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方停歸的這座楚王府,位于帝京忠勤巷的中央,北臨皇城,南接禦街,乃是當年高宗皇帝欽封的忠勤侯的府邸,廣闊非常。

除卻前後山林,整座宅邸總共約有九十畝,原本景致也算絕佳,只因方停歸才從北境回來,沒時間打理,這才顯得簡單了些。

且他本來也不喜奢靡,是以跟別家勳貴相比,府中各處擺設也都偏質樸。一衆仆傭也都是他從北境帶來,或者直接從軍中選出,說話做事都偏粗犷,不拘小節。

林嬛這幾日待在王府中,一直沒等到方停歸,心中頗為奇怪,去詢問他們緣由,他們回答得也多随意:“王爺這幾日都在皇城司查案,回不來。軍饷案還沒個頭緒,又來一個刺客案,王爺現在恨不能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可沒咱們輕松。這事林姑娘應當比咱們清楚啊。”

幾人哈哈大笑,眼底釀着各色戲谑,分明是在暗諷林家如今的境況。

若不是林嬛攔着,夏安幾乎跟他們打起來。

“姑娘,明明是他們不對,你作何讓着他們?”夏安磨着槽牙,氣不打一處來,嘴巴噘得可以挂油瓶。

林嬛被她逗笑,勾了下她的鼻尖,安撫道:“沒事兒。他們都是王爺身邊的人,跟王爺一塊在北境出生入死,情誼非同小可,自然跟他同穿一條褲子。知道他和咱們過往的恩怨,不待見咱們也實屬正常。就跟你聽到他們擠對我,也會生氣一樣。都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好計較的。”

只是那些刺客……

宋廷钰請方停歸過來赴宴,的确是不懷好意,可若說那些刺客應也與他無關,那便有些冤枉人了。又是把自個兒身邊的護衛全都調走,又是自己吓得鑽桌子底下,宋廷钰若是幕後兇手,那幫刺客就太盡職了,連自個兒主子都敢吓唬。

可若說他們和宋廷钰完全沒有關系,也不盡然。

能如此悄無聲息地潛入裕園,不被任何人發現,他們顯然對園中一應巡邏分布,地形環境都格外熟悉,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到底會是誰呢?

這麽明目張膽就敢取方停歸性命,好像東窗事發,也渾然不怕被牽連。

這人的來歷怕是沒那麽簡單,沒準還跟那裏的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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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不遠處逐漸被夜色模糊了輪廓的皇城,林嬛眉心也染上一層霾色,掃見那空空蕩蕩的前院,心尖又微微一扯。

為了處理公事回不了家,确實不奇怪,她父親就經常因為這個住在官署。可若是天天不回,又是這麽個時期,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該不會……是為了躲她吧?

她又不是什麽洪水猛獸,至于嗎?這麽不想見到她,又何必還把她帶到這裏來?

讓她一個人住在這裏,弄得好像她才是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一樣……

林嬛揉了揉眉心,整個人似一只被戳破的球,長長洩了口氣。

*

皇城司。

已是深宵,署衙各處都已落了燈火,只剩正堂還燃着料絲燈,光線亮如白晝。

番子們困得哈欠連連,上下眼皮幾乎分不開。小吏們立在廊下站崗,亦是腦袋一點一點,好似小雞啄米。

書案前,方停歸卻依舊精神無比,渾無睡意,綠絲紫檀狼毫在紙上筆走龍蛇,筆畫道道遒勁。已經這樣坐了有一整天,他仍絲毫不見半點疲憊之色,仿佛玄鐵所鑄,衆人都不禁嘆服。

寧越卻知道,他的目光已經在同一頁紙上,停了快半個多時辰了……

想起現在王府裏住着的人,寧越不由垂睫嘆了口氣。

都說聖心是世間最最難測,可這一個月,他只覺,他家這位王爺的心思,才是比聖心還要複雜,跟貓兒滾出的毛線團一樣。

明明是自己毀的琵琶,毀得那叫一個幹脆利落,可後來又背着大家偷偷修補回去,旁人問起,他還黑着臉,死活也不認;

明明說了不會為任何人動搖本心,可知道林姑娘被宋家那小子欺負的消息叫他瞞下後,又毫不猶豫地罰了他二十軍棍;

明明回京後很想去一枕春看林姑娘,每次下朝,都要繞大半個帝京去甜水巷,一站就是半天,可就是死活不肯進去,非要熬到宋家花宴,去受宋家那小子的氣。

現在人已經在王府裏好好住着了,有什麽想說的,想做的,就回去一句話的事,他反而退縮了,寧可窩在這署衙裏睡硬板床,也不肯回去享受高床軟枕。

到底要鬧哪樣?

海底針都比他的心思好撈!

寧越在心底暗自将白眼翻上天,觑了眼窗外的天色,硬着頭皮上前道:“王爺今日也不打算回府嗎?皇城司的那位程指揮使已經催了好幾回,光是今天就已經問了三回……”

話音未落,一道冷光便從書案上擡起,“咻”地投射而來。

寧越背脊登時冒出一層冷汗。

“你最近話是越發多了。”

方停歸冷笑,漆深的鳳眼在夜色中沉着墨石一般幽若的光,可觑着窗外緩緩攀升的月牙,又隐隐流轉出幾分難言的情愫,變得有些飄忽。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盍上眼眸,淡聲道,“回去吧。”

*

早春的夜晚,天還不算暖,早間又下了一場夾雪凍雨,縱使王府有專人看顧,庭院裏的那株西府海棠枝頭吐出的嬌嫩花蕊仍舊凍蔫了頭。

因着這段時日方停歸一直宿在外頭,不曾回府,府裏一衆仆傭便都習慣性地以為,他今日也不會回,是以早早就下了燈火,連大門都上了鎖。

馬車駛到王府門口的時候,寧越叫門還叫了許久,正琢磨要不要叫幾個人過來伺候,豈料下一刻繞過影壁,就看見院子北面的一方蓮池畔,林嬛正靠坐在紫藤花架下睡覺。

月光從紫藤架的縫隙裏穿落,光斑點點,投在她懷裏一件疊成方塊的墨色男子氅衣上。

架上紫藤還未開花,風卻是香的。

紅魚在水下啄着随風飄落到水面上的枯葉,魚嘴鑿出一個又一個小氣泡。

趴在牆頭的一只白貓兒被腳步聲驚醒,“喵”地一聲,輕巧地從牆上跳下。魚兒受驚,倏地鑽到枯荷下,只餘擺動的魚尾在水面劃出的幾圈小小漣漪。

畫面很美好,寧越卻如遭雷劈般完全僵住。

方停歸更是直接黑了臉。

邊上幾個守夜的小厮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他們就是早間拿林嬛打趣的幾個護院,這會子見情況不妙,忙把鍋甩給林嬛:“這事與小的幾個無關,是林姑娘自己非要留在這裏等王爺,怎麽勸也勸不聽。王爺也是知道的,秦樓楚館裏頭出來的姑娘,最會扮弱裝可憐,博人同情了。”

“所以你們就讓她躺在這兒吹風?”

方停歸薄唇劃過陰冷的游絲,銳利的目光斜斜睨來,比數九寒天的風還砭人肌骨。

幾個小厮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正想繼續解釋,方停歸已提步過去,抱起花架下的小姑娘,徑直往後院去。

寧越嘆了口氣,幽幽掃了眼那幾個呆怔的人,比起兩根指頭,道:“二十軍棍,自己領吧。”

幾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猶豫不言。

寧越挑眉,“怎麽……不去?今天不領,等明天王爺親自來罰,可就不止二十棍了……”

幾人一哆嗦,想起方停歸罰人時的做派,二話不說便扭頭去領罰。一個跑得比一個快,恨不能那二十軍棍現在就落自己身上。

*

林嬛住的院子,在王府後院一處築在水面的高臺叫清風閣,四面長窗,冬暖夏涼,乃是整座王府風景最佳之處。

冬日可觀素雪堆疊碧湖,夏日可賞螢蟲忽閃如星。

亭臺樓閣以之為中心環繞開去,頗有衆星拱月之勢。

林嬛方才出門,本是臨時起意,并未告知任何人。

方停歸抱着人過來的時候,整座院子都安安靜靜,阒無一人,只聞得些許蟲鳴,在草葉尖跳躍,抖落剔透夜露。

寧越緊随其後,領着幾個丫鬟婆子魚貫入內,将屋子重新收拾了一番。知道林嬛自小體弱畏寒,他們把屋裏的炭火也換了一遍。

怕這幾日倒春寒,林嬛受不住,小丫鬟還抱來一床嶄新的厚被,等方停歸把人放下,便要抖開被子,給林嬛蓋上。

然她步子還沒來得及邁過去,方停歸就先一步從她手中接過被子,親自給榻上的小姑娘蓋上。

動作輕而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一用力就會破碎。袍角經過,甚至都未曾攪動空氣裏半片塵埃。

燭火在屋角微微跳動,照見她柔軟恬然的一張臉。

也不知是不是屋裏的炭火太熱,她唇上微微沁出細微的汗珠。離得近了,還能感受到她呼吸間幽幽的女兒香,仿佛盛夏初盛的果實露香,是一絲甜,又帶着一種悠然的涼意。

因為睡得好,她櫻唇微翹,仿佛夢裏是笑着的。

方停歸不由深吸一口氣。

萬軍之中斬将奪帥都不曾慌亂的手,此刻卻捏緊被子,微微發起了抖。

下意識伸手想去觸摸,可指尖才一落到她肩上,溫軟肌膚便仿佛着火一般,隔着衣裳依舊灼人,他瞬間就把手指收了回去,轉身要走。

然身後細細的一聲吟哦,輕飄飄沒什麽力道,卻是一瞬将他的腳絆住。

寂靜的夜色中,全是他洶湧的心跳。

忍了許久,他終是嘆了口氣,轉身回來,挨着軟榻邊坐下,小心翼翼将榻上的姑娘抱入懷中。

修長的手指輕輕覆上她眉梢,順着側臉柔膩的線條滑下。萬千情緒積壓胸膛,就要從指尖迸發,恨不得将她揉進自己骨血,可真正落下來,就只有那麽克制隐忍的一點。

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只一觸,就像蟲豸落入蛛網,細密困頓千重萬縛,頓時再也無力掙紮。

原來是這般啊。

就算曾經想過千遍,念過萬遍,每一次思念都栩栩如生,可真正觸碰起來又不一樣。

他不禁有些眩暈,像是一種飲醉酒的醺然,又仿佛在大漠裏走了許久的旅人,突然飲得一口甘泉,令人欣喜若狂,卻不敢置信這是真的。

是海市蜃樓,是遙不可及,是易醒的夢。

所以越發令人沉溺,因為知道這一刻太過于珍貴,唯恐夢醒之後,就再無痕跡。

他雙眉不由凝起惘然的疙瘩,漸漸,又随着她嘴角似有若無的微笑,而褪去凜然寒意,化作滿腔心疼,融在春夜無聲綻放的嘆息之中。

他生于微末,長于青萍,沒有滔天的權勢,也從不覺那些富貴窩裏長大的人,就天生高人一等,更不相信人與人之間,能心甘情願地為對方犧牲一切。

直到遇見她。

那是他的靈丹妙藥,也是他的在劫難逃。

給了他荒蕪寡淡的人生最絢爛的一抹煙火,卻又在他滿心沉溺之際,狠狠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承認,三年前被她趕出林家的時候,他心裏是有恨的。

恨她薄情,恨她寡義,恨她那晚說出的每一個字;

恨到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她!

甚至還許下那般狠絕的誓言。

可當她眼淚落下的一瞬,他終是軟了心肝,碎了愁腸,自己怎麽樣都無所謂了,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就像北境之難爆發,他被困霧蒙谷,走投無路之際,他也曾想過放棄。

可一想到自己若是敗了,她該怎麽辦?北羌那個老皇帝,可從未放棄過對她的癡念。而被俘虜的女子會是什麽下場?沒人比他更清楚。

他縱是碎了這一身骨,流幹這最後一點血,他也得撐下去;

也就像戍邊這三年,他從未想過靠這個飛黃騰達,也從沒想過衣錦還鄉後報複林家,從始至終,他都只是想護一人平安罷了。

即便在那人心中,自己從來不是她的第一選擇;

也即便她早就成了別人的未婚妻。

原以為時間是最好的大夫,只要自己離開得足夠久,總能把她淡忘。

可偏偏,它是個庸醫。

他越是想忘記,時光就越是用力,一刀一刀染着血,将她刻在他心中。

過往的點滴不曾淡化,思念的疼痛也從未有一刻削減。哪怕過去了三年,哪怕她親手在他心上劃下的傷口已經流膿,潰爛,只要她出現,那顆死灰般的心依舊會為她跳動,那種浸滿了風刀霜劍的心情,依然會為她春暖花開。

原來,他依然愛她。

他騙過了時間,卻唯獨沒有騙過自己。

所以毀了那把琵琶,卻還是背着所有人,偷偷将它修補好;

所以明知那杯酒有劇毒,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去親吻那朝思暮想的人;

所以回京已經這麽多天,卻還是不敢去見她。

何為白月光?

就是他終于光鮮亮麗,呼風喚雨,甚至只手遮天,可在她面前,他永遠一無所有,手足無措,忐忑青澀。

何為誅心?

就是他偷偷将一個人放在心底這麽多年,身份地位都如隔天塹,試探了千次,迷惘了萬次,最後終于有一霎确定她其實也心悅誠于自己,卻根本來不及狂喜。

因為他知道,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三年了,他也終于肯承認,自己從來不恨她,只恨自己無能,招惹了她,卻沒法好好護住她,讓她在流言蜚語中煎熬了這許多年。

方停歸沉沉閉上眼。

臂彎不自覺跟着收緊,懷中人吃痛,皺起了眉,捏拳捶了下他胸口。

上次北境之戰的舊傷還在那裏,沒有痊愈,寧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驚呼出聲:“王爺……”

方停歸卻只淡聲微笑道:“無妨。”

捉了她那只緊捏的小拳,裹在掌心輕輕地揉,邊揉邊呵氣。

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挨打的那個人,卻是害怕弄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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