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通往盡頭牢房的通道幽暗, 鐐铐鐵鏈碰撞的聲音偶爾傳來,尖銳刺耳,令人膽顫。

腥臭渾濁的氣息始繞在身側,每呼吸一口, 都讓人難以忍受。

白婉柔提着一只食盒, 盡量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 只目不斜視地快步跟在獄卒身後, 向最後一間牢房走去。

禁所雖屬雲州府衙管轄, 但陸長史觸怒龍顏被禁于此, 身份與其他監犯大有不同, 監守他的乃是大理寺的獄卒。

唐太守輾轉托人, 賣了好大一個人情, 才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讓陸良埕與家眷相見的機會。

對這不聽勸的子侄, 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麽多了。

饒是如此,白婉柔對太守大人相助已是感激不盡。

獄卒将栅門上的鐵鎖打開, 冷着臉公事公辦道:“姑娘, 一炷香的時間,不可多待。”

“多謝。”獄卒轉身間,白婉柔不動聲色地塞過去一錠銀子, 輕聲道, “勞煩大人了。”

獄卒掂量着銀子的分量, 一掃臉上的冷漠無情,笑着道:“姑娘多呆些時間也無妨, 等到了時辰,我來叫你。”

推開牢門, 看到那個清隽的身形,白婉柔眸光微動。

陸郎君似是睡着了。

他靠在監房內破舊不堪的四方桌邊, 以手撐額,呼吸規律起伏,白皙的臉頰上,一道輕淺的血痕從眉骨蜿蜒到耳側。

他清瘦了許多。

大凡關進禁所的人,總會吃些皮肉之苦,更何況他犯上直谏之後,那些天子近臣、雲州小吏等琢磨出聖心,已處心積慮地捏造了不少誣陷彈劾的折子,好給他按個難以洗脫的罪名,再名正言順地治他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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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婉柔無聲在他對面坐下,将食盒輕輕放在桌子上。

聽到輕微的響動,陸良埕蹙了蹙修眉,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到白婉柔,他頗為意外。

不過,深邃的鳳眸只是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恢複了波瀾不興的平淡。

“陸郎君,不知道是你不是你愛吃的......”

看他醒來,白婉柔揭開盒蓋,将飯菜端了出來,只是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差點将菜湯灑在他袖子上。

陸良埕眼疾手快,在菜湯潑灑過來之前,将袖下的冊子阖上收到了一旁。

那冊子雖在眼前一閃而過,但白婉柔還是看到了許多血紅字跡。

她愣了一瞬,下意識去看陸良埕的手。

男子的手修長勻稱,骨節分明,但食指指端,明顯有破損出血的痕跡。

似是注意到她的視線,陸良埕悄然握拳,開口問道:“白姑娘,你怎麽來了?”

他不想被她看見,但白婉柔已經知道了他在做什麽。

以血寫就的書冊,應當是谏言遺書。

白婉柔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陸郎君,老夫人、良玉和青若,都托我來看看你。”

桌上的菜色精巧,陸良埕卻全無胃口。

他沉默良久,突地開口:“我不能對祖母盡孝,甚至,連當初承諾要送白姑娘去安州的事也無法兌現了......”

“在我心中,郎君是個頂天立地的君子,婉柔敬佩不已,”白婉柔輕輕打斷他的話,溫聲道,“郎君休存死志,此事也許并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姜姑娘她......她會想辦法救你的。”

“青若?她又能做什麽......”陸良埕皺起眉頭,一貫溫和淡然的臉色突地變了,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此事不能牽連到她,也無需她做什麽,我本意如此,不會後悔!煩請白姑娘轉告她一聲,她在行宮之中,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經是大幸,萬不可再涉險!”

白婉柔默了默。

姜姑娘性情良善,又聰明機靈,當初自己慘被踏在馬蹄之下,幸虧姜姑娘及時相救,雖不清楚為何她對自己的态度有時并不友好,但白婉柔莫名對她十分信任。

對一個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她就能做到毫不猶豫出手相救,更何況是有數年相識情誼的鄰家兄長呢?

白婉柔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姜青若的,更何況,她根本就不會去阻止她。

雖說兩人的婚約已經不作數,但白婉柔希望陸良埕能順利平安,長歲無憂。

在知曉他谏言之後,白婉柔已經清楚,當初他要與自己退婚,便是擔心他谏言之後會牽連她。

她怎麽會害怕被他牽連?

青若一定能想法子救他的,最壞的結果,興許是流放、充軍,如果他願意的話,她情願陪他去吃苦......

“郎君,老夫人最近染了風寒,身體抱恙,”白婉柔回過神來,抿了抿唇,輕聲道,“良玉在照看老夫人,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想要見你一面。”

不能在祖母病榻之前侍奉,陸良埕已經十分自責。

聽到這話,他深吸一口氣,微微別過臉去,似在平複胸中波濤洶湧般的情緒。

不忍告訴他陸老夫人行将就木的事,但白婉柔看得出來他對祖母的愧疚之意。

“所以,就讓姜姑娘去試一試吧,你、我,都勸不住她的,”白婉柔定定地看着他,柔聲勸道,“陸郎君,若來得及,你......還可以為陸老夫人送湯奉藥。”

陸良埕痛苦地閉了閉眸子,複又睜開。

終是被世間情誼牽絆,那一雙鳳眸中做不到了無波瀾。

監房中是落針可聞的沉默。

片刻後,白婉柔拿過酒壺,慢慢倒起酒來。

酒水緩緩流入盞底,女子溫柔的話語随之響起。

“我父親與郎君一樣,也是個秉性剛直,清正無私的人,”白婉柔垂眸凝視着漸滿的酒盞,似在回憶自己的過往,“昱州富庶,官場更是錯綜複雜。當年,我父親查清昱州賦稅,發現官商勾結,官員貪污受賄、中飽私囊者衆多,後來父親向皇上上書,彈劾上百位昱州官員......”

這些事,從沒聽對方提過,陸良埕不由皺眉道:“白伯父此舉,結果如何?”

“昱州官員上下庇護,皇上當時醉心于征用勞工修建河道,根本無心徹查,父親谏言無果,心中煩悶,幾年之後,郁郁而終,”白婉柔将酒盞遞到陸良埕面前,擡眸看着他,輕聲道,“父親臨終之前曾對我說,若先帝在時,直言上谏尚可有效,而如今......我見識短淺,但也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君主不賢明,臣子有枉死。郎君此舉,不過是史書上的寥寥數筆,雖令人唏噓感嘆,卻并不能挽大廈于将傾......郎君不必以命相博,那些汲汲營營曲意逢迎者活得安好,而如郎君這般為民請命者卻為何要舍棄性命?試想,若以後世道生亂,郎君這樣心系生民之命的人,才是百姓之福,郎君活着,才能免遭生靈塗炭,為百姓做更多的事......”

白婉柔一貫是個溫柔嬌弱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模樣,誰知竟會說出這樣振聾發聩的話來。

陸良埕看着她溫潤的水眸,不由怔愣住,久久未發一言。

“姜姑娘會想辦法去救郎君,如果事情真有轉機,還請郎君抓住機會,莫要再執着于谏言一事,”看他似有所觸動,白婉柔輕聲道,“出了監房,我與良玉都會等着郎君,陸老夫人......也在等着見郎君一面。”

沉默片刻,陸良埕端過她倒的酒,猛地一口飲盡。

“白姑娘的話,我會記在心中。”

~~~

虞美人雖得盛寵,但皇上因窦重山意欲造反的事憂心,已經冷落了她兩日。

當日窦重山尚在行宮時,曾通過夏忠送了她兩顆稀有的東珠,虞美人擔心此事暴露,于是召了夏忠來問。

夏忠巧言安慰:“朝中近臣,誰沒有收過安州的禮,就連娘娘進宮之前,幹爹也收過他送的赤金鳳凰......雖收了他的東珠,娘娘倒不必憂心。”

虞美人對朝中之事尚不清楚,聽到夏忠的話,略定了定心,問道:“那窦重山造反之事,到底會怎樣處置?”

李德順貼身侍奉永昌帝,夏忠也不離左右,因此禦書殿的對策,他比旁人都清楚。

“窦大人私自逃回安州後,痛定思痛,悔不當初,今日已經差人遞來了認罪的折子,稱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有了不臣之心,只等皇上發落......皇上已下谕旨,命天雄軍中郎将率人前去安州,押回窦重山。想來數日後,窦重山人頭落地,這叛亂之事便算是了結了。”

既然窦重山認罪,朝中也已差人去捉拿,永昌帝心頭的重石落地,今晚總會到她殿中來。

想到這兒,虞美人的心情愉悅起來,忙喚宮婢挑了輕薄顯身段的錦裙來,又描眉塗脂,撥弄琴弦,專等着永昌帝駕到。

宮燈燃起,更漏聲聲,等了許久也不見永昌帝的影子。

虞美人打發了宮婢去殿外候着,半柱香後,宮婢神色匆忙地回禀,說永昌帝去了另一位美人的寝殿。

虞美人跌坐在椅子上,不由得垂淚暗恨。

她進行宮方才數日,皇上便這般貪圖新鮮,将她抛之腦後......

宮婢看她神色頹喪,便揀着好聽的話安慰,皇上新封數位美人,總得雨露均沾,并不是忘了虞美人,只是若等來了機會,美人想辦法固寵,想法子早日懷上龍嗣便可......

這邊虞美人還在沉思,突有宮婢進來通傳,說是姜姓宮婢捧了一只偌大的錦盒,聲稱要見一見美人。

姜青若?不知她要來做什麽?

不過長夜漫漫,無從打發,召她進來奚落兩句解悶也是好的。

沒多久,姜青若便來到了她面前。

虞美人正想耍一耍娘娘的威風,叫她跪下請安,沒成想,姜青若環顧殿內一周,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問:“娘娘獨守空殿,皇上沒有來您這兒嗎?”

不用虞美人說什麽,姜青若早已看得出來,若是永昌帝在這裏歇息,那宮婢壓根也不會通傳她進來。

在虞美人瞪圓一雙眼睛,正要發火時,姜青若把手裏的錦盒放在桌子上,道:“我今日來,是為了助娘娘一臂之力的。”

虞美人的火氣頂到了腦門,又生生被這句話勾住,于是暫時熄滅了火氣,将信将疑地問:“你有什麽辦法?”

姜青若當初為博得皇上青眼出了那麽大的醜,也就是只長了個貌美的臉,實際上腦袋空空,蠢笨的一無是處,虞美人暗想,就算她說了什麽法子,她可不敢相信的。

姜青若沒有作聲。

從袖中拿出一把造型特別的青銅鑰匙來,對準錦盒上的鎖孔,靈活地轉動幾下,只聽啪嗒一聲,錦盒應聲而開。

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虞美人不禁好奇地看過去。

姜青若卻并不急着打開,把手虛虛搭在盒蓋上,道:“煩請娘娘先把人支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對娘娘說。”

虞美人懷疑地看了她一會兒,料定那盒子裏不會是什麽傷人的東西,便揮了揮手,讓宮婢們退了出去。

待宮婢魚貫而出,姜青若垂眸凝視着錦盒。

片刻後,她深吸一口氣,揭開了盒蓋。

蓋子打開的剎那,虞美人只覺得一陣絢爛奪目的五彩光輝從盒中直沖而出,她驚愕片刻,忍不住移步過來。

一件細密金線繡成的錦衣靜靜躺在盒底,五彩玉石星羅棋布地點綴其上,熠熠生輝,光彩耀目,讓人挪不開眼去。

她瞠目結舌地問:“這......這是什麽?”

“繡金玉衣,質地輕薄柔軟,色彩瑰麗炫目,”姜青若小心地托起玉衣,遞到虞美人面前,“這玉衣顏色與鳳凰五彩羽翎相對,價值不菲,正應了落雲山鳳凰降臨的祥瑞之兆。”

看到姜青若将玉衣展開,虞美人深吸了口氣。

這東西貴重她自然看得出來,關鍵是,這可比李公公為皇上搜集的什麽赤金鳳凰璀璨輝煌多了。

“你想讓我将這件珍寶進獻給皇上,好讓皇上重對你提起興趣?”想不通她為何會将玉衣送到這裏,虞美人不由道。

姜青若搖了搖頭,指着自己脖頸處的殷紅胎痕,道:“皇上早已厭棄我,已經将我斥為宮婢,我怎麽還會有這樣的心思?”

“那你到底是什麽目的?”虞美人不解地盯着她。

“娘娘只看到這玉衣精美貴重,寓意吉祥,殊不知,它還有更大的妙用。”姜青若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它采用的是早已失傳的景家繡金技藝,雖是繡金,但衣料柔軟細膩,貼合身材,可盡顯婀娜,比尋常衣裳更适合娘娘,讓人見之忘俗,再也難以忘記......”

這玉衣雖然貴重,但看起來并不像她說的那麽神乎其神,虞美人不太相信地說:“真有此效果?你試給我看看!”

“......”

為了讓虞美人對這件玉衣愛不釋手,好幫自己求情,效果是被姜青若故意誇大了些......

但看虞美人那副懷疑的模樣,姜青若只得硬着頭皮以身試衣。

不過,待她穿着繡金玉衣從屏風後款步出來,虞美人頓時驚豔地瞪圓了眼睛。

她本就是絕色。

這件流金溢彩的衣裳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做一般,更襯得雪膚花貌,婀娜曲致,美豔純澈至極。

那雙明媚的杏眸靈動逼人,葳蕤長睫眨動間,秋波肆意流轉,簡直如精怪般攝人心魄。

就連頸間那醒目的紅痕,都平添了幾分別樣的感覺。

有那麽一瞬間,虞美人甚至十分自慚形穢。

不過,這繡金玉衣能為女子平添不少美豔,想必以她的容貌,穿上這件玉衣,再為皇上撥弄晚裝琴弦,一定能讓皇上過目不忘,恩寵不移。

想到這兒,虞美人故作淡定地問:“你總不會平白無故地将它送與我吧?你有什麽事要求我?”

看她對這繡金玉衣已經動心,姜青若不慌不忙地換回原來的衣裳,斟酌了片刻,才開口回道:“這件珍物是陸家人托我送給娘娘的,目的很簡單,希望娘娘美言幾句,求皇上放了陸良埕。”

這繡金玉衣雖是娘親留給自己的珍物,姜青若故意模糊了玉衣的來源,如此一來,收了陸家的珍物再為陸家辦事,也變得順理成章。

但虞美人也不好糊弄。

她嗤笑一聲,道:“我看那陸長史是個直傻的愣頭青,已抱了必死的決心向皇上谏言,在雲州時,我也對陸府有所耳聞,聽說陸老夫人年邁出不了府,他的胞妹又年少不中用......真想不到,陸家竟有這樣價值連城的稀罕寶物,又是到底是誰來托人為他求情?”

虞美人是有要收了這珍物的心思,但對它的來源總得摸得一清二楚才肯放心。

姜青若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腦子飛快轉了幾圈,道:“娘娘放心,這是陸良埕的未婚妻白婉柔親自送來的,是她托我來向娘娘求情的。”

怪不得,既然是陸良埕的未婚妻送來的東西,郎情妾意,情深似海,用這稀罕物件換郎君的性命,便沒什麽可疑的了。

虞美人的眼神頻頻落在那奪目的繡金玉衣上,早已心動不已。

但将珍物納為己有,到底能否保陸良埕一命,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我只能盡力勸導皇上,但......”

姜青若會意。

只要虞美人願意出手便可,“娘娘盡力就行,其他的,就看天意了。”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做足了求人的誠意,況且這珍物實在太合自己的心意。

虞美人想了想,慢悠悠拖長了音調,擺着娘娘的架子說:“行了,我會想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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