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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沉,餘晖從西側照進來,被彩繪玻璃分割成數塊彩色的碎片——這便是聖堂裏唯一的光源了。空蕩蕩的房間裏沒有額外的布置,只有守護主的石像沉默地站在聖堂盡頭。你認出來,這裏是神殿裏除了自己的房間外你最熟悉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為何你會身處此地。
一個白色的身影闖進來,他身上的袍子有點皺,銀色的頭發也亂糟糟的。房間裏一如既往地空曠,小聲的啜泣回蕩着,他趔趔趄趄地走到神像跟前,伏倒在神像腳下。你蹙起眉,不是因為他對神像的不敬,而是因為你想起了他是誰,随之而來的還有一些不愉快的記憶。你本以為自己早已擺脫了它們,或是将它們扔到了最黑暗的角落裏,當聖光照耀這片土地的時候,它們會連同黑暗一起被消滅殆盡。但事實上,它們并沒有消失,反而融進了光明之中,靜候着你露出疲憊、脆弱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用利齒咬斷你的喉嚨。
黑暗與光明伴生。你想起你的導師兼養父對你說過的話,他自己也很好地诠釋了這一點。他像是一個匠人,将你從石堆裏挑出來,細細打磨,變成一顆寶石,永遠禁锢在那金色的戒指上。
銀發少年趴在神像的腳上,無聲地哭泣着,你在乳白色的石柱邊上冷眼旁觀——那個年幼的自己。祂若是悲憫的,那麽祂必定會布施祂的仁慈。但你清楚,無論聖典和信徒如何歌頌祂,祂都是冷漠的。祂俯瞰着衆生,看着你們自相殘殺、掙紮、哭泣、哀鳴着向祂祈禱,卻依然一無所動地坐在雲端。一如現在冷冷看着那孩童哭泣的你。
你靠着石柱,思緒開始飄飛,但很快又墜回這裏。神像蹲下去,輕輕拍打那孩童的背。你開始發抖,妒忌要把你吞沒,盡管你知道這是個夢,那孩童是你自己,可你依然抑制不住這種情緒。自從你被選為大祭司候選人的那一天起,你便開始向它*祈禱、傾訴……你無數次想象着它能活過來,像一個友人一樣給你回應,哪怕是在夢裏。現在你不再對它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它卻彎下腰來擁抱這個哭泣的銀發少年。
這是什麽意思?放着燃燒的火堆不管,事後卻在冷卻的灰燼上澆上一桶水?你握緊拳頭,指甲插到手心,疼痛終于把你從這個夢裏解放出來。
入眼是天花板上淡金色的藤蔓花紋,東北角那一條花紋的方向是錯的——這是你的房間。
你側過頭,放了一杯牛奶和幾片軟面包的金屬托盤擺在床邊的櫃子上,黃銅花瓶裏沒有任何鮮花。你擡起右手,端詳掌心的四個指甲印,紅色的月牙像極了那個彎腰安慰孩童的神像的眼,用它的慈悲嘲笑你,嘲笑你心底的嫉妒。你猛地一揮手,将櫃子上的東西悉數掃到地上。花瓶裏的水和着牛奶浸濕了面包,杯子的碎片和別的物什一起在地上翻滾、旋轉,看起來它們在落地前還碰掉了別的東西。
你沒有多管地上的混亂,草草換了一件衣服,推門出去。守在門外的仆人驚恐地看着你,也許是你推門時過于粗暴的動作吓到了她。事實上,你很憤怒,你怒氣沖沖地出門,走向那間聖堂,仿佛要向誰興師問罪一樣,但當你真的到了聖堂,你心裏的火又莫名地熄滅了。你只好死死地盯着神像,第無數次仔細打量它:波浪卷的長發、松垮的長袍、露出一半的胸膛、右肩上站着長尾鳥、左肩是搭下來長發、向外打開呈迎接狀的雙手、□□的腳掌——最後是沒有刻出五官的臉。
你仰視着它的臉,慢慢走近。你的導師跟你說,祂的面容是不容凡人觊觎的,因此雕刻者沒有刻出祂的臉,只有臉中部一個模糊的充當鼻子的輪廓。是了,神像沒有臉,它怎麽會做出慈悲或是嘲笑的表情?這只是一座無機質做的雕像,它的內部是實的,沒有空間去容納虛無缥缈的靈魂。你無數次向它哭訴,你的哭聲從未鑽進過它那藏在發絲之下、只刻出了半截的耳,你的淚水從未濡濕它磨光了的衣袍,你怎麽還妄想着它能給你一個擁抱?那個愚蠢又天真的銀發少年,何時才明瞭自己的錯誤?
——你應向祂傾訴忠誠,而不是伏在它腳下流淚。
你再次想起導師對你說過的話。
“呵。”短促的笑聲在聖堂裏響起,很快又被寂靜吞噬。你摸到了自己翹起的嘴角,才發覺那笑聲竟是你發出來的。為何而笑?你問自己。因為你在嘲諷那座雕像,光有着祂的外形,卻沒有與祂沾上一點關系。這雕像可能也是祂的信徒,只是它沒有口、沒有心、動也不能動,祂會發覺它的誠意嗎?這雕像虔誠地伫立在這裏多少年——比你導師的導師還要久得多,你與它一同向祂宣誓自己的忠心,現在你成為了祂的代言人,它卻依然伫立在這裏。
“加百列大人。”
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你回過頭,看見奧利維單膝跪在門外。
“何事?”
“康铎閣下希望您去看看那個從女巫莊園裏帶回來的孩子。”
“對我的處罰呢?他沒有同時告訴你嗎?”你淡淡地說。
奧利維一滞,随即道:“是,這次任務的完成情況也提交到審判院了,但正式宣判是在聖檢日之後。”
對了,聖檢日。你都快忘記這件事情了,你怎麽會忘了這件事呢?興許是因為它每年只舉行一次,而最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以致于你忽略了它。畢竟你不用像教廷裏的其他人那樣為這件事擔驚受怕,準備這樣那樣的東西來“贖罪”,你只要出席這場儀式,站在臺上,聆聽他們的忏悔和功過,那就夠了。
你點點頭,示意奧利維帶路。
你們穿過大理石和藤蘿搭建的走廊,影子穿過了兩旁的圍欄。你不禁開始回憶以往聖檢日的情景:低階的修士們向懷裏的白鴿忏悔,然後一同放飛手裏的白鴿。誰的白鴿提前掙紮而出,那就說明他的罪過不被原諒,他将被剝奪身份和力量,送到審判院——他的結局通常是流放或者死刑。待白鴿散盡後,十二位主教和三位大主教要排着隊,按名字的順序一個一個向你訴說自己這一年的所作所為、悔過與否,然後獻上自己的歉禮——金錢和財寶——這些東西最後都會交給你保管,由你來決定它們的用處。最後,你要接受祂的旨意,從罹疾的祈禱者中選出三位幸運兒,用你的力量免除他們的痛苦。之後他們便會更加忠于教會……還是會更加虔誠地祈禱呢?
無論如何,那都不關你的事。對你來說,聖檢就和千篇一律的任務一樣,安排在行程中,完成了就消去,然後再是下一個工作。
“加百列大人,到了。”
黑發的騎士停下來,讓到一邊。你收起不經意外露的情感,擡腳走進了屋內。
木床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背對着門外。這個孩子似乎有十二三歲,皮膚黃黃的,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卻有着一頭漂亮的橘色頭發。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在抱着腿啜泣。她橘色的頭發像焰火,此刻卻如風中的蠟燭一樣黯淡。
你輕輕坐在她身後,她的沒有發覺,仍在默默流着淚。
你不明白為什麽活下來的是她——那個女巫對孩子們做的事情足以讓單純如他們都心生怨恨,因此其他的七個孩子才會被你淨化,一絲不剩。但她,她卻活了下來——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撩起了搭在後背的長發,她後頸上棕色的印記顯露出來:一個半閉着的守護主之眼。
還有誰比你更熟悉這個印記呢?這孩子跟曾經的你一樣,是神選者,下一任的大祭司。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畢竟祂不會允許自己的仆人在侍奉完自己之前就死去,于是在她灰飛煙滅之際,祂将她從混沌裏帶了回來。
你讓奧利維拿來一杯熱水。哭是個很累的活兒,既耗費力氣又浪費水分,而這個女孩顯然已經哭了很久,馬上就哭不下去了(或者是平靜下來,誰知道呢)。
“謝謝。”接過奧利維遞過去的水,女孩啞着嗓子說。她喝了一口水,幾滴液體因為喝得太急而從嘴角溢了出來,沿着瘦弱的脖子流下了鎖骨。
“謝謝您救了我,大人。”女孩擦了擦嘴,“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活了下來?明明有人等着他們回去,而我……我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罷了。”
為什麽是她?這個問題恐怕只有祂知道。你摸了摸這個女孩的頭,她很瘦,但這頭橘色的長發手感卻意外地好。
“你叫什麽名字?”
“伊莉雅。”
“伊莉雅。我叫加百列,是這裏的大祭司。”女孩的名字很好聽,像早晨知更鳥的叫聲一樣清脆,你在心裏将這個名字默念了一遍,道:“這裏是奧特裏爾的守護主神殿。”
“守護主神殿?”橘色頭發的女孩很驚訝,連帶着臉上的淚痕也被扯開了一些,“我聽威廉神父說起過這裏,可是守護主神殿離松木鎮很遠……”
“現在,女孩兒,你有兩個選擇。回去松木鎮,”你看了看站在一側低着頭的騎士長,說:“或是留在這裏侍奉守護主。”
“什麽?”話音剛落,你便聽到一聲低呼,站在後邊的騎士一臉驚訝地看向你,他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低下了頭,沒再說什麽。你揚了揚眉,對愣在那兒的女孩說:“不用急着回複我,你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考慮。”
“……好、好的,大人。”
****
“見過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了?”康铎一邊披上法衣,一邊開口道。
“她有‘聖痕’。”
金發的大主教輕笑一聲:“對。”
他轉過身,推門走到院子裏。草地上有幾只在啄食草籽的麻雀,在你們走過的時候它們跳到了一旁,卻沒有飛走。
“我檢查了其他的屍體,都是普通人……也就是說,這個叫伊莉雅的姑娘被女巫抓走是純屬巧合——多麽令人驚訝啊,神選者死在了女巫的手下……呵呵。”
“我已經問過她了,要不要留下由她自己決定。”
“你是不是沒搞清楚,加百列。”康铎回頭看向你,“我們能找到的所有神選者都要留下來,做一個聽話的‘仆人’——雖然按照原本的計劃,第一個來到神殿的神選者不應該在這時候,但既然她已經出現了,去留就不是由她自己決定的了。”
“我只需要一個候選人。”
“如果這個‘候選人’的是指經過篩選的神選者的話,我贊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
康铎眯起眼,一言不發地看着你。你知道他終究會妥協,因此你也不打算再說點什麽去說服他。
庭院中央有一個白色的女武神石像,她左手扶着長矛,右手搭在頸前,眼角流着淚。石造的淚珠永遠不會落下,女武神一直在這裏哭泣,從她被創造之初直到現在……直到她被毀滅。
“好吧,随便你。”不知道過了多久,大主教終于說,“但是你要知道,我對你的這個決定非常不滿……或許我可以把這種不滿加諸于對你的懲罰裏,加百列。”
加重懲罰?說實話,你對此毫不在意,畢竟神殿裏能讓你感到恐懼的東西只有兩件,一個是處刑臺下的利維坦,一個是洗罪池。處刑臺是用來處決死囚的,而洗罪池的掌控權在你,這一點你們兩個心知肚明,而康铎不過是想逞口舌之快罷了。
沒有再理會他,你獨自離開了庭院。
時候還早,你打算到鎮上去看看。你戴上那頂用你自己的頭發做成的銀色假發,穿上鬥篷走到了鎮上。
城鎮廣場有一口井,是鎮上為數不多的水源之一。鎮上最老的老人也不記得這口井是什麽時候打的了,傳說這井裏住着一位精靈,所以也有人會向着井許願。
井裏有精靈嗎?你不知道,但每次到這裏來你都會為這口井施加祝福,好讓人們不受邪惡力量的侵擾。
現在應該是正午,太陽倒映在深井的水中央,刺眼的天光将水面染白,就像是一只金色瞳仁的眼睛,而你的身影正好落在這眼睛裏,仿佛有誰從井底靜靜地打量着你。
井底住着精靈嗎?你無從得知。做完祝福之後,你将這雜念抛諸腦後。你踏過臺階,站在高臺上俯瞰。
——已經有人從井裏打水喝了。
*它:指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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