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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日頭西移,晴朗天色逐漸消失,暗色雲塊緩慢堆積于空中。
方才還熙熙攘攘的廟會,很快冷清下來。
火紅色的鳳凰紙鳶依然在半空飛舞,姜青若戀戀不舍望了一眼,松開手中的線軸。
紙鳶再沒有束縛,像只自由展翅翺翔在空中的鳳凰,片刻後,沒入層層雲層,那一點耀目的火紅終于消失不見。
要是像小時候那樣就好了,姜青若出神地想。
小時候,良埕哥哥會陪着她放風筝。
每到最後她松開線軸的時候,他也會放飛他手中的青鶴風筝。
鳳凰與青鶴在空中相互為伴,然後一路嬉鬧糾纏着飛向遙不可及的天際......
自打陸老夫人過完壽辰,陸良埕翌日便去了行宮衙署,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當初向他表白心意的時候,實在是太過沖動。
現在她的心思早已回轉過來,還會待他如親兄長一般,尊重他的選擇,不會再對他有什麽非分之想,也不會讓他尴尬為難。
至于他的未婚妻白婉柔,想到她,姜青若不高興地抿了抿唇—看着可沒那麽順眼,她可不會輕易改口喚這個絆腳石嫂子。
沒多久,天色将晚,到回府的時辰了。
姜府的馬車已經回城,陸良玉不知影蹤,想必等兩人不着,已經回城。
香荷只好去租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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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不湊巧,車馬行的馬車都已租完,只剩些馬匹。
挑了一匹神氣活現精神十足的棗紅馬,主仆兩個共乘一騎回城。
揮鞭前行了十多裏路,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
這棗紅馬看着精神十足,甩開蹄子跑得也快,但脾性卻十分嬌氣,一點也不肯冒雨前行。
本想三鞭将它抽服,但棗紅馬犯了驢脾氣,說不走就不走,只在原地仰着腦袋團團打轉。
姜青若只好先找處避雨的地方。
好在不遠處有個休憩用的亭舍。
房子四面有牆,瓦片搭的屋頂,足可以遮風擋雨。
走近了,才發現,旁邊甚至還有拴馬的草棚。
扯着缰繩,将馬拉到草棚底下,又随手添了些料草在石槽裏,好讓這匹大爺似的馬吃飽喝足,待雨停後再趕路。
香荷抱着兩人的包裹,跟在姜青若身後一道進了亭內。
亭舍內裏十分寬敞,也早有人在歇息。
這裏本就是供行人落腳之用,有人休息也不足為奇。
姜青若不動聲色得迅速環顧一周。
左邊靠牆角處有三個身着短打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們圍坐在亭舍內唯一的桌子旁,壓低聲音,不知在說些什麽。
看到房內進來兩個年輕女子,那三個男人齊齊擡頭望了一眼,随後便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繼續低聲絮叨着先才的話。
姜青若躊躇片刻,朝香荷點點頭。
此處應該安全,可以暫時休息一會兒。
香荷尋了個幹淨的地方,在角落處出兩只許久未用的草墊,小心拍了拍上頭的灰,又從包裹裏找出兩塊幹淨手帕墊在上面。
坐下後,姜青若才看見,房內的柱子後,還有一個面色憔悴裙裳破舊的女人。
她懷裏抱着個三歲大小的女孩兒,悄無聲息地靠在柱子上,像是怕被別人發現,只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連喘氣似乎都小心翼翼。
這不難猜,與三個不修邊幅的糙漢共同待在一個亭舍,連主仆兩個都有些顧慮。
察覺到不遠處打量的視線,女子突地抱緊懷裏的孩子,默默轉向另一個方向,用單薄的背對着主仆兩人。
對方把她的好奇當成了不懷好意,警惕性十足。
本就素不相識,姜青若也知趣地收回視線,沒再往那邊看。
天色漸漸暗下來,外面的雨不僅沒停,反而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香荷望着窗外綿密的雨絲,不禁擔心道:“小姐,萬一這雨一直不停,我們該怎麽辦?”
“再等等,反正現在我們也無法回去,”姜青若寬慰她,“春日的雨不會下太久,頂多一夜,沒事的。”
香荷摸了摸懷裏的包袱。
幸好她們包袱裏還有些吃的,萬一真得要在外面呆一晚上,好歹有東西能填飽肚子。
雨絲傾灑,打濕了衣襟。
若不是朝遠非要去看鷹師馴鷹耽誤了時辰,他們早已回城。
眼看雨越下越大,明全用力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道:“世子,咱們避避雨吧。”
道旁不遠處有休憩的亭舍,裴晉安勒馬放緩速度,吩咐道:“去那裏。”
下馬後,朝遠将缰繩扔給明全,按着腰間的刀,昂首闊步走出草棚。
剛跨出一步,被明全叫住。
“遠兒,知道自己剛才惹世子不高興了嗎?”
朝遠滿頭霧水看着他,“世子分明沒生氣,剛才還說要給我買鷹呢!”
明全狠狠踢了他一腳,“世子是怎麽說的?”
朝遠回想片刻,擰起眉頭,沉聲重複着裴晉安的話。
“朝遠,喜歡鷹嗎?喜歡的話,回了侑州給你買!”
“世子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的是哪裏?”
朝遠茫然地撓了撓頭,想起世子看得是他的刀,臉色頓時一變。
“......世子又要當我的刀?全哥,我到底哪裏惹世子不高興了?”
明全伸出兩個手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
朝遠大驚,“兩件事?”
“第一,世子無論看哪個姑娘,都與你無關,不許點破。第二,世子本來要去放紙鳶,你卻偏要世子帶你去看鷹,結果看完鷹回來,人家早走了!”
朝遠瞪大虎眼,怔了半晌後,總算回過味來。
“全哥,你是說,世子不是贊善姑娘的膽量,而是......”
“你以前見過世子緊盯着一個姑娘,還想同人家一起放紙鳶嗎?這說明世子也許覺得那姑娘與衆不同,說不定對人家上心了。”
朝遠愣愣地點了點頭。
明全是世子肚子裏的蛔蟲,世子不知道的事,明全也知道。
這事的震驚程度僅次于世子偷偷給他買了鷹。
朝遠不由道:“世子對人家姑娘上心,那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靜觀其變!你不許胡說,也別跟着添亂就行!”明全低聲道,“世子已經過了弱冠之年,早該娶妻了。先前王爺王妃還催呢,世子要真有喜歡的人,那是好事一樁,咱們也該有世子妃了。”
朝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下意識按緊腰間的寶貝刀。
“那......我該做點什麽,才能讓世子消消氣?”
走過亭舍的木窗前,明全往裏掃了一眼,随即轉首。
“遠兒,該你立功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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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裴晉安大步走近亭舍。
他身材高大挺拔,不茍言笑神色清冷的時候,壓迫的氣勢十足。
當他擡腳邁進房內的剎那,圍桌交談的男子不約而同地擡頭閉嘴,像被齊刷刷噤了聲。
裴晉安下意識擰了擰眉頭。
稍稍側眸,看到角落處坐一位年輕的姑娘,她解開了包袱,低着頭,不知在尋找什麽。
這姑娘圓臉細眉,看着眼熟。
裴晉安猛地想起,她正是姜青若身旁的丫鬟。
清冷的神色莫名舒展開來,迫人的氣勢突然消散。
幾個男子像是一下子卸去頭頂的重壓,渾身輕松起來,他們又低下頭去,悄聲議論着什麽,只不過,這次把聲音壓得更低。
姜青若的丫鬟在這裏,那她應當在不遠處。
裴晉安舉步往裏走,聽到有人在房柱後輕聲細語地說着什麽。
“小妹妹,姐姐買的糕點很好吃,你吃吧。”姜青若道。
小姑娘的母親戒備十足地看着她,“不用了,我們不餓。”
“可是我餓了,娘......”小姑娘緊緊摟着女子的脖子,細聲細氣地說,“我都好久沒吃飯了,肚肚餓壞了。”
正是聽到小姑娘鬧着問母親要吃的,姜青若才讓香荷把包袱裏的糕點都拿出來送給她們。
而這位母親不願意接受陌生人的食物,大抵是生怕食物有毒,害了自己和孩子。
姜青若咬了一塊紅豆糕,大口嚼完咽了下去,對女子道:“你看,這是我平時自己吃的東西,很幹淨也很安全,不用擔心的。”
女子心頭的顧慮被打消,感激地笑了笑。
接過糕點,小孩子歡快地吃了起來,還奶聲奶氣地說:“謝謝姐姐。”
姜青若溫柔地摸着孩子的發辮,問孩子的母親:“您出門,怎麽不給孩子帶吃的呢?”
“我本來帶了不少,但一路上都吃光了,本來今日能進城的,誰料下了雨,耽擱在路上了,”女子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身上的盤纏所剩不多,明日還要租牛車,只得省着點花,就只給孩子買了一塊糕。”
女子的衣裳灰撲撲的,臉色也憔悴,一個人帶着孩子趕遠路,定然辛苦不已。
“您為何要一個人帶孩子出遠門呢?”
和姜青若熟識起來,看她是個好心腸的姑娘,女子放下戒備,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去年,我夫君被征去修建行宮,不小心從架子上摔下,人沒了,只剩我和孩子兩個。我們孤兒寡母的,交不起田稅,村裏的房子又被占去,無路可走,只能去投奔雲州城的親戚了。”
沒想到女子的生活這麽凄苦,這是姜青若難以想象的事。
陸良埕擔任雲州長史,又督建祥寧行宮,她依稀記得,勞工若傷亡的話,官府會發放銀子以補貼家眷。
“你們沒有收到撫恤銀嗎?”姜青若問。
“聽說先前傷亡的,還能收到不少,後來沒了的,只有幾兩銀子補給家眷,”孩子還小,女子擦去眼角的淚痕,慈愛地摸着孩子的臉蛋,“姑娘,不說這些了,雲州有我們的親戚,日子要過下去的......”
生活不易,女子并不想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談論這些。
姜青若會意地點頭,她拿出荷包,将裏面的碎銀都倒了出來,擱在女子的掌心中。
“你們拿着,到了雲州投奔親戚,也得有點銀子傍身。”
女子一下坐直了身體,慌亂地擺着手:“不用,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說着,她從胸口掏出自己破舊的荷包,打開讓姜青若看裏面的幾枚銅板和幾塊碎銀。
“姑娘,我真得還有銀子,絕對不需要,你收回去吧......”
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施舍,她是個堅強又有自尊的母親,姜青若肅然起敬。
她沒有堅持,将荷包放回了衣袋裏。
吃飽喝足,小姑娘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趴在母親懷裏睡着了。
外頭的雨似乎更大了,噼裏啪啦砸在房頂地面,屋裏漸漸暗了下來。
看來這雨今晚難以停下,姜青若站起身來,想找點什麽東西照明。
繞過房柱,擡眼的同時,突地愣住。
那個做生意的纨绔馬販子,竟又出現在這裏。
而對方似乎早就注意到她了。
裴晉安雙手抱臂靠在一旁,輕笑着挑了挑劍眉。
“姜姑娘,這麽巧?”
“是很巧,雲州這麽大,怎麽到哪裏都能遇到你?”姜青若徑直越過他,連腳步都沒停下。
今日對方在寺廟将簪子還給了她,兩人分別時算是心平氣和,姜青若已經在心底大度地原諒了他以前的行為。
但這不代表她願意與這個纨绔郎君有什麽交集。
莫名被搶白,裴晉安被噎了一下。
心念電轉間,他想明白了——看來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印象還是如吳二那般的纨绔一樣。
“遇到并不奇怪,萍水相逢即是有緣......”裴晉安随口道,“外頭的馬是你的?怎麽沒乘馬車?”
“租來的,府裏的馬車先回城了,”姜青若保持着基本的禮貌,莫名笑了一聲,不冷不熱道,“郎君騎馬,也怕淋雨嗎?”
裴晉安:“?”
這是在嘲諷他是個嬌生慣養的纨绔少爺嗎?外頭的雨可是下大了......
算了,想必這會兒她看他不順眼,總會帶着固有的偏見審視他。
話說回來,她這會兒是不是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為了避免口舌之争,裴晉安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
“你在找什麽?”
“火折子,你帶了嗎?”
裴晉安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
這些常用的東西,一貫都是明全随身攜帶,不過,方才他和朝遠在拴馬,不知為何耽誤了這麽長時間,直到現在還沒進來。
香荷翻遍了包袱,什麽都沒找到。
僅有的糕點都被小姐拿去送了人,她們出府游玩,也從沒想到要帶火折子蠟燭之類的東西。
角落處幾個竊竊私語的男人,在暗色中停下了話頭,他們胡亂裹緊了粗布上衣,挨在一起斜靠在牆根處,眯眼打起盹來。
不消說,他們更沒有點火照明的東西。
白日雖然暖和,但晚間下了雨,只能遮風避雨的房內,阻擋不了無孔不入的潮濕。
看來今晚必須得在這裏過夜了,姜青若不禁有些發愁。
她裙裳單薄,白日不覺什麽,現在包袱裏的糕點送了出去,腹中空空如也,越發覺得雨後的涼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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