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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事開始于2009年夏天的堯縣。
江婉怡喜歡這種雨後的天氣,雨水洗去了夏日的悶熱,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潮濕的涼爽,她手裏拿着小侄子的青蛙雨傘,腳上穿着粉色的雨鞋,不小心踩進一個淺水窪裏,看着地上濺起的小水花,心裏有一種沒法形容的快樂。
江浩軒和她一樣,一到下雨天就想往外跑,跟一匹小馬駒子一樣,拉都拉不住。
江浩軒是她小侄子,今年剛滿四歲,去年的時候,還左一個“小嘟嘟”右一個“小嘟嘟”地叫她,這才多長時間,現在已經會和她拌嘴了,她媽說小孩子就跟那抽枝的柳條一樣,一天一個變化,一眨眼就長大了。
就像他們,一眨眼,也都長大了,人一長大,煩惱就多。她剛剛得知了高二的分班結果和各科的配套老師,現在的心情,已經不是踩一下水坑就可以擺脫掉的了,既然一下不行,那就踩兩下。
結果煩惱太大,腳上沒收住力道,水窪比看起來的又深,一腳落下去,水花全都濺到了腿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腿上濺到倒是無所謂,反正她回去也要洗澡,幸虧現在是午休的時間,又是下雨的天氣,路上沒人,不然濺到別人身上就是她的罪過了。
江婉怡剛松一口氣,“吱”的一聲,伴随着自行車的剎車聲,一條長腿支在她面前,江婉怡看到長腿的主人,起了亮光的眼睛彎下來。
這條七拐八拐的偏僻小路是她偶然間發現的,算是她心情的秘密基地,她每次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都會繞上很大一圈來走這條路,這一片和她家那邊一樣,是獨門獨棟的老胡同,現在已經沒幾家住戶了,就算是好天氣,路上的人也不是很多,偶爾有幾個大爺聚在一起下棋,或者大媽牽着小狗在樹蔭下散步。
小路兩邊茂密的白蠟樹枝葉在空中交彙,搭成了一個天然的涼棚,紅磚牆上長滿了不知名的粉色小花,微風吹過,淡淡的清香迎面而來,外面快速變化的世界好像遺忘了這一角,她喜歡這種清淨中帶着一些煙火氣的祥和。
在這裏碰到他實屬意外,這條小路到哪兒去應該都不順路。
“季昂,你怎麽從這兒過?”
“走錯路。”季昂言簡意赅地回她。
他的嗓音有些涼,像夏天的雨打在皮膚上,不會叫人覺得冷,倒有幾分清爽之感。
江婉怡已經熟悉了他這個樣子,他小的時候也這樣,明明是一個五六歲不過的小屁孩兒,偏偏跟一個小大人一樣,整天淡着一張臉,遇到高興的事情,她眼睛都要笑沒了,他卻沒什麽反應,她要是哇哇大哭,他就蹙着眉頭看着她掉眼淚,至多抽出幾張紙,塞到她手裏,讓她擦擦鼻涕,連一句“別哭了”都不會說,更不用說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
大概長得漂亮的人天生就高冷一些,更何況是他這樣頂頂漂亮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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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漂亮到哪種地步,幼兒園的小朋友,無論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想和他一起玩,因為大家都覺得他是洋娃娃,皮膚比牛奶還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透着清亮的光,密密的長睫毛又卷又翹,大家都在猜他的睫毛到底有多長,可能得拿尺子量一量才能知道。
最後小夥伴們把這個重大的任務交給了江婉怡,因為她是他的同桌,更重要的是,他的手只給她牽。
小朋友們玩游戲,誰都想跟他一組,遇到手牽手的游戲,無論中間隔着多少人,他都會走過來牽她。其他小朋友問江婉怡,他為什麽只給你牽手,江婉怡歪頭想了想,可能因為我們從剛出生的時候就是好朋友。
江婉怡比季昂小三天,兩個人的媽媽産後住的同一間病房,江婉怡睜眼見到的第一個小朋友就是季昂。
小朋友們這下理解了,江婉怡和季昂都好朋友那麽多年了,季昂當然會更親近江婉怡一點兒。
作為季昂好朋友的江婉怡,讓她本來就很好的人緣更好了,好人緣的江婉怡也接下了朋友們交給她的任務,她決定在他午睡的時候,來量一量他的睫毛有多長。
但最終沒能幹成,她量到一半,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當時江婉怡那顆緊張的小心髒,就跟剛才落到水坑裏的腳一樣,“撲通”一下,那個時候還在幼兒園的她還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失重。
她只是慌忙地捂住了他的眼,然後施展了催眠術,小聲念叨着,讓季昂忘記剛才的事情,繼續回到睡夢中,他竟然真的又睡着了,而且醒來後也不記得午休發生的事情。
五歲的江婉怡曾一度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擁有別的小朋友沒有的特異功能,會催眠,會讓人失憶,不過後來無數次的事實證明,她這個天選之人的特異功能,也就靈了那麽一次。
一轉眼,漂亮的小男孩兒長成了高高瘦瘦的少年,皮膚還是那樣白,睫毛還是那樣長而翹,但是肉嘟嘟的小臉蛋變得有棱有角,眉眼清俊,鼻梁高挺,江婉怡每次見他都會感嘆,他出生前,一定給造物主偷偷吃了糖,不然造物主怎麽那麽偏愛他,他好看到讓她一個女生都羨慕。
一陣風吹過,樹葉上挂着的雨淅淅瀝瀝地往下掉,江婉怡撐開手中的傘往前走了一步,想将傘舉到他頭上,給他遮一下,只是青蛙雨傘太小了,要想撐住兩個人,距離比她想的要近,她都能看到他瞳仁兒裏的倒影,是她的。
她舉着傘的手沒動,腳又往後挪了一小步,半個肩膀露在了傘外,也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你是要回家嗎?”她問他。
“嗯。”
季昂的手從車把上移開,輕輕推了一下傘柄,傘又重新遮住她的肩膀,他從斜挎的背包裏拿出一件格子襯衫遞給她。
“穿上,上車。”
“啊?哦哦,” 江婉怡明白過來,他要載她,但她穿着裙子不方便,她連連擺手,“不用帶我,我走回去就好了,也快到了。”
“雨馬上又要下起來了。”季昂拿過她的雨傘,傾斜着遮到她的頭上,又加了一句,“洗過的,我今天沒穿過。”
他這樣一說,江婉怡反倒不好推了,她接過襯衫,和他解釋,“你穿過的也沒事兒啊,就是—”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這樣說好像不太對,她的臉起了幾分熱,也不再廢話,将襯衫展開,穿到了身上,襯衫很大,直接遮到了她的膝蓋處,比她的裙子都要長上幾分,她沒有系扣子,只是拿手攏了一下,就能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好了,走吧。”她又從他手裏接過傘,眼睛看着他的下颌,語氣莫名地有些悲壯,除了她爸和她哥,她還是第一次坐男生自行車的後座。
怎麽說呢,有些受傷,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她以為淩宇已經夠高了,他比淩宇還要高。
他的腿支在地上,能屈起半個弓字,她呢,一坐上自行車後座,腳在半空中都能蕩秋千,明明小時候她比他還要高三厘米來着,怎麽現在差別這麽大,每次見面,她都覺得他往上蹿了好大一截。
季昂看一眼後面,腳重新蹬上車,“抓着我書包,不然容易摔倒。”
江婉怡忙抓上他書包的一角, “季昂,是因為你愛喝牛奶嗎,所以才會長這麽高?”
“可能。”
江婉怡有些惆悵,她從小就不愛喝牛奶,“我只有一五八,不知道我現在每天堅持喝牛奶,到年底的時候能不能蹿到一米六,不行我今年的生日願望就許這個了。”
兩厘米而已,她覺得她生日願望實現的可能性相當大。
安靜的小路上,潮濕的空氣裏,兩個人的對話由江婉怡單方面主導,一直在持續着。
“你去幹什麽了?”
“電子城。”
“噢,我去書店了,我們學校高二高三下周一要提前開學,我去書店看看學習資料。”她又想起了什麽,“對了,你什麽時候走,這周六譚雪他們說要聚一下,你要參加嗎?”
他現在在市一中,她在縣一中,他們不是一個學校的。
他們縣原先有一個造紙廠,江婉怡家的那條胡同裏住的大部分都是造紙廠的員工,她爸媽也在造紙廠工作,她爸是技術,她媽會計,後來造紙廠倒閉,大家各自奔了不同的出路。
季昂的爸爸季節和江婉怡的爸爸江蔚成一樣,原先也是廠裏的技術,不過季節在季昂剛出生時,就從廠裏辭了職,先是去國外待了兩年,後來又回到市裏成立了公司,季節腦子活,膽子又大,抓住了互聯網發展的浪潮,在幾年的時間內,就将公司發展到在市裏都排得上名的規模。
季昂六歲之前,也住在這條胡同裏,江家住在胡同頭,季家住在胡同尾,後來季家舉家搬到了市裏,兩家能碰上面的時間也就不多了,也只有過年,可以聚在一起,吃上幾頓飯,季節和江蔚成在廠子裏的時候,關系就好,季節每年過年回來,和他吃飯的人排得再多,和江家的飯是排在第一位的。
今年年初,季爺爺從市裏又搬了回來,他這幾年大病小病生了好幾場,住院的日子居多,現在身體緩過來了,還是想住回老家來,市裏的房子再大,還是老家住得最舒服。
季昂暑假回來陪季爺爺,現在快要開學了,他應該也要走了。
紅燈亮,季昂慢慢剎住車,穩穩地停在白線處,“我周六要回市裏。”
那就是沒時間參加了,下次再見到他,應該就是寒假了,那個時候她能到一米六吧,江婉怡的腳在空中晃了晃,剛才心裏的那點兒郁悶突然沒了,有了一些期盼,那些旁支末節的煩惱就不算什麽了。
自行車剛停到江婉怡家門口,豆大的雨點兒就噼裏啪啦地砸了下來,她要是走回來,估計都給澆半路上了。
“謝謝你啊,季昂。”江婉怡從自行車後座下來,認真和他道謝。
季昂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估計是季爺爺打來的。
“你快回去吧,不然季爺爺該着急了,襯衫我洗完明天還你。”
像是怕他拒絕,她說完就往院子裏跑,剛跑兩步又突然停下,折返回來,将手裏的青蛙雨傘塞給他,“你打傘回去,雨要下大了。你明天下午在家嗎?”
季昂默了一剎,回,“在。”
“好。”江婉怡嘴角處的梨渦若隐若現,“那明天下午我去還你襯衫。”
隔壁門起了響動,一個滿頭金黃的少年提着垃圾袋,晃晃悠悠走出來,看到江婉怡,沖她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小荔枝,你這是從哪兒找來這麽個破襯衫,再配上你這個粉雨鞋,可真是醜死了。”
“再醜也沒你那一頭黃毛醜。”江婉怡沖他做了個鬼臉。
淩宇嗤笑一聲,對上季昂看過來的視線,眼底的笑慢慢散去。
兩個少年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一個淩厲有鋒。
一個清邃沉寂。
叫人看不清他心裏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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