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劫火夢境溫
劫火夢境溫
明月高懸,陸天風披了件薄衫,開了客房的門。
他素來有這麽個習慣,先前在巫蠱山便總愛在夜間走走,安靜的環境總能助他更好地思考。
方才他将思緒細細理了一番,發現有幾個很不對勁的地方。
按理說,木枯桑和他同樣是第一次來霜寒宗,但從剛才的帶路來看,他對此地熟悉得有些過頭。
還有那個吳青,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便感覺耳熟,或許此人也和他丢失的記憶有關,是條有用的線索。
正是醜時,客房附近萬籁俱寂,任何動靜都無所遁形。
餘光瞥過一處草叢,隐隐透露出一些紅光,陸天風神思一凝,倏然轉頭,窸窣響過,那紅光便沒了蹤跡。
他疑心自己眼花,欲轉身離去,草叢卻閃出一個人影。
“天風,這麽巧。”
陸天風腳步一頓,心情有些一言難盡。
我就不該出來。
他眼睜睜看着木枯桑悠閑地走到自己跟前,笑道:“一起走走?”
他換了一身湛色長袍,束腰寬袖,月光一照,宛若山間游雲。
陸天風想要拒絕的話堪堪停在嘴邊:“……勉強答應你。”
木枯桑笑得風度翩翩:“天風這麽晚還不睡,可是有什麽心事?”
陸天風:“你不也沒睡,鬼鬼祟祟躲在草叢裏幹嘛。”
木枯桑挑眉,正欲開口,耳畔突然鑽進一絲細小的女聲。
他頓住腳步,擡眸之時發現不知何時走到了一間裝修精致的小屋,與此同時,那個女聲又從屋內傳了出來,這次聲音大了些,足夠清晰。
像是痛苦的□□,又像悄聲說這些什麽,聽着很啞。
陸天風順着望過去,不疑有他,眼看天色漸晚,便想回屋,卻見木枯桑神色古怪。
“怎麽不走?”
木枯桑沉默半晌:“這間屋子是趙映月的,他反複對我說過三次。”
陸天風一頓,眸中劃過一絲差詫異,複又回頭看向那間小屋。屋門緊閉,昏黃的燈光透過窗紙,透出些許暧昧。
他不知為何有些尴尬,臉上都泛起了薄紅:“哦,與我何幹,我先走了。”
“等等,送你個小玩意兒。”
屋內壓抑的抽噎聲愈發清晰,陸天風急于逃離此處,故作不耐道:“什麽稀罕物要……”
所有的話都在他看到那件東西後被吞進了肚子。
那是一盞花燈。
蓮花狀,很小一個,散着淡淡的光暈,剛好捧在手心,也不知木枯桑從哪兒摸出來的。
他把手中的物什遞給陸天風,燈光下他的笑顯得很溫柔:“上元節哪能不放花燈,這個我挑了很久,怎麽樣,喜歡嗎?”
陸天風腦中猛然竄起一串畫面,滿目的血,衆人的嗤笑,還有疼到動彈不了的自己。
長鞭從半空撕出淩厲的破風聲,花燈被摔出去,滾到好遠好遠,手夠不到。
他一個哆嗦,神經質地叫道:“我不要!”
叫完他才像是回過神來似的,狼狽地轉過頭:“我……”
而後手腕被人攥住,木枯桑将花燈塞給他:“拿着吧,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有點寄托的,不是嗎?”
陸天風捧着那盞花燈看了很久。
暖的,溫黃的,蓮花狀的。
屬于他的。
他不會再因為出逃一次被打斷肋骨,也不會因為帶回一個花燈受三十道長鞭。
陸天風捧着花燈擡眼,猛然發現,木枯桑長得還真是好看。
他抿了抿唇,“勉為其難”地将花燈抱在懷裏。
木枯桑笑道:“喜歡嗎?”
陸天風把花燈抱得更緊了:“誰會喜歡這種幼稚的東西。”
木枯桑裝作無奈,攤手道:“不喜歡?那還我。”
“不要。”陸天風與他擦身而過,小聲嘟囔,“你已經給我了。”
次日,陸天風是被木枯桑鬧醒的。
他前一日睡得太晚,今早實在起不來。陸天風強忍着煩躁推開那人作亂的手,趙映月卻恰恰在此時進了門。
“陸公子,我突然想起……”
話沒說完,看到眼前一幕,他就愣了。
好死不死,陸天風剛好在和木枯桑鬥争,發髻淩亂,衣衫不整。
趙映月尴尬地笑笑:“那個……可是我來錯了時間?”
“沒有沒有。”陸天風狠狠瞪了木枯桑一眼,看到趙映月便想起昨夜屋內的動靜,不禁有些臉熱:“那個……趙宗主可有要事?”
趙映月趕緊道:“是這樣,我昨夜突然想起霜寒宗內的一些屍身被淩冰堂帶走了,吳青的屍身或許也在此列。”
木枯桑站起身,奇道:“他們要這個幹什麽?”
“木公子有所不知,霜寒宗一案雖說是由錦衣派負責,實際上大多還是淩冰堂在參與,至于原因……”
他頓了一下,沒再說下去,但話已經講到這兒,也夠讓人聽懂了。
霜寒宗一沒,剩下實力最大的就是淩冰堂,往後各派大小事多多少少都要往那兒上報,以示對其地位的承認。
木枯桑笑着點點頭,表示理解。
“對了,還有一事,十日後淩冰堂會舉辦一場宴會,宴請五大宗門與各路豪傑參加。吳青和裴宗主的下落事關重大,兩位興許可以趁着這個時機問問。”
“嗯,多謝了。”陸天風快速套上衣服,又開始紮頭發,“我們一會兒便啓程。”
木枯桑挑了挑眉,等趙映月離開後,便對着準備出門的陸天風道:“你真的要去?”
陸天風頭也不回:“不行嗎?”
“天風啊——”木枯桑邁着步子跟上去,懶聲道,“怎麽從不聽你提起過,你和吳青有些交情?”
“誰和他有交情。”陸天風大步行至尹千煦門前,招呼都不打地直接拉開門,“我就是突然對他有了興趣,想去淩冰堂看看,你有意見?”
“怎麽會。”木枯桑失笑,“我巴不得你和我一起……”
他行至陸天風身邊,與其并肩:“怎麽不進去,裏面……”
他忽地緘默了。
尹千煦的房間中,空無一人。
“怪哉怪哉。”木枯桑踱步上前,淡笑道,“這青天大白日的,怎的人還不見了?”
他又湊到陸天風耳邊,悄聲道:“莫不是被什麽人給擄走了?”
“你吓小孩呢。”陸天風和他拉開距離,皺眉道:“他一向都神出鬼沒,不用管他,我先走了,你愛跟不跟。”
說罷,便撚了個訣,紫鞭繃直化為長槍,陸天風站在上面,飛上了半空。
“天風。”木枯桑無奈笑道,“等等我。”
淩冰堂路遠,禦劍費神又費心,陸天風沒飛多久便落了地,改為步行。如他所料,沒走幾步,後面果然多了個尾巴。
尹千煦半路逃跑,陸天風一個人頗為無聊,便默認了木枯桑的跟從。這人雖然煩了點,但至少算個活物,長得也還行,放身邊挺賞心悅目。
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太多,心思更多。
就比如趕路趕得好好的,他腦子一抽,故作擔憂道:“天風啊,你說尹兄會不會遭遇不測?”
陸天風不堪其擾:“不會。”
“何出此言?”
陸天風擰眉:“他修為高。”
“有多高?”
陸天風忍無可忍:“能把四海八荒揍個遍的那種高!”
“坐擁如此修為的豪傑,四界加起來也就那麽幾個。”木枯桑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既然如此,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這時陸天風就會惱羞成怒地擰着眉,氣自己一時沒管住嘴,快走幾步甩開他。
最後還是木枯桑買了三根糖葫蘆才把他哄好。
再比如夜間住店,木枯桑總是莫名其妙地喜歡和陸天風住一間,剛開始是從正門光明正大地進來,門鎖了之後就爬窗,窗子關了就掀屋頂,三次過後,陸天風索性住客棧只要一間房了。
光是這樣也就罷了,他偏偏還不滿足,泡溫泉也非得和人一起。
幾次過後,陸天風忍無可忍,幹脆直接破罐子破摔地将話攤開,冷笑道:“這麽主動,是想和我春風一度嗎?”
他本想着木枯桑愛演,那他就陪着演,誰料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神色一變,聲音帶了點啞。
“……天風說笑了,夜色已晚,在下先行離去了。”
陸天風眼睜睜看着木枯桑出了溫泉,頭也不轉。
他愣在原地,趴在溫泉壁上眯了眯眼。
好像找到了制住木枯桑的方法。
還以為是個男女不挑的老手,誰料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陸天風心情莫名好了很多,他手臂用力一撐,帶着一身的水汽出了溫泉。
衣物濕淋淋地貼着勁瘦的腰身,陸天風赤着腳回到了客棧,卻見木枯桑不在此處,想來是已經另開了一間房。
他滿意地勾唇,側身倒在床邊。
客棧外種着幾棵梅樹,到二月花還沒謝,隐約飄來一絲幽香,陸天風忽覺渾身疲憊,當夜又做了那個夢,也是他為此要出山尋找丢失記憶的夢。
這個夢并不是美夢,甚至可以說是噩夢。
夢中的他處于一片火海,身邊什麽人都沒有,全身被烈火焚燒着,很燙,很疼,耳邊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卻因痛苦聽不真切,只隐隐約約能聽到“霜寒宗”之類的字眼。
目光所及皆是漫天遍野的橙紅,火焰張牙舞爪,鋪天蓋地地将他席卷,似是有人在譏笑,在痛斥,在詛咒……
可他爬不起來,擡不起頭,他好疼,好熱,皮肉因高溫發出“滋滋”聲,痛感煎熬着他。
直到他擡起頭,看到了前方的一個身影。
夢中的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可他體會得到自己內心湧動而出的情感。
那是希望。
他頭腦逐漸昏沉,眼前逐漸模糊,但那個背影卻是那麽清晰,黑暗、光明、痛苦、希望、堕落、救贖……
怎麽會這樣,思緒好亂,怎麽……
他隐約看到那人越來越遠,但他內心竟不是急切,而是安心。
梅花簌簌,風吹入房內,窗子發出嘎吱的響動,墜入夢魇的人皺着眉,将臉往被子裏埋了埋。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出,輕輕地掩上窗,一切動靜便都被關在外頭了。
木枯桑蹲在床旁,面容隐在黑暗裏。
屋內只聽得到不穩的呼吸聲,木枯桑一手掀起陸天風的衣物,一手輕捏着他勁瘦的左腰。
那裏點着顆赤紅的朱砂痣。
木枯桑的指腹略有些粗糙,一遍遍摩挲着白皙的皮膚,蹭出一道道暧昧的紅痕。
他身軀細微地抖動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處,錯愣與興奮交雜,細看卻又像是氤着一絲淚花。
半晌,他神經質地低頭舔舐着腰側,種下細細密密的吻。
他一路上前,吻至陸天風嘴角,瘋狂又惡劣地咬住他耳垂。
“找到你了。”
沉睡中的人對此一無所知。
夢境最後,周遭爆出一聲驚雷般的炸響,耳膜幾乎被震出血來,而後火海倏然消失,萬籁俱寂。
夢境戛然而止。
陸天風遽然驚醒,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愣愣地盯了一會兒窗子外的梅花,而後從上往下摸了一遍自己的手臂。
這是他的個人習慣,自從做了這個夢後,每次醒來都要确認一番自己手臂上是否有傷,因為夢中的痛感實在是太真實了。
就好像曾經真的經歷過一般。
木枯桑于此時敲響了他的門,一改昨日的陰郁,戴上了風度翩翩的面具。
“天風,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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