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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這一刻,當真不知該說什麽好。

本是因為維護他而撒的謊,卻偏偏叫他本人聽到。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拂了顏面,還是拿宋廷钰作比,這下恐怕不等軍饷案查清,他就想把她碎屍萬段了吧!

林嬛慌忙垂下眼,不敢同他對望。

鴉羽般烏密的眼睫在風中簌簌輕顫,恍若枝頭驚亂的蝶。

而他的目光就是那張将她困住的網,冰冷銳利,密不透風,順着她四肢百骸層層裹挾,她逃不脫,掙不掉,只能任由那不安與惶惶,尖嘯着攥緊她心髒,将她徹底絞殺。

十指虛虛攏起,掌心早已汗濕大片。

而那罪魁禍首宋廷钰,卻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樣,仿佛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她臉色不對,還擰着眉,憂心忡忡地過來關切。

“怎的臉色這般難看,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

邊說,邊把手搭在林嬛腰上。

林嬛本能地要躲,卻叫一冷硬觸感警告地抵住了腰窩——

不是其他,正是春祺的那支玉簪!

林嬛豁然擡起臉,眸底愠色盡現。

宋廷钰仿佛沒看見,猶自笑得晏晏然,見她長睫間夾了幾根碎發,還擡手溫柔幫她勾開,低頭柔聲細哄:“累了就說出來,別怕,在自己家還拘謹什麽?嗯?”

似想起什麽,又補了一句:“放心,王爺今日過來,只是來赴宴的,不談其他,不會為難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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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便擡起頭,看向方停歸,笑問:“在下說得可對?”

聲音明顯冷下。

半個身子偏側過來,将林嬛牢牢護在懷中,俨然一只護崽的母雞,容不得方停歸說半個“不”字。

仿佛他才是那個毀人一生的惡鬼。

方停歸嗤笑出聲,垂眸轉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寒聲笑道:“休沐之時,不談公事。世子放心,本王雖不通風雅,但還不至于如此不解風情。人生漫漫,也恭喜世子得佳人陪伴。紅塵中相守不易,世子可千萬好好珍惜,真心一旦辜負,可是一輩子都彌補不回來的。”

邊境行伍出身的人,聲音也随了那片土地,縱只是閑話家常,也自成一派筋骨。随便幾個字,就能讓人想起北地風雪中,那連綿不絕的烽火狼煙。

然最後一句,卻透出幾分缥缈,宛如山岚間捉摸不定的雲。

林嬛還未分清,那裏頭究竟是譏諷更多,還是自嘲更盛,便覺一股濃到化不開的情緒,順着聲音洶湧奔入腔膛,驚濤駭浪一般,攪得她整顆心劇烈撕扯。

仰頭想說些什麽,那抹玄色身影卻已消失在朗朗春色中。

只剩滿枝垂絲海棠,綴在風中空空搖曳,蕩起一股森寒的風。

風勢不大。

林嬛卻踉跄着,幾乎站不住。

“放心,他舍不得走,想見的話,待會兒宴席開始,自然就能見到。”

宋廷钰搖着折扇,春風得意地上前攙扶。

林嬛錯身避開他的手,睨了眼他袖底半藏半露的海棠玉簪,冷笑道:“我原以為只有深宮裏的争寵妃子,才會使這些下三濫的手段,離間人心。卻不知世子爺用耍起心眼來,也不遑多讓。”

宋廷钰揚了下眉,明知她是在挖苦自己,卻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手段卑劣又如何?只要能達到目的,就是好招。倒是林姑娘你……”

他哼笑,“啪”地一聲收起折扇,掐住林嬛下巴,豁然擡起,強迫她與自己對視。力道之大,林嬛白嫩的下巴尖兒幾乎是一瞬間便顯出紅痕,鮮明紮眼。林嬛攢眉掙紮,反被掐得更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林姑娘是聰明人,應當比我更清楚這其中的道理。今日這場花宴,姑娘若是聽話,你和那個叫春祺的小賤蹄子,就都能活命,可若有一星半點忤逆,叫我發現……”

宋廷钰嘴角劃過陰冷的游絲,湊到林嬛耳邊,指尖摩挲着她下巴那片紅,動作放得格外輕,格外柔,好似在憐惜什麽世間僅有的精瓷。出口的話語,卻比毒蛇還啃噬人心。

“我定讓你知道,什麽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花宴正式開始,依舊是前廳後堂,分出男女座席。

林嬛随宋廷钰一道,去前廳男席就座。

雪箋也同他讨了恩準,得以去前廳吃酒,就坐在林嬛對面,和她僅隔一條走道。

入座時,還盈盈朝林嬛微笑,神色溫柔而坦蕩,仿佛适才給林嬛下套之事,只是林嬛一個人的幻覺。

林嬛心裏本就煩悶,見此情狀,便越發郁憤,索性錯開眼,假裝沒看見。

雪箋也不見惱,捧起碗筷自顧自用飯,有人搭話,便停下來含笑應對,游刃有餘,落落大方,半點瞧不出賤籍出身的局促和小氣。

在座的都是京中勳貴子弟,閑暇時就好玩個風花雪月,縱使平日不上秦樓楚館尋歡作樂,也都聽說過雪箋的盛名。今日得見真人,自是熱情異常,三句話裏頭,有兩句都是在尋她攀談,餘下的那句,亦是私下裏同鄰桌好友誇贊于她。

三杯兩盞淡酒下腹,廳內氣氛便已升至高/潮。

雪箋被起哄着,含羞帶怯地唱了兩嗓。幾個性格狂放的世家子,還以筷為槌,以杯為鼓,“叮當”擊起節律,給她伴奏。

滿座推杯換盞,沸反盈天,竟是比宮裏設宴還熱鬧。

然花廳上首,比東道主宋廷钰還要高上一階的首座之上,方停歸卻始終不做一聲。

廳內衆人鬧了多久,他便支頭看着那枝欹生入窗的垂絲海棠多久。薄唇緊抿,神色倦怠,濃長的眼睫壓着幾分厭世的疏冷,那般熾烈如火的陽光,都照不進他晦暗幽深的眼眸。

林嬛心頭不禁抽疼,思緒兜兜轉轉,竟是想起第一次遇到方停歸的時候。

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冬天,她的生辰。

天大雪,帝京上下一片銀裝素裹,玉樹瓊花。

父親和兄長皆因這場雪,困在靈州,不能歸家。閨中幾個好友也都叫家裏的事務絆住,沒法趕回來陪她。

第十三個生辰,林嬛又是獨自一人過。

春祺和夏安都在為她惋惜,林嬛倒是習以為常。

小時候,家裏規矩嚴,莫說像這樣和一群外男同在一室吃酒,便是沒有家裏人陪同,獨自出門,于林嬛而言,也是萬萬不能夠的。

偏生,她母親過世得又早,父親和哥哥也都各自有事要忙,抽不出閑暇陪她。大部分時候,她都是獨自一人悶在家中,和幾個丫鬟作伴,仰頭能瞧見的,也只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

每年也就生辰這天,她才有機會随哥哥一道出門,看一看帝京的繁華。

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打從哥哥随他師父離開帝京,雲游四方,她便連這僅有的機會也失去。

有時連年節,也是她一個人過。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只有一桌豐盛無比的年夜飯,一屋子各府送來的節禮,和一個孤零零的她。

好不容易等到父兄回來,他們也是一頭紮進書房,忙自己的事,沒有多少時間陪她。對她說過最多的話,就是“下次吧”——

“下次再陪念念逛燈會。”

“待下次念念過生辰,爹爹定要親手給念念放一支帝京最大的炮仗。”

“對不住念念,哥哥下次再……”

……

卻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個“下次”,究竟是哪次?

漸漸,她也就習慣。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過節,也沒什麽不好,不去期待,就不會失望。

父兄得空回來,她便陪在他們身邊,伺候筆墨,照顧起居,為他們分憂解乏;

他們忙起來顧不上她,她也不吵不鬧,乖乖留在家裏操持中饋,不叫他們有後顧之憂。

永安侯府的姑娘,本就該是如此。

只是偶爾看見別家同齡閨秀,在父母膝下承歡,指頭叫針紮一下,都會有無數人擁上來噓寒問暖,她還是會忍不住心顫。

月上柳梢頭,她也會蜷在被窩裏偷偷幻想,假若母親還在,家裏會是何模樣?

卷了被子往肩上一搭,便算是母親在月光下傾情擁抱她。

奉昭笑話她是沒人要的小孩,還真是說着了。

也便是那時候,她遇見了方停歸。

十六歲的方停歸。

不是在千軍萬馬中斬将奪帥,也不是在朝堂上呼風喚雨,而是被人打斷右臂,壓住背脊,如豬狗一般狼狽地跪在街市中央。

四面燈火璀璨如星,滿街行人燦笑若花。

只有他蒼白、羸弱、伶仃。

像一只無家可歸的敗犬。

那樣寒冷的天,他身上也只有一件單薄的短打。料子破破爛爛,還不如她家下人手裏的抹布。手腳暴露在外,早凍傷發紫。

幾個錦衣少年抓着他頭發,将他往泥裏摁,嬉皮笑臉地喚他“阿狗”,讓他汪兩聲回應,他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可偏生,他骨頭硬得很。

別的乞兒為了活命,争先恐後地從領頭少年的胯/下鑽過,去搶泥潭裏的馊饅頭。只他始終冷着臉,餓到眼冒金星,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屈服。

一雙鳳眼淩然又鋒銳,像荒原上喋血的狼,縱使死,也要先咬下你一塊肉。

林嬛不由打了個寒顫。

她生于後宅,養在深閨。

世間男子于她而言,要麽如她父兄那般,眼神剛正,內心清明,終日為國事奔波;

要麽就像那些勳貴子弟一般,眼裏常帶謙和的笑,一言一行都極盡風花雪月之溫雅,會在她苦悶之時,聊贈她一枝春。

似他這樣的狠戾,林嬛還是第一次見。

許是出于好奇,又或許是從他身上窺見了似曾相識的落寞,林嬛救了他。

帶他回侯府,給他吃食,給他衣裳,幫他治好身上的傷,還給他改了名兒,叫“方停”——

願他今生所有苦難,都能到此為止。

十六歲的少年,玉劍初成,鋒芒畢露,正是引人注目的好時候。

他又生了副極好的皮囊,漠然望着你時,已是皎如玉樹臨風前,笑起來,又不止豐神俊朗。

府中有多少丫鬟,在林嬛救人的時候,還對方停歸嗤之以鼻,可等他梳洗完,換好衣服出來,又都克制不住春心萌動,每天寧可繞遠路,也要去馬棚看他。

就連一向跟林嬛不對付的奉昭,也因為這個新來的馬奴,開始主動跟林嬛套近乎,鬧得林嬛都有些無措。

方停歸卻依舊冷若冰霜。

旁人送給他多少東西,他都悉數退回;幫他幹活,他也直言拒絕,不與任何人親近。

哪怕是林嬛,先前幫了他那許多,他也從未同她道過一聲謝。對她,并不比對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人熱絡多少。

大約骨頭硬的人,都是這般“遺世獨立”的吧?

林嬛也懶怠同他計較。

橫豎最開始救他,也不是圖他什麽。能結善緣自然是好,倘若不能,也無需勉強。彼此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很是不錯。

只是每天清晨醒來,林嬛閨閣的窗臺上,都會有一枝當日新摘的花,從早春的第一枝桃夭,到隆冬的最後一簇臘梅,日複一日,風雨無阻。

起初,林嬛也懷疑是他,還曾找借口旁敲側擊地打聽過。

可無論怎麽問,方停歸都只有一句:“姑娘想多了。”

語氣冷淡至極。

雙眼始終盯着自己在刷的馬鬃,不屑分她絲毫,好像根本不認識她。

反鬧得林嬛漲紅了臉。

是啊,人家多清高一人,公主的邀約都敢推拒,又豈會起早貪黑給她摘花?

大約又是哪家郎子送給她的吧?

畢竟那時候争着給她送東西的人确實不少,有那麽一兩個別出心裁的,也算不得稀奇。

林嬛也就沒放在心上,每天照舊做自己的事,日子平淡也美好。

原以為兩人之間的緣分,應當也就到此為止,一場宮宴卻改變了一切。

那是林嬛快滿十四歲時候的事。

父親和哥哥難得都在京中,可以陪她一塊慶賀生辰。林嬛喜不自勝,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琢磨,當天要穿什麽衣裳,梳什麽發髻。

卻不想那日,南律使團突然造訪,陛下在宮裏設宴接風,林嬛和她父兄都必須出席。

宴會上,又因南律公主一句“簪花甚美”,她不得不将母親留給她的遺物拱手相贈。看着人家在自己面前把玩、炫耀,膩味了,又“不小心”将簪子丢入江水之中。

連句“抱歉”也沒有。

平生第一次,林嬛體會到了什麽叫怒不可遏。

也是頭一次,她這般想将一個人碎屍萬段。

可是她不能。

莫說她只是臣子之女,根本沒法和人家公主鬥。便是陛下格外開恩,準許她鬥,她也不能這樣做。

此番南律使團進京,為的是祈、律兩國互市之事,一旦促成,就是造福雙方百姓、惠及千秋萬代的大事。

林家從她曾祖父那輩起,就一直在為此事操勞,她父親更是夙興夜寐,累出一身病。

如今就差這臨門一腳,她身為林氏女,又如何忍心讓三代人的努力,毀在自己手中?

那就認了吧……

她也不是那麽喜歡那支簪子。

只不過母親留下的遺物裏頭,只有它,是專程為她定制的罷了……

但還是認了吧。

父親氣得快要掀桌,不也照樣忍了下來,還耐着性子過來哄她?

那樣驕傲的人,遭奸人構陷,都不曾折腰,現在為了她,卻能親自下廚,給她做她最愛的羊乳羹。

自己氣還沒消幹淨,手上的燙傷也未來得及處理,卻是把全部的溫柔和耐心都留給了她。

哥哥也補了她一箱首飾,全是時下最新的款式,耗盡他全部積蓄。

別家郎子也是各顯神通,搜羅來奇珍異寶與她,只為博她一笑。

雖不能為她報仇,但也都用心之至。

她應該懂事。

永安侯府的姑娘可以嬌氣,可以有小性子,但絕不能不識大體。

所以就認了吧!

類似的事之前又不是沒有過,她不也照樣熬過來了?這回有什麽好矯情的……

林嬛抱緊雙膝,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眼裏早已蓄滿淚花,卻是硬是咬着唇,不敢讓它落下。

待到慶賀的煙火點亮夜空,整個帝京都在慶祝,她才總算敢蒙着被子,在貫穿大街小巷的歡聲笑語中,縱容自己小小地哭出聲。

翌日天亮,她依舊是永安侯府最引以為傲的嫡長姑娘。

端莊、穩重、大方。

有人故意拿這事戳她肺管子,她也能端起十二分溫煦的笑容,周全應對,不給父兄添丁點兒麻煩。任憑宮裏資歷最老的嬷嬷,也挑不出她一絲錯漏。

原以為這事也就此落定,不會再有什麽波瀾,卻不料沒多久,那位南律公主去祈江泛舟,就不慎落水,吃了好些冰碴兒。雖性命無虞,但也着實大病一場,好幾天都下不來床。

大家都說是現世報,惡人自有天收。

林嬛也這般以為,還暗中告誡自己,日後應當多行善事,免得也遭天譴,直到那個雪夜,她親眼撞見了那個送花的少年——

那是立春後的第一個落雪天,也是最後一個。

寒潮像是知道冬日氣數已盡,裹挾着最後的餘威,摧枯拉朽般席卷整個帝京。天子腳下淪為一座雪城,天地都模糊一色。

她小院裏的紅梅倒是越發嬌豔,雲蒸霞蔚,宛如神女抖落的霓裳。

因簪花之事,林嬛一直無法好眠,那晚也不例外,索性披了衣衫,去院子裏散心,看素雪一點點堆滿枝頭,看紅梅搖曳在皎潔之上。

也看見那個玄衣少年,親手将一枝新摘的海棠,輕輕放在她閨房的窗臺上。

霜雪染白他烏發,腳蹤也帶着明顯的跛,手上動作卻慎之又慎,像是捧着什麽稀世珍寶,稍微磕着碰着,都會要他的命。手肘不小心撞響軒窗,還驚了他一跳,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想不到素來倨傲的人,竟也有這般憨傻的一面。

林嬛忍俊不禁,這才發現,京中的海棠已然開花,而她的窗臺上,也已許久沒人給她送過花。

好像,就是從南律公主落水那天開始斷的……

像是盛夏吹來的風,驟然奔襲眼前,灼得林嬛心間滾燙,她不禁出聲打趣:“這回也是我想多了?”

少年果然僵了身子,紅了耳根,眼神左躲右閃,哪裏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身子繃得筆直,直挺挺杵在那,跟旗杆兒似的,任憑風雪凍紅嘴角,也不肯回一句話。

林嬛不由捧袖笑出聲。

連日來纏綿心頭的陰霾,也随這一笑煙消雲散。

但這事終歸太危險,人家怎麽說也是一國公主,被發現可不是鬧着玩的。連她父兄,還有那些家世顯赫的世家公子,都不敢胡來,他這樣的身份,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他卻渾然不放在心上,只淡然回答:“她讓你哭了。”

——讓你哭,就得付出代價。

即便那人是公主,也即便他會就此淪亡。

那一瞬,林嬛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只覺須臾間,天地皆非,萬物皆空,風聲、雪聲、鳥鳴聲,都從耳邊遠去。只剩長風卷起兩人發梢,綿綿交纏在月色和雪色之間,驚擾一地落紅。

而他的目光揉進風裏,像暗夜中乍然升起的焰火。

熾烈、明亮、幹淨。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漫天冰雪都要融化。

于是春日變得格外漫長,長到再也覓不見任何雪落風凋的殘痕,又短促得,好似等她再回想起來,就只有那麽一次花開的瞬間。

林嬛忽然低頭不敢看他,揉着衣角,小聲嚅嗫:“別這樣,為了我,不值得……”

真的,一點也不值。

她有什麽好?

連家門都出不去……

除卻一點庶務之外,當真什麽忙也幫不上,還不如父親身邊的管事。

或許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出生在這人世間。

如此一來,母親就不會難産而亡;

父親也不會因為思念母親過甚,而郁結成疾,遇上事,也能有個商量的人,不至于像現在這般孤立無援,更不會因為顧及她,而處處遭人掣肘;

兄長也能更加安心地專注自己的學業,沒準這會子,連親事都已經定好,只待金榜題名,就洞房花燭。

不論過去,現在,抑或是将來,她都是多餘的存在……

林嬛無力地閉了閉眼。

酸澀溢上眼眶,她若無其事地擡手去抹,以為能像從前一樣,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可長年累月的委屈,就像不斷沖擊堤壩的海潮,一次比一次洶湧,平日鑽不到空子就罷了,一旦漏出口子,就再難收勢。

她終是克制不住,捂着臉,蹲在雪地上失聲痛哭,像個迷路的孩子。

風雪嚎得越響亮,她哭得就越大聲,仿佛要把這些年積攢的委屈和不甘,統統發洩殆盡。哭聲一路從喉嚨撕扯到肺腑,骨髓都跟着刺痛。

方停歸也被她吓到,跟她一塊蹲下。

從來冷若冰霜的人,被人摁在泥裏搓揉,都能面不改色,那一刻,卻是忘了所有的自矜和驕傲,手忙腳亂地幫她抹淚,像只被搶了食的猴兒。

很想安慰她些什麽,奈何臉到憋通紅,耳根燙得可以烤紅薯,仍憋不出一句話。

好半天,才讷讷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值得的。”

“凡是姑娘所願,方停無所不應。”

林嬛心跳漏了一拍,愣愣昂起腦袋,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方停歸自己也不敢信,四目相對的一瞬,他眼神明顯躲閃。然最後,他還是咬緊牙,直視她的眼,攤開手,将一支發簪遞到她眼前。

正是母親留給她的那支。

也是祈江宴上,被南律公主丢進水裏的那支……

林嬛不可思議地瞪圓眼。

祈江縱貫帝京,河網密布,水域極廣,想從裏頭尋一支小小的發簪,無異于大海撈針。眼下又是這麽個倒春寒的天,水裏冰都沒化幹淨,誰能受得了?

南律公主才泡那麽一會兒,就病成那樣,他要忍多少凍,受多少傷,才能這般雲淡風輕地将簪子遞到她眼前?

怪道方才過來的時候,他走路都不大自然……

方停歸卻滿不在意,低頭扯扯袖子,好像蓋住手背上的青紫,那些曾經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的傷,就能跟沒發生過一樣。

簪子上落了一小片雪沫,他倒是不悅地皺緊眉,擡袖一遍又一遍仔細擦拭,确認沒有半片污漬,才小心翼翼簪入她發間。

出口的聲音尤帶細微的顫抖,是獨屬于少年人的青澀和笨拙;

望向她的眼神卻堅定如磐石,縱使滄海桑田,亦不可轉移。

“生辰吉樂,這不是祝福,是承諾。”

那天,他的确是這般許諾。

後來,也是這般一一實踐。

林嬛從前的天地,是繁文缛節織就的錦繡妝蟒,一針一線該怎麽走,該怎麽放,都自有他的章程。

看似富麗堂皇,實則處處是限。

縱使天神下凡,也不容許有任何偏差。

而那少年,就是金銀絞絲中赫然闖入的一叢亂針,一根雜線。

不曾駕着七彩祥雲,也沒有那些王孫公子手眼通天,卻給了她最大的包容和偏愛,讓她知道,她也是可以被無條件地選擇。

無需權衡利弊,也不必計較得失,只要她開心。

可短短三年,什麽都變了。

她已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侯門嬌小姐;

而他亦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和笨拙,從一只只是用冷漠疏離僞裝自己的幼犬,變成一頭真正嗜血殘忍的孤狼,呼吸間都透着狠,骨髓裏都滲着毒,股掌翻覆間,便能輕易斷人生死。

最是人間留不住……

那個渾身豎滿尖刺、對誰都冷若冰霜,卻獨獨願意為她扒下自己一層又一層護身鱗甲、只為護她無恙的少年,終是被她親手葬送。

林嬛艱難地閉上眼。

早春蟄伏的寒意争先恐後鑽入肺腑,刺痛綿密如針,說不清哪一種感覺來得更為猛烈,她的手越攥越緊。

“林姑娘可還無恙?”

耳邊猝然響起一聲問話,将林嬛從回憶中拉回。

她睜開眼,循聲去瞧,但見一位青衫公子,正笑吟吟看着她,“如今林姑娘到一枕春也有些時日,想來也學會不少技藝。這麽長的花宴,總讓雪箋姑娘一人獻藝也不好,林姑娘若是身子無恙,不如也來表演一段?”

邊上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聽完立馬跟着幫腔:“就是就是,總讓雪箋姑娘一個人表演,算怎麽一檔子事?林姑娘學了什麽技藝,大膽展示出來,在座也沒有外人,誰也不會笑話你。”

一語出,萬聲應。

很快,花廳裏就只剩起哄的聲音。

無數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密密麻麻交織在林嬛身上,或打量,或戲谑,或輕蔑,沒一個心懷好意。

林嬛不由抿緊了唇。

旁人問她歌、舞、骰子……她會哪樣?

她都默不作聲。

衆人越發鄙夷。

“這就是林姑娘的不對了,今時不同往日,人都到甜水巷去了,若再不學點一技之長傍身,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總不能還拿過去的身份壓別人吧?”

“不會也無妨,現在練也來得及,就從最簡單的敬酒開始。酒就在旁邊,要多少有多少,林姑娘就這麽一桌桌地敬,大家都看着,幫忙指點指點。等全部敬完,不會品酒也會斟了。”

此言一出,立馬贏得滿堂歡呼。

一個兩個都興奮起來,将空杯擺到案上,縱已是醉意闌珊,也強忍着繼續。見宋廷钰并未阻止,便越發猖狂,黏膩的視線大剌剌黏林嬛身上,也不知究竟是等不及要吃酒,還是在想其他。

雪箋出聲打圓場:“林姑娘出身世家,想來是做不得這些的,大家就甭為難她了。若是大家覺得不盡興,雪箋再給大家獻上一曲琵琶助興,如何?”

說着,她似觸及什麽難言之隐,眸光微暗,雖仍保持着柔和的笑,笑意卻略顯蒼白,“反正雪箋本就是輕賤之身,早做慣了這些,不怕的。”

在座大多都是宋廷钰的酒肉之友,同他臭味相投,本事不大,卻總愛逞能,尤其在美人面前。

眼下聽雪箋這般自輕自賤,他們如何忍得?

當即便發作起來。

“雪箋姑娘此言差矣,何為‘本就是輕賤之身’,佛家有言,衆生皆平等。雪箋姑娘累了這麽久,合該好好休息。且咱們這番提議,也并非在為難林姑娘。一行有一行的活法,林姑娘如今這際遇,若是連酒都不會喝,如何在甜水巷裏過活?總得有個開始不是?”

“說來也真是沒想到,林姑娘一向聰慧,學什麽都快,怎的這回就堕落成這樣?屬實不像話,待會兒來我這敬酒,可得先自罰三杯。”

“雪箋姑娘還是太過妄自菲薄,其他先暫且不提,光是這一手琵琶,世間就沒有幾人能及,前幾日宮宴上那曲《洛神賦》,在下至今都記憶猶新。連王爺都開口稱贊。要知道那天,奉昭公主也獻了藝,王爺可連正眼也沒瞧過。若是王爺那把琵琶還在,定是要予雪箋姑娘親手撫弦,方不負那鳳凰木之盛名。”

常年混跡風月之地的人,多多少少都通曉音律,鳳凰木的傳說,他們自然也有所耳聞。

雖仍有些驚訝,似方停歸這樣五音不識的莽夫,居然真的能用鳳凰木做出琵琶,可想到那足可譽為當世第一的名琴,還沒正式開弦,就遭歹人損毀,大家都心疼不已。

當下便越發憤慨,言辭随之激烈,竟是有将琵琶損毀之痛,也怪在林嬛身上之意。

咄咄目光自四面八方逼視而來,宛如有實質,壓得林嬛胸口發悶。

她咬着牙,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好思考該如何應對。

畢竟現而今,除了她自己,已經沒有人會幫她了……

可也就在這時候,上首那位自進門起就不曾說過一句話的人,終于開了他的金口,聲音清淡如枝頭未化的寒霜:“會彈琵琶嗎?”

花廳安靜下來。

雪箋以為是在問她,忙歡喜地要回答。

方停歸卻不等她開口,就望着林嬛,又問一遍:“會琵琶嗎?”

衆人俱都怔愣。

方停歸恍若不知,不等林嬛回答,便轉頭朝花廳角落立着的寧越揚了揚下巴,“把琵琶拿來。”

這下輪到寧越愣住。

心裏隐約明白點什麽,他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遲疑地将那唯一一把南音琵琶從馬車上取來,卻是立在花廳門前,猶豫不前。

方停歸眉眼壓着郁色,盍眸長身坐在席上,誰也不看,誰也不理,臉色比進門前還要難看。

顯是不想再管這事。

甚至都有些後悔多嘴說那兩句話。

可見寧越半天不動,他終是蹙眉“啧”了聲,自己起身去到門口,當着所有人的面,親手拿了那面堪稱世間第一、唯有雪箋才配得上的鳳凰木琵琶,徑直遞到林嬛面前。

晨光順着琵琶曲頸蜿蜒流淌,琴身兩處刀傷若隐若現,其中一處更是捅入肺腑,險些将琵琶徹底毀去。

若非修補之人耐心極佳,恐也再難回天。

海棠繪紋栩栩如生,順着刀痕嫣然綻放。

一如四年前那個乍暖還寒的夜晚,少年為她無數次跳入祈江,将那年最明媚的春光,溫柔地簪入在她鬓發。

他手上傷痕累累,送給她的花,卻永遠鮮豔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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