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三十九:不要推我

第39章 章三十九:不要推我

故地重游,只餘凄婉。

某種意義上來說,薛界是提醒宋庭譽保持理智的存在,他從來沒有與對方說過自己的過去,對方卻已經把當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宋庭譽方才險些着了邢遮盡的道,是薛界的适時出聲,讓他把思緒又拉扯回來。

一樣的冬獵所,一樣的山林喬木,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分明是八年之前的情景,卻好像如臨昨日。

宋庭譽駕馬而行,腦中亂成一團,周邊的溫度降下,不知何時,天空已落下雪花,等他的手指都僵住,馬匹的速度慢下,被雪沾染上的睫毛才恍惚一顫,抖落下幾粒碎白。

眼底閃過一絲茫然,融合進漫天紛白之中,須臾後,那失了神的丹鳳眼重新聚焦。

宋庭譽皺了皺眉,翻身下馬,不知自己已跑到何方,周邊空蕩茫茫,生長野蠻的林木覆蓋了整個大地,搜尋了幾處,才勉強看見幾只快速奔逃的活物。

本以為能夠保持清醒……想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眼下四面無人,大抵已越了規劃好的界限,天色|欲晚,趕回陣地都成難事,更不用提狩獵争鬥。

宋庭譽的臉色發沉,手不自覺地攥緊,冬獵如此重要,卻要因自己的失常,而即将置邊關于水火……他的腦中一陣一陣地發昏,懊惱不已,心口絞痛,隐隐想要咳血。

晚宴昏迷後,陸政廷曾經來看過自己幾次,警告過他要保持冷靜,切忌浮躁。

宋庭譽雖不惜命,卻明白現在時局動蕩,他還沒到能安心死的時候,在發覺到自己身體的不對後,他匆忙凝神靜氣,半晌後,心口的絞痛才慢慢緩解。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回去的路。

宋庭譽白着嘴唇,方要上馬,忽見眼前一閃而過什麽身影——那身影輕盈似箭,細長融進深雪,在深冬之中,仿若林間精靈。

他的瞳孔立時縮起,腦中炸響,連手都開始顫抖——

那是,一條雪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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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搗的記憶攪得他頭腦發混,無數道聲音交織在腦海裏,耳邊的風聲漸小,轉變為鳴笛一樣的悠長聲。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條雪狐,一時間忘記了眨眼,直澀地眼眶通紅。

那雪狐忽的一躍,站在了他的面前,寶藍色的眼睛和他對視,某一瞬間,仿佛化成了人形,釋放出蠱惑,要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

宋庭譽猛然一顫,回過神。

雪狐……又是雪狐。

八年前,便是一條雪狐,牽引他行至懸崖峭壁,在自己恍惚的情況下,讓他失足掉落懸崖,而後引發出一系列的悲劇絕望。

八年之後,又是這樣一條雪狐,平白出現在了他迷路的視線前,賣弄着同樣的身姿,眨着寶藍色的雙眸。

空氣中,冬雪好像急了一些,帶來一股淺淡的意味,宋庭譽煞白的面孔微微動了動,腳下凝滞,眼前花糊。

再回調過目光,雪狐忽然離自己更近了一些,寶藍色的眼珠精巧可人,如同山巅之上,最純淨的花朵。

而與方才不同的是,它原本純白的身軀上,此刻多了一些暗紅深黃,那是一處被紅繩圈起的銅錢,安安靜靜地圈在它的脖頸上。

山鬼花錢。

宋庭譽頭昏腦脹,極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冬雪摻雜而來的異味卻更加深沉,鑽進他高挺的鼻翼中。

怎麽會?為什麽會有山鬼銅錢?

“你是什麽東西?”他忽而出聲,竭力晃頭,鬼使神差地質問起了雪狐。

不可能……為什麽雪狐的脖子上面,會突然多出了一串銅錢?

被高聲質問的雪狐似乎受到驚吓,叫了一聲,轉而便向着林深處跑去。宋庭譽按着疼痛的頭,下意識地追趕。

林地坑窪,厚雪生滑,腦中劇痛難忍,折磨得他汗浸全身。

宋庭譽跌跌撞撞地跟在雪狐後面跑,迷亂了方向,也不知走了多遠,那雪狐忽然停下,轉過身工工整整地坐在他的面前。

它挑起一只爪子,嫩紅的舌尖細細舔過毛發。

屆時,宋庭譽已兩眼昏花,全憑着一口氣,才不讓自己昏厥下去。

山鬼銅錢清脆的拍打聲,讓他錯楠封亂的記憶瘋狂攪動,目光所及之處,好像閃爍出無數畫面:見過的或是沒見過的,有印象、沒有印象……

眼前,一個手持血刀的人似乎又向自己靠近,一步一步,他的臉上流下血水,尖銳的刺到刺破他的身軀,即将要掏空心髒時,一道熟悉尖銳的女聲傳到耳邊。

心髒抽疼,激昂地跳躍。

雪狐長鳴,仿佛與記憶裏沖到自己面前的女人重合,鮮紅的血液飛濺到他的面容上。

有那麽一瞬間,宋庭譽的雙眸如同被剮去瞳孔,灰撲撲一片,靈魂都被抽走了一般。

迎面而來的風雪像極了濺向自己的血液,他的心中充斥起畏懼和恐怖,渾身開始發抖。

宋庭譽怕水。

每一次,有像水一樣的事物飛向自己時,邢遮盡都會趕在他之前,擡袖擋住穢物。

可在這一刻,他根深蒂固的念想忽然産生松動,從未屬于過他的記憶翻江倒海,雜亂無章地沖來——

他畏懼至此地步的,究竟是水,還是摻血水的鮮血?

“阿譽!!!”

一道聲音穿破屏障,如同箭矢般飛馳而來,虛幻的空間“砰”地炸響,爆炸成四分五裂。

這道帶着近乎撕扯意味的喊聲如此熟悉,像極了無數深夜裏,瀕死裏回蕩在耳邊的喊聲。

宋庭譽灰敗的眼神忽然一顫,零碎的冬雪在此刻飛進他的瞳孔中,純淨的白融進黑色的眼球,暈出一片光亮。

他猛地剎住腳,眼前的血腥驟然消失,耳邊狂風急響,豔紅被白皚替代,幾粒碎石踩碎墜落,迎着風而下。

“狐貍……”宋庭譽無意識地動了動唇。

下一刻,腰間一股大力,他幾乎是撞進了一人的胸膛,腦中嗡嗡作響,凍僵的感官還沒有完全恢複,耳邊就炸出一句咒罵。

“狗屁的狐貍?!你要掉下去了!你他娘的瘋了嗎?!”

邢遮盡渾身都在顫抖,緊緊叩着宋庭譽的頭,力道大的要把他揉進骨頭裏,“宋庭譽,你就這麽想死?就沒有半分留戀?!”

他罵出兩句話後,聲音驟然沙啞住,那沙啞不知師從何方,帶着凝滞,好像是什麽水狀物堵在了喉嚨裏。

胸膛劇烈地起伏,呼不出一陣完整的氣息,凍僵的四肢恢複知覺,游離在幻境中的人也找回了光亮。

宋庭譽後知後覺得感到疼痛,那是大力擠壓肌肉的疼痛,他被抱的隐隐喘不過氣,直至疼痛浸染了許久,才像是嗜睡方醒地問了一句。

“……哥?”

邢遮盡顫抖的全身恍然僵了一瞬,唇還在戰栗,憤怒堵在喉間的凝澀,即将要宣之于口,這句輕喚卻如當頭一棒,把他的愠懑全部掃了個幹淨。

他一口氣堵在了胸膛,手抖了半晌,才慢慢松開,震然望向對方的眼睛。

後者的瞳孔裏閃過迷茫,單純又幹淨,像一只行踏山川中的小鹿。

“你、”邢遮盡在暴雪裏洩了氣,震驚的看向他,話語凝在喉嚨裏,卻半晌發不出,“你……喊我什麽?”

宋庭譽……喊他什麽?

邢遮盡叩着他臂膀的手不覺更加大力,眼中神情近乎失狂。

他已經很久沒有從宋庭譽的口中,聽到這個稱呼了。

十幾個年頭,千萬個光陰。

還是宋庭譽總角之年裏,有求于他,抑或依賴時,才會軟膩膩得喊出這麽一聲“哥哥”。

後來宋庭譽長大了,願意叫這個稱謂的次數也更少,直至二人決裂,邢遮盡便也聽不到。

一別經年,竟恍如隔世。

風雪裏,宋庭譽眼底的迷茫卻在那雙怔愣的桃花眼中消失,冰雪融化,漸漸演變為詫異和疏離。

“……邢遮盡?”他似乎是剛剛反應過來什麽,察覺到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下意識地将之推搡開,“我不是叫你別跟過來麽?”

态度急劇的轉換,徒留尚帶餘溫的指尖,邢遮盡手指一顫,驟然怔愣在原地。

厚雪融合着疾風,早已将地面浸染地滑膩,而那一邊的宋庭譽話音未落,腳下不穩,便有摔倒的趨勢。

足靴踩上碎石,讓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眉間的蹙意還沒有收斂住,在下一刻便轉化成了驚詫——

印象中的山林平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懸崖峭壁。

被足靴碾過的碎石經歷過漫長的墜落,連一道聲響都沒有,就永遠沉寂在了深淵中。

——深淵……

——高崖……

高崖……

宋庭譽的瞳孔猛然縮起,在意識到自己步足于何方後,四肢開始劇烈地顫抖,那懸崖高挺在眼前,經年的磐石被覆蓋上厚雪,沉靜又冷漠地停留在原處。

邢遮盡在這剎那裏從收回神智,陡然伸手,将人又攬了回來,後者卻生起劇烈的反抗。

“不,不……”

在看清懸崖後的一瞬間,宋庭譽的理智驟然崩潰,八年前的記憶與當下重合,恍惚間,他仿佛又一次抓着斷枝,雙目流淚,帶着希冀和祈求望向上空,求邢遮盡拉他上岸,最後卻只看見對方冷酷的眼神,和指骨碾碎的痛楚。

“不要……不要推我!”淚水沁出眼角,順着蒼白的面孔滾落,流下珍珠一樣的裂痕,宋庭譽猛地爆發出力氣,掙脫出邢遮盡的懷抱。

腳底生滑,他跌落在懸崖的邊緣。

“衍安!”邢遮盡的心在霎時提緊,眼中的驚懼幾乎要奪眶而出,被喚者卻仿佛聽不清話語,面對他的靠近,哆嗦地向後移動。

一點、兩點……碎石滾落,邊崖越來越近。

“你別過來,別過來了……!”宋庭譽流着淚,眼尾生紅,渾身顫抖。

風雪驟然兇猛,“叮”地一聲,兩枚銅錢相撞,落在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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