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

第1章 第01章 太子

太子死了,大玄朝絕了後。

東宮寝殿門窗緊閉,紗燈暈黃的暖光投在座屏上,映出其後一道曲線玲珑的身影。

掌事宮女流螢手捧素色絹帶立侍于側,視線觸及主子纖細妙曼的身軀,又發燙似的飛速垂眼。

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具矜貴的身姿當真美麗至極。其腰細腿長,骨肉勻稱,膚色瑩白如玉而不顯得羸弱,連同為女子的她見了都會臉紅心跳……

而現在,她卻要親手用生絹将這抹妙曼勒藏起來。

生絹一圈一圈纏繞,勒緊,再将裏裏外外的衣裳一層層穿戴齊整,直至完全看不出起伏的輪廓。

束發,戴上太子金冠,流螢謹慎地拿起一旁備好的銀針。

“我自己來。”輕柔的嗓音響起。

流螢面上劃過一絲意外,依言将銀針與特制的染料捧至那道單薄的身影面前。

細白的指尖伸出,撚着銀針點刺在自己眼角下。

有些疼,“他”眉頭微蹙。

待放下銀針,鏡中少年淡然擡指拭去眼角洇出的血珠,一襲绛紫羅袍襯得面容精致無雙。

這下連流螢都看得失了神,眼眶隐隐泛出濕熱。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太像了。

那顆細小的嫣紅淚痣一經點上,太子殿下就好像在她眼前活了過來。

來不及傷感,流螢低頭奉上簇新的皂靴:“殿下的身高,較太子矮上半寸三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将所有靴履的內裏也墊高了些許。”

這無疑是場豪賭,毫厘之差,則滿盤皆輸。

長風公主趙嫣——

不,“太子”殿下着履起身,面向緊閉的厚重門扉,泠泠冷光灑在她的臉上。

她深吸一口氣,定神,擡手推開了寝殿的大門。

……

初冬淩寒,寒鴉自城外食腐而來,正餍足地立于宮牆上,歪頭觑視下方吵嚷的人群。

太極殿議事,禦史中丞劉忠立于群臣前列,眼角餘光四顧,忍不住面露得意。

自太子在行宮歸途中遇險,便一直閉門不出,整個東宮遮遮掩掩幾個月,擺明了內有詭谲。他費心禦前拱火,就為了能在衆目睽睽下戳破東宮僞裝……

只有今日在聖上面前坐實了太子已死的事實,才能順理成章推舉主子雍王為皇太弟。

劉忠決定再添上最後一把火。

“陛下,太子是有些弱症,那也犯不着閉門修養這麽久。銷聲匿跡數月,也不知太子到底是真的風寒,還是有什麽不能見人的秘密。”

他拔高音調,假仁假義道,“殊不知朝堂坊間都在傳,東宮裏早已沒有太子,只剩一具空殼了。”

“劉中丞慎言!”有人低聲呵斥。

然而東宮大門緊閉數月之久确為事實,呵斥之人心中亦是疑窦叢生,沒了底氣。

眼下這架勢,東宮儲君再不露面,好像真的糊弄不過去了。

正焦灼之際,太極門外傳來了一道低柔的少年音。

“愛卿覺得,孤能有什麽秘密?”

此言一出,吵鬧的群臣瞬間安靜下來,為首的幾人互相對視一眼,似有驚異之色。

寒鴉振飛,伫立的群臣自動分成兩列,回首望去,一道纖細的身影顯露眼前。

小太子墨發低束,整個兒被包裹在一襲雪白的狐裘中,僅露出一點單薄的中衣袖邊,狐貍毛領子簇擁着尖尖下颌,更顯得那張過分精致的臉蛋瑩白如玉,飄飄然有回雪之姿。

似是剛從病榻上爬起來,他眼睑下挂着淡淡的倦,眼尾一點朱砂小痣隐隐若現,顯出幾分雌雄難辨的弱态。

身為大玄太子,這張臉竟是世間少見的昳麗。他攏袖立于高門之下,仿佛風一吹就倒,當真是男生女相,福薄命短之兆。

少年穿過躬身行禮的衆臣,視線落在為首的一名中年白胖文官身上,微擡眼睫,瞳仁在雪衣和膚色的襯托下,顯出極致的黑。

“劉中丞見到孤還活着,好像很失望?”少年疑惑道。

被點名的文官低頭,辯解道:“臣絕無此意。”

言辭雖算得上恭敬,可心裏卻是不服。

誰不知這個小太子是出了名的沒脾氣,說得好聽些是“仁德”,說得不中聽,那便是“懦弱”。

“絕無此意?”

太子輕咳兩聲,溫溫吞吞道,“可在禦史大人嘴中,大玄不是‘早已沒了太子了’嗎?不如我收拾收拾,早日給劉中丞背後的主子……讓賢?”

這聲音輕而文弱,卻足以讓劉忠驚出一身虛汗。

“天地可鑒,臣絕無二心哪!”

他臉色變了,下意識喊冤道,“你看眼下蜀川的叛黨快打到京畿之地了,是死戰還是遷都避戰,太子殿下身為儲君須得出面商議,為主分憂啊!”

用國事施壓,轉移話題啊。

小太子默默颔首,掩唇幾度咳喘,方無辜虛弱道:“食君之祿,為主分憂,不是衆卿的職責麽?若什麽事都要父皇和孤出頭,要爾等何用?”

“……”

劉忠被搶白,又羞又愧,豬肝臉漲得通紅。

衆臣看得心驚膽戰,一時備好的激進之言也忘了說,惟恐太子一口氣上不來翻了白眼,只得連聲懇求:“臣等惶恐,請殿下務必以身體為重!”

正鬧騰着,忽聞太極殿內撞鐘叮的一聲,蕩出清脆的回音。

皇帝身邊的老太監适時而出,谄媚笑道:“太子殿下,陛下宣您進殿問安呢。”

說罷,又望向階前群臣:“各位大人見也見過太子殿下了,人好端端的在這呢!若無其他疑問,還請回吧。”

天子發話,衆臣哪還敢生事?

忙叩拜齊聲道:“臣等告退。”

一場密謀因太子平安現身而不攻自破,劉忠苦不堪言。

不知是否錯覺,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樣。

可臉還是那張臉,标志性的淚痣風華如舊,一副弱不勝衣之态。哪裏不一樣,劉忠也說不出一二來,真是見鬼了。

……

太極殿內,百盞長明燈晝夜燃燒。

甫一進殿,降真香夾雜着丹爐內的火藥味撲面而來,熏得趙嫣眼前一昏。

隔着飄動的垂紗,可見皇帝身穿青衣道袍盤腿坐于百燈中心,正閉目眼神。一名頭戴金蓮冠、手持拂塵的美人伴随其側,想來就是這幾年寵冠後宮的甄妃。

見到太子進門,這名道家美妃颔首一禮,自行起身避退。

內侍很快送來團蒲,趙嫣撩袍跪下,拿出畢生的警覺與耐性,學着阿兄的模樣規規矩矩叩首到底,低聲道:“兒臣給父皇問安。”

“能出門走動了?”皇帝平緩的聲音隔簾而來,無悲無喜。

趙嫣被流螢耳提面命了一個早上,早打好腹稿,對答道:“承父皇洪福,兒臣之疾已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太醫說兒臣久病,身子尚有些虛弱,需将養些時日。”

她來前準備周全,又刻意壓低了嗓音,将阿兄“病弱”之姿演繹到底。

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懷疑起東宮,也不忍過分刁難一個病患。

誰料皇帝眼也未擡,客氣得像是對待陌生人:“既是好轉了,耽擱的學業也要撿拾起。有時間,繼續于崇文殿聽學。”

趙嫣不露聲色:“是。”

之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簾後一身道袍的尊貴男人雖為生父,趙嫣對他的認知卻并不多。只知他是庶子上位,剛登基那幾年也曾勵精圖治,後來迷上求仙問道,寵信甄妃,與一心禮佛的嫡母皇太後背道而馳,生了嫌隙。

太後落敗,遷居華陽行宮,從此不複相見。

一同帶去行宮的,還有當年年僅九歲的小公主趙嫣。

六年多過去,太子猝然身死。叛軍兵臨城下,雍王黨虎視眈眈,為了穩住局勢,陷入絕境的魏皇後終于想到被“放逐”行宮的小女兒。

一道密旨召回,趙嫣被迫扮起了迎風咯血的東宮太子……

思緒飄忽,趙嫣跪得膝蓋發麻,索性垂眸,數着地磚上的燭影分神。

剛數到第六十一盞,便聽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老太監氣喘籲籲而來,于殿外撲通一跪,抖着嗓子欣喜道:“恭賀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吶!”

漫天黃紗鼓動,空氣中裹挾着一絲冰雪的冷。

神像般靜默的皇帝總算活過來,撫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亂必有轉機,速請神光真人和肅王前來!”

肅王……

聽到這個名字,趙嫣下意識渾身一凜,入東宮那夜,母後啞忍的叮囑猶在耳畔。

權傾朝野,狼子野心,肅王聞人藺将是她要面對的、最危險的對手。

第一次露面,就要撞上這尊煞神嗎。

她悄悄捏緊了手指,冷不防見簾後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這句話,顯然是對太子說的。

趙嫣還未回過神來:提心吊膽了半日,這就放她走了?

朝中對東宮頗具流言,父皇卻連正眼都沒給“兒子”一個,是否太草率了?

雖有疑惑,但趙嫣并不敢耽擱,忙行禮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的天空果然飄下幾點碎雪。

廊下,太監領着黃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而來,想必就是那勞什子“神光真人”。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低吟李義山的詩,趙嫣扯了扯唇角,垂眸蓋住眼底的嘲意。

流螢還在太極門下候着,單薄的宮裙迎着風雪飄動,瞧着都冷。

“殿下。”

她迎了過來,面上一貫沉穩,緊繃的聲線卻出賣了她的擔憂,“皇上問了什麽?”

趙嫣“唔”了聲,言簡意赅道:“問太子身體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聽學。”

“沒了?”

“沒了。”

于是流螢也陷入了疑惑中,這關過得比想象中輕松太多。

朝局波詭雲谲,黨羽衆多。

雍王麾下的爪牙,趙嫣方才已經見識過了,至于肅王……

萬幸沒碰上面。

“聞人藺。”

趙嫣仔細品味着這個名字,試圖找出些許記憶。

無奈她自幼被放逐出宮,跟在行宮禮佛的太後娘娘身邊長大,對朝中近況并不十分了解。

擁兵自重的武将,想來是窮兇極惡之徒,且聞軍營中人因常年佩戴頭盔,捂悶不透氣,大多脫發嚴重……

趙嫣思緒歪了,腦中不可抑止地浮現出一個兇神惡煞、頭發稀疏的粗鄙武夫,不由惡心得打了個哆嗦。

風一吹,天像是漏了個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

離東宮還有一段距離,雪天路滑,無法乘坐步辇,趙嫣還扮演着弱不禁風的太子,只得先尋個僻靜之所避雪。

這雪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住,流螢蹙眉道:“奴婢去取油傘和鬥篷來,還請殿下在此稍候,萬不可走遠。”

趙嫣知曉流螢行事謹慎,不放心讓別的侍從進出太子寝殿,取用貼身衣物這等事必親力親為。

她擺擺手示意,又道:“等等。”

流螢停住腳步,轉身聽候命令。

趙嫣伸手撚了撚流螢的衣料子,“別忘了給你自己披件鬥篷,穿太少了。”

流螢愣了一愣,而後飛快低頭福了一禮:“謝殿下。”

回廊雖避雪,卻并不擋風。

趙嫣攏掌呵了口白氣,若沒記錯,長廊盡頭是一座與東宮毗鄰的暖閣,可供人休憩。

那處離等候流螢的地方不過十餘丈遠,趙嫣便讓随行的內侍于廊下等候,自己登上臺階,朝暖閣中行去。

推開門,炭盆的暖意夾雜着淡雅的沉香味撲面而來,恍然如春。

擡眼望去,只見閣中竹簾随風而動,可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臨欄倚坐,一手扶額一手執卷,正看得專注。

未料有人捷足先登,趙嫣有些意外。

轉念一想,自己眼下是東宮儲君,萬沒有在旁人面前露怯的理,便直了直腰,悄聲邁進暖室中。

碎雪隔簾飄落,融入池水中。

靠在椅中的男子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着朱紅朝服,配玉鈎帶,墨發半披半束,交疊雙腿随性而坐,修長如玉的指節間或劃開書頁,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從趙嫣的視角看去,只見他雙眸微阖,垂下的睫毛長且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陰翳,長眉如劍,唇淡而薄,側顏看上去安靜溫良。

其身側擱着一柄釣竿,魚線垂直沒入浮冰碎雪的池中,不見半點波瀾。

趙嫣不自覺放輕腳步,微微側首,暗中窺察。

能自由進出皇宮,且有閑情逸致雪天垂釣的,多半是某位宗室皇族。

可大玄爵位層層分封世襲,尾大不掉,能出入宮中的王侯、世子沒有一百也有九十,趙嫣實在想不起來宗親中何時出了個仙人般風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樸的玄色指環,雕紋奇怪,像是……某種猛禽?

趙嫣不自覺挑開竹簾邊角,試圖瞧得更真切些,冷不防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眸。

“太子可看夠了?”

美人不知何時擡眼,正勾着笑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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