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四十:我在這裏
第40章 章四十:我在這裏
邢遮盡目眦欲裂,在聽到銅錢的那一剎那,心中猛然炸起火花,他止住步伐,用盡量平穩的聲音安撫。
“好、好……阿譽,你不要動,我不過來了,不過來了……”
宋庭譽不斷地哭泣,胸口劇烈起伏,往日淩厲的眼中此刻只餘恐懼。
邢遮盡依言,果真不再向前,只是用那雙帶有情意的雙眸去看他。
身後,風雪更加的兇猛,在方才一瞬間裏聽見的銅錢聲,在未得到關注後,仿佛鬧了脾性,一聲高一聲得拍打、碰撞。
宋庭譽的視線全部被邢遮盡擋住,極度緊繃的神經無法聚焦到別處,而邢遮盡則固執地看着眼前人,沒有回頭——
他知道那銅錢是什麽。
多情的桃花眼稍稍閉起,在下一刻,埋藏的記憶便翻滾而上。
八年前的那場冬獵,大塍的王室遭受到了空前的襲擊,大多數的權貴嬌生慣養,來冬獵也不過走個場子,遇到刺客之後,尚不及反抗,便已經吓昏過去。
某種意義上來說,當年的刺客确實帶着些嚣張的成分,他們每人的身上都挂着一串山鬼花錢,銅錢碰撞之所,便是鮮血消亡之地。
“山鬼花錢”,是當初災難裏,大塍得到的唯一線索。
然而這個線索,不知是否為敵方有意,只有邢遮盡一人得知——在此之前,這位未滿弱冠的裕王殿下,剛剛見證過至親死于“山鬼銅錢”的場面。
冬獵的前兩個月,在宋庭譽酒醉表明心意之後,他說不上是激越還是仿徨,下意識地跑開了。
一個是将軍府的私生子,一個是帝王的眼中釘。
兩個性別相同的人互通心意,在身份的加持下,無論何時,都顯得荒唐而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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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遮盡老成,卻到底年輕,心猿意馬之際,能想到的竟也只有逃離。
只是情愫作怪,即便已經跑出了視線以外,宋庭譽微醺時的神情還是抑制不住地浮現在眼前。
十六歲的少年,最是張揚而熱烈,迷離的丹鳳眼,被酒意熏紅的眼尾,飽滿的紅唇,濕漉軟膩的聲音……曾經的宋庭譽,還沒有長出尖利的獠牙,像一只小貓,又像一只小鹿。
邢遮盡逃了,卻沒完全逃。
在事情發生後的第二天,他控制不住得想要去見一見宋庭譽,可真的到了将軍府時,卻沒有尋找的對方的蹤影。
宋庭譽失蹤了。
他滿街的找尋,終于在某一處深巷裏,看見了幾處身影,連帶着濃重的血腥味。
銅錢相撞的聲音如同利劍刺進耳膜,将之貫穿,足以擊垮這個十幾歲的少年。
角落裏,邢遮盡的生母倒在血泊當中,鐵鏈和污血包裹住了她的全身,她生前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再樸素的衣物,也絕對不會染上污穢。
可是現在,她卻已經忘記了清潔,安安靜靜地躺在泥地上。
她的懷裏,藏着一個瑟瑟發抖的人。
訴娘死的時候,邢遮盡連一滴淚都沒有流,就這麽手腳冰涼的走過去,近乎平靜地拉開母親的手。
在女子死死保護的身下,十六歲的宋庭譽渾身血污,滿眼恐懼,麻木地流着眼淚,看見邢遮盡時,雙瞳的光亮已經全部消失,如同一只丢了魂的木偶。
兇手在邢遮盡找來的那一瞬間,惡意地擺動了一下刀柄,系在刀柄上的山鬼花錢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便逃之夭夭。
那以後,邢遮盡一人挑起梁柱,操辦了母親的喪禮,宋庭譽則渾渾噩噩得躲在府中,不願意出來。
唯有的幾次見面,也是邢遮盡偷偷地躲在邊角,遙遙地窺視。
一夜之間,所有的東西都物是人非。
宋庭譽變得沉默寡言,昏昏沉沉,不喜歡說話,總愛失神,時時刻刻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再後來,他生了一場大病,一躺就躺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裏,邢遮盡來看過他很多次,最後一次,對方正好蘇醒過來,在雙目對視的一瞬間,眼淚就掉落了下來。
連帶着宋庭譽本人都很震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為什麽悲傷,大腦像塵封已久,丢失了許多東西。
以至于他冷靜下來後,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邢遮盡喜不喜歡自己。
他的記憶,停留在了災難發生的前一刻。
那一天,邢遮盡掙脫了他的手,回到裕王府,把自己關在府中,再沒有和宋庭譽見過面。
後來,就到了冬獵。
宋庭譽的身體恢複了差不多,腦中卻還是混沌。赴獵以後,亂成麻的腦海裏,便只剩下了狩獵這一項事物。
邢遮盡被迫一夜成長,至親至愛的雙重打擊讓他無法保持冷靜,每每看見宋庭譽,那日的情形都會浮現在眼前。
因而即便是冬獵,他也只敢保持距離,遠遠地跟在對方的身後。
當日虐殺母親的兇手在兇案發生後便再無蹤跡,邢遮盡本以為短時間內,他們不會再出現,然而當山鬼花錢的聲音從背後傳開時,他的腦子還是像爆炸一樣地轟響起來。
同樣的人,同樣的聲響。
上一次在巷尾,這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冬獵所。
山鬼銅錢響,見血封喉。
邢遮盡瘋了似的想去拉宋庭譽,對方卻好像失了神志,追着雪狐不斷地奔跑,後來就是熟悉的橋段:誤會、墜崖、決絕……
邢遮盡在推下宋庭譽之前,眼尖地看見了峭壁上的崖柏,如此的距離,宋庭譽掉下去會受傷,卻不會死。
而倘若不推,身後便是數位訓練有素的刺客,拿着摻毒的利刃展開殺戮。
“跟在殿下前頭的那位小公子呢?”
崖頭,邢遮盡顫抖着手,望着墜落的宋庭譽,馬蹄聲在下一刻停歇,來人把玩着山鬼花錢,戲谑問道。
邢遮盡胸膛劇烈起伏,轉身就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為首的是一名男人,身姿高拔,臉上蒙着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深邃而陰狠,又細微露出一點輕挑。
當日拿着刀,最後離開邢遮盡母妃的人,與眼前的身影重合。
邢遮盡的眼底露出滔天的恨意,聲音沙啞而陰鸷。
“你還敢過來……”
為首男人似乎被他這話逗笑了,搖了搖刀柄,饒有興致地聽銅錢相撞的聲音。
“我?”他指了指自己:“為什麽不敢?”
邢遮盡宛如一匹剛從深淵裏爬出的惡狼,往日溫情的桃花眼,只餘兇殘和殺戮。
男人卻毫不畏懼,反而向前幾步,有些懊惱地探了探頭:“上次不留神,讓小貓跑了,原以為今天能夠把它了結,如今看來——他好像被人藏起來了呢。”
他言罷,已行至邢遮盡的身前,眼含笑意的看着他。
那笑意摻了毒,能深入肺腑。
邢遮盡一把将人撂倒,在下一刻,男人身後無數的手下向他奔來。
邢遮盡沒有出生武将之門,卻有不亞于宋庭譽的功夫,在破釜沉舟之際,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力量。
刺客來了二十個人,個個都是絕頂高手,他的傷口分明無處不在,血都要流得幹涸,身上的力氣卻好像取之不盡。
邢遮盡像一個拿着鐮刀的死神,無痛無覺,靠着消耗自己的生命,來獲得無盡的能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退,如果退後,崖柏上的宋庭譽也活不下去了。
終于,最後一名手下應聲摔倒,邢遮盡撐着長弓,單膝跪地瘋狂地嘔血,首領男人冷眼看了他許久,才一步一步走來,拈起了他的下颌。
對方的眼睛一如既往深邃,此刻卻隐隐多了些情感。
粘稠的血液弄髒了男人的手,邢遮盡顫抖着站起,想把刀劍捅入對方的胸膛,然而後者卻一笑,手中拿出什麽東西,塞進了他的口中。
唇齒被人死死地捂住,喉結終于滾動一圈,男人的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聲音沉啞。
“你真的很像她。”
邢遮盡耳邊早已嗡嗡作響,聽不清他的話語,趴在地上那手指插進喉嚨,想把藥物吐出來,可藥在入喉的一瞬間便已融化。
最後的最後,他被血浸濕到模糊的雙眼裏,只看見男人轉過身,行走在滿地的屍體間,頭也不回地離了開來。
……
崖頭冬雪作響,吹得人心薄涼。
邢遮盡眼皮撩起,記憶已重新歸入深海中。
那一頭,宋庭譽尚不知會發生何事,惶恐地按着頭,眼神慌亂,時不時地瞟向他。
身後的銅錢相撞聲愈發強烈,馬蹄踏破厚雪,與當年如出一轍,邢遮盡卻仿若未聞,依舊安撫性地看着宋庭譽。
“別怕,阿譽……”他極緩地彎腰,瓷白的手慢慢伸出。
宋庭譽臉上毫無血色,瑟瑟發抖,死死地盯着靠近自己的手。
“……不……”他下意識地嗫嚅。
邢遮盡卻更加柔聲,冬雪呼嘯中,好似零落的雪花:“我不會推你的,我會保護你……阿譽乖些,和哥哥上來,好不好?”
手越來越近,被雪沾上的長發順着動作滑落肩頭,邢遮盡的長相太過俊美,迷離的眼睛又如桃花般紅暈,放慢柔聲,在漫天飛雪中俯身,仿若降世蒼生的神邸。
宋庭譽眼底的恐懼極蠻地開始消散,在一聲聲“阿譽”中,仿佛看到了年幼時,無數次擋在自己身前的邢遮盡。
“哥……?”他癡愣地開口,有些迷茫。
“我在,我在這裏……”邢遮盡啞着聲音,把手更加靠近。
風雪裏,二人的指尖終于要相互碰撞,然而就在這一剎那,身後的銅錢聲陡然加急,與此同時,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猛地向着邢遮盡襲來。
宋庭譽失神的瞳孔裏閃過一抹光亮,在下一瞬間,光亮破碎,他渾身一顫,抱着邢遮盡轉變了方向。
千鈞一發之際,邢遮盡隐隐預料到了什麽,驟然摟住宋庭譽的腰,将人重新壓了回去。
利箭刺入胸膛,溫熱的液體從唇角溢出,滴入了宋庭譽詫異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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