娘山上過夜,但大晚上已經進不去了。
央拉停下來和巴桑打電話說明情況,他讓她們在門口旁邊搭上帳篷。
終于如釋重負地打開了登山包。
裏面總共是一些露營用的材料,還有幾件厚衣服,她們倆背得東西不一樣。
央拉埋着頭,在手機下劃拉着看怎麽搭帳篷,從頭到尾沒有和她說上一句話。
蘇瑤心酸一陣。
她肯定是恨上她了,如果不是她央拉也不用被罵。
說不定還是因為她才需要上山的。
蘇瑤說不出話,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過了許久,央拉找到了一個隐蔽的地方,搭好了這個大帳篷,拿着睡袋先躺了進去。她學着她打開躺進去,主動隔得遠遠的,免得惹人生厭。
然而輾轉反側,實在是睡不着。
蘇瑤偷偷爬起來,用手電筒照着自己的小書包,抽出了速寫本。
她仔細回憶了白天的每一件事。
想起了央拉誇他帥之後他請吃了個飯的事情,在速寫本寫了些谄媚之詞,大意就是誇巴桑帥的升級版本。
她覺得惡心,但絲毫辦法都沒有。
蘇瑤扭頭掃了後面一眼。
希望做了這件事之後,她們能活得好一點。
怎麽感覺寫得真像被拐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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