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青雲掌門

青雲掌門

修真界有關七曜宗主的傳聞神乎其神,真真假假捉摸不定。但寧可信其有,絕不可拿師叔祖冒險。他們就按“一眼奪魂”的設定走,想盡一切辦法阻止荀奕和師叔祖見面。

一夕之間,大家态度全變了。

痛罵鄙棄仿佛只是幻覺,人人争着搶着邀七曜宗主同樂。

主家“熱情高漲”,荀奕又是個順竿爬的,毫無做客的自覺,無理要求張口就來。白天要美酒佳釀,夜裏找歌姬舞娘,好好的清修洞府,愣是讓他整成了尋歡作樂的煙花地。

青雲弟子受掌門真人熏陶,早就把勤勉奮進的教條刻進了骨子裏,格外受不了聲色犬馬的低俗趣味。

“大師兄,我不想聽曲,我想回洞府背劍訣。”

“這輪期考我實戰得了丙下,林師說我揮劍像提襟……嗚嗚嗚,能怪我嗎,荀奕一連三天拉我看西域舞……”

“掌門師祖什麽時候回來?這種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嘴上這麽抱怨,真輪到自己獻身的時候,咬牙也得上。

“再忍忍。”

“為了師叔祖,且忍一忍。”

一群半大小子互相勉勵、彼此安慰,按照師兄安排好的名單,依次奔赴銜月峰,心境之悲戚,如同麻風病人掘自己的墳。

他們唯一的指望便是掌門師祖如期歸來,解救他們于無邊苦海。

時節從夏至走到秋分。

這一日,師叔祖去往瑛仙派商議要事,青雲弟子終得喘息之機。逃脫荀奕荼毒的小弟子躲在劍閣,補習這段時間落下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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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鋪滿了漱玉石制成的方磚,質地堅硬細膩。青雲弟子無論步履輕重,動靜都清脆悅耳。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刻板沉悶,突兀地蓋過一切雜音。

青雲弟子意識到是誰來了,心頭凝結的愁緒一掃而空,肅然起立,異口同聲道:“掌門師祖!”

盛淩霄冷淡地問:“聚在這兒做什麽?”

衆人紛紛避開視線。在自己家被七曜宗主欺負到這份上,他們實在沒臉訴苦。

李師兄迎上前,與師祖耳語幾句。

盛淩霄自始至終沒什麽表情。

他開口,聲音一貫的冷肅,聽不出喜怒:“胡鬧。”

李師兄有點委屈。他們這樣做純粹是被七曜宗主逼出來的。荀奕不知禍害了多少名門大派的老祖宗,他們擔心自家師叔祖,自發維護長輩,哪裏胡鬧了……

當然他不敢明面上跟師祖鬧。

掌門師祖說他們錯了,那他們就是錯了。李師兄趕緊召回今天“輪班”的師弟,一同聆聽掌門師祖教誨。

盛淩霄無意責罵一衆晚輩。這半年發生的變故太多,他先到天門峰吊唁英年驟逝的師侄,接着趕往執法大殿,翻看近來堆積的卷宗。

看過幾份卷宗,盛淩霄道:“批文出自何人之手?”

李師兄忙道:“朱批均為師叔祖親手所書。”

聽聞此言,盛淩霄放慢動作,翻回第一份卷宗,從字跡到措辭,認認真真、仔仔細細覽閱起來。

執法弟子簇擁在殿外,一聲不敢吭,很自覺地集體罰站。

清水涓滴流逝,銅漏裏用以計時的箭舟從未時浮至酉時。天光昏暗,一道流光倏爾撞碎層雲。那是今晚值勤的巡山弟子,不知發現了什麽,顧不上例常巡視,急匆匆禦劍到執法堂來。

到了大殿門口,瞧見掌門師祖那張肅冷的臉,巡山弟子猛然熄火,生怕在師長面前落個“輕浮急躁”的印象。

盛淩霄眼也未擡,淡淡道:“說。”

巡山弟子深深行過一禮,道:“啓禀掌門,方才靈寂峰法陣異動,弟子啓陣圖查探,發現七曜宗主、與師叔祖……”

他頓了頓,斟酌出一個詞,字正腔圓道,“把臂同游。”

李師兄:“……”

憑什麽說他們糾纏荀奕是胡鬧!明明很有用!一天沒看着師叔祖就被妖道拐跑了喂!!

青雲弟子急得火燒眉毛,盛淩霄仍是不緊不慢翻看卷宗。處置好了公務,方才擱下朱筆,朝巡山弟子瞥去一眼:“帶路。”

……

宿懷星早半個時辰就回了青雲山。

今日山中氣氛不同尋常。咋咋唬唬的青雲弟子跟啞了一樣,閉緊嘴巴不敢出聲;沒人追在他身邊亂跑,狗皮膏藥似的甩也甩不掉。

很快他得知一個消息。

青雲掌門回來了。

一道回來的還有各位峰主、長老。聽說掌門真人去了執法堂,峰主長老各回各家,檢閱這半年的公務,以及徒弟修行進境。

青雲弟子自顧尚且不暇,沒人再來煩他這個“師叔祖”。

照理說宿懷星該去執法堂,見一見掌門真人,敘一敘同門情誼。但他現在對七曜宗主興趣更大,遠超青雲弟子口中那個嚴肅古板的掌門師祖。

他燃起追蹤符。

符箓顯示荀奕身處靈寂峰。

……季青冥閉關洞府就在靈寂峰。

一邊是素未謀面的青雲掌門,一邊可能是季青冥被迷得神魂颠倒、醜态百出,去哪兒還用想麽!

宿懷星二話不說禦劍就走。

靈寂峰孤懸雲海,與其他主峰相隔甚遠。

從山外看,靈寂峰重巒疊嶂,雲霧飄渺,很有幾分意境;禦劍至山中,方覺劍意森然,行走其間有如刀割。活物無法在這裏生存,松柏不能紮根,蒼鷹也要繞道飛行。

季青冥就在這種地方,百年如一日修行。

寒山之中,有琴聲悠揚而起,如淙淙溪水,輕快地流淌下來。

荀奕盤膝坐在溪畔,懶洋洋撥動琴弦。

任誰也難看出,他這是闖山不成、卡在了劍陣裏。

宿懷星擡頭看了看,峰頂離這兒少說也有四五十裏山路。除非用掌門命牌開山陣,否則荀奕爬都爬不上季青冥閉關的洞府。

……廢物啊。

宿懷星斜眼睨着七曜宗主,鄙視的意味十分明顯。

荀奕臉不紅氣不喘,笑吟吟道:“道君也來看夕陽?”

宿懷星沒話好說。都怪之前不切實際的期待,搞得他現在很失望。

荀奕道:“你不好奇麽,我為什麽到靈寂峰來?”

宿懷星敷衍地問:“為何?”

荀奕随手撥響兩個琴音,一字一句道:“青雲山有妖魔出世。”

……什麽意思?

荀奕看穿了他的真身?

不可能。

宿懷星冷聲道:“劍仙魂識鎮守在明鏡臺,青雲山絕無妖魔容身之處。你這樣說,是懷疑青雲劍仙走火入魔?”

荀奕哽了一下,笑道:“在下絕無此意。”

這話能亂說嗎?青雲弟子熱血上頭能跟他拼命!

宿懷星道:“那就是說青雲宗立身不正、藏污納垢?”

荀奕:“……”

這話說的,怎麽一句比一句吓人?

荀奕無奈地笑了笑:“我沒有這個意思。”

宿懷星管他是哪個意思,故意扭曲事實,反手就扣了幾樁罪名。

他冷靜地想,不管七曜宗主是在暗示、威脅還是胡說八道,反正這個人不能留了。

他在觀察荀奕,荀奕也在觀察他。

觀察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猜測他所思所想——猜不出來,眼前這人眉目凝霜,白衣勝雪,映着夕陽最後一抹餘晖,身姿愈發的……超然,仿佛世間萬物都與他無關。

荀奕試探說:“你可知七曜宗鎮派之寶,萬象羅盤?”

宿懷星知道個鬼。

短短片刻他推演出一整套計策,怎麽偷襲殺人、處理屍體、黑鍋推給季青冥,推不掉的話從哪兒脫身跑路……

荀奕道:“萬象羅盤是我派祖師遺物。”

這個寶物最大的功用是構建幻境,拘禁神魂。羅盤構成的幻境包羅萬象,自成一方世界。神魂入其內,若無外物喚醒,将迷失千年萬年。

開山祖師彌留之際曾說,萬象羅盤将會鎮壓一個空前絕後的大魔頭。

但祖師晚年神志不清,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瘋言瘋語。七曜宗高層沒有聲張,“預言”只在少數幾個人之間流傳。

到這一年,至寶生靈,荀奕心有所感,直覺要來青雲山看一看。

于是借試劍之機,假裝偶遇元衡道君。結果意外受傷,歪打正着賴進青雲山。今天他終于擺脫青雲弟子“監視”,四處尋覓妖魔蹤跡。

宿懷星忽然說:“讓我看看。”

荀奕愣了愣。

宿懷星道:“你說的,鎮派之寶,讓我看看。”

“這……”

荀奕眼神閃爍,差點撐不住臉上的笑。

荀奕從沒把“預言”當真,也沒把萬象羅盤當鎮派之寶。這玩意在他手上早已淪為玩物,隔三差五就整個幻境約小姑娘游山玩水。

上次幻化的風花雪月還沒改呢,道君若是看了,肯定會把他當成慣騙登徒子……

宿懷星踏近一步。

荀奕莫名打了個冷顫。突如其來的寒意湧遍周身,好似猛獸瞄準他的脖頸,頃刻便有喪命之危。

“锵”!!

一道鋒利無匹的強橫劍意擦過臉頰,荀奕躲之不及,耳畔飄落一縷青絲。

幸好這一劍只是威懾而非索命。他右手藏在袖中捏了個訣,笑道:“好久不見,淩霄 。”

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再讓我撞見你在青雲山混鬧,掉的就不是頭發了。”

……可惜。

青雲掌門到了。

錯過了滅口的時機。

宿懷星緩了緩神,堪堪止住殺心。

他轉身看去。

溪畔站着一名身形偉岸的青年。

這人看起來年紀很輕,面目卻是與年齡不符的嚴肅板正;氣息沉穩,眼神卻有一種鋒利無匹的銳氣。

氣盛而莊重,鋒銳而沉着。

諸多矛盾的氣質同時出現在他身上,異常和諧,仿佛這個人生來既有的本質。

他打量一個人的時候,目光冷漠又苛刻,無需言語,就壓迫感十足。

被他這樣看着,荀奕依然笑容滿面,唯有藏在袖子裏的手攥緊成拳。

冰涼的視線從七曜宗主臉上掃過,盛淩霄看向近處陌生的面孔,一臉冷淡說:“師弟出關了。”

宿懷星:“……”

放肆!再叫一聲師弟試試?本座把青雲山給你屠了!

盛淩霄:“師弟?”

宿懷星:“……”

師兄是不可能叫師兄的,這輩子不可能叫師兄的。套瓷又不擅長,只能擠出幾個字:“掌門真人。”

盛淩霄倒不在乎什麽稱謂,望着他,伸出手:“過來。”

過什麽來。

仙宗掌門竟敢對魔教尊主呼來喝去,像話嗎?

僵持片刻,盛淩霄緩步行來,淡淡說道:“方才我重看舊案,發現幾樁案子賞罰不明,恐有不妥。”

批卷宗那麽簡單的差事,宿懷星不信自己會出纰漏,道:“哪裏不妥?”

“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盛淩霄提議,“回執法堂細談?”

宿懷星:“……好。”

盛淩霄自然而然牽起他的手腕。

青雲弟子經常這樣牽來牽去,宿懷星見多了,一時間沒覺得冒犯。而且這個掌門手心冰冰涼涼還挺舒服,就沒有甩開。

一路牽到執法大殿門口,衆多罰站的青雲弟子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小師弟兩眼瞪得溜圓,死死盯着老祖宗緊握的手心,顫聲道:“師兄,掌門師祖他……”

李師兄急斥:“噤聲!不可非議尊長!”

“……”

小師弟咬緊牙關,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驚叫出聲。

掌門師祖牽的是手腕……

這種牽法他們太熟悉了!

怎麽說呢,瑤華峰設有一座善慶堂,專門教養年幼懵懂的小孩子。孩童尚未引氣入體,體內氣脈敏感脆弱,倘若法術施展不當,即有可能損傷根骨。是以,每逢開山大典等等熱鬧場合,為防小孩兒亂跑,善慶堂教習會親自牽住他們,而不是施法禁锢他們的肉身。

牽手腕,而非手心。

這麽牽是有講究的。小孩兒如果亂跑,大人的手立即由孩童手腕處滑至掌心根部,形成“扣鎖”,難以掙脫。

掌門師祖……

這是把師叔祖當小孩子管啊!

李師兄語氣麻木說:“我什麽也沒看見。”

“……”

小師弟,“我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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