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占星預未來
占星預未來
神界,清寒宮。
這裏四面都是冷清清的,空曠且孤寂,連株花草都沒有,空中卻透着一股清淡的香。
素來沒有人影的地方今日難得地迎了幾位來客。
冰室寒氣透骨,稍稍待上一會兒皮膚便會凝層白霜,尹千煦卻只着了件薄薄的單衣。他低頭望着冰床上躺着的人,眸中凝出一絲不明顯的擔憂。
在他身側,還站着個長須飄飄的老者,身着墨色罩衫,披一抖狐裘毛領,掌心凝出的淡綠靈流緩緩缭繞在半空。
一會兒後,他收了靈流,望着陸天風一言不發。
“神君。”尹千煦放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覺蜷縮,面上卻裝得毫不在意,“還活着嗎?”
“活倒是活着,只是筋脈寸斷,靈息不穩。”羽流神君長嘆了口氣,“若是稍微晚一步,你就得去找閻王要人了。”
尹千煦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這才注意到自己渾身已被冷汗浸濕。
羽流見狀略略驚奇:“我說小千啊,這人和你什麽關系,你不但将他帶到清寒宮,竟還準他入冰室,上回天帝要借這冰室你都不許。”
“一位友人。”尹千煦淡聲道,“他傷成這樣,神君可有醫治之法。”
“辦法自然是有的,你連昆侖冰制成的玉床都舍得借出去,他自然能痊愈。”羽流拈着長須,慈祥笑道,“筋脈寸斷無非是重塑筋脈,靈息不穩無非是安撫靈息,都不是什麽難事。”
“不過他傷得太過嚴重,一人難抵昆侖冰的寒氣,你得時不時護着他,防止他被反噬。”
“若是調養得當,約莫三年,他便能醒了。”
尹千煦擰眉:“三年?”
“最短三年。”羽流又将目光轉向陸天風,“小千,他是人族吧,你擅自将人族帶上神界,若是被天帝知道,又得罰你。”
尹千煦冷着臉:“罰來罰去就那麽幾樣,誰怕他。”
羽流失笑:“好,我知你本事大,但你若是被關了禁閉,誰來為他護法呢?”
尹千煦抿唇不語,過了一會兒才略微煩躁地擰着眉,別扭道:“還望神君幫我保密。”
“這還用說?從小到大,我哪次不是站在你這邊?”羽流眯着眼睛笑起來,眼尾泛起幾條紋,“不過你得小心,千萬別讓玄司知道了。”
“嗯。”尹千煦應下,垂着眸子心不在焉。
“好了,我該走了。”羽流感嘆道,“難得見你身邊有朋友,你這樣,很好。”
說罷,大門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外頭的光打進來,照入這一方狹小的冰室,腳步聲逐漸遠去,一切又歸于寂靜。
尹千煦的目光聚焦在陸天風右手上。
那如玉藕一般白皙的腕上,系着一根紅繩。
他看了那紅繩很久,而後慢悠悠地将人扶起,掩去眸中的一絲情緒,啞聲道:“他最好是真心待你。”
日月轉了三輪,清寒宮的門終于開了。
尹千煦面露疲憊,唇色蒼白,恍一接觸到外面的陽光,還有些微微不适。
人界的話本子都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實則不然。
神界并不建在蒼穹之上,也沒有游雲飄蕩,光陰的流轉與人界一模一樣。
清寒宮就建在玉鑒宮附近,當初建宮殿的時候,天帝荀赤坦言,他很喜歡尹千煦,希望尹千煦能住得離他近一些。
是不是真心喜歡不知道,但至少在衆人跟前,荀赤是将這層喜歡表現了十成十。
別的神君犯了大錯,都要被貶下凡去受劫,或是被押送至刑臺遭些或輕或重的□□之刑,再嚴重些,就是貶至邊遠地區一輩子不得回歸了。
但若是尹千煦犯了錯,最嚴重的懲罰也不過是被關禁閉而已。
此等恩寵,自然是羨煞旁人,可尹千煦毫不領情,一心只想辭去戰神之位當個散仙。
他愛自由勝過一切。
與其被一個虛妄的頭銜困在牢籠裏,不如兩袖清風孑然一身,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将陸天風帶來清寒宮。
想到陸天風,尹千煦略微有些頭疼。
這人的傷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別說筋脈,五髒六腑都碎了一半,他不眠不休花了整整三天才助他護好心脈。
而後趁着他自主療傷的時間,偷得浮生半日閑。
尹千煦腳步不停,直直往玉鑒宮而去。
高大輝煌的宮門金光四溢,宮門外的士兵先是按律攔人,看清尹千煦的臉後又利落地撤去了長槍,恭恭敬敬地向他問好。
尹千煦點頭回應,入了玉鑒宮正廳卻不見荀赤,唯有一個披着黑紫長袍的女子,站在窗邊,手執一水晶球,雙眸微閉。
幾個小仙娥趕緊迎上來,尹千煦卻揮揮手,她們會意,低頭行了一禮,安靜地回了原地。
女子倏然睜眼,垂眸望着水晶球,嗓音溫柔:“離垢來了,是來找陛下的嗎?”
尹千煦喚道:“曲夫人。”
神界史上說,天後是巫星族的後人,與天帝荀赤青梅竹馬,互相愛慕,很早之前便嫁予了荀赤為妻。
于是世人都恭恭敬敬地喚她天後,再無人叫她本名,就這樣過了好幾百年,慢慢地,就沒人知道她名字了。
但尹千煦不同,他不依着大衆喚她天後,也不照着荀赤的姓叫他荀夫人,反而是固執地将她原本的姓安在“夫人”二字前頭。
就好像是為了告訴她,永遠會有人記得她的名與姓。
巫星一族向來神秘,族人最擅占星預事,尹千煦對這個一向很感興趣,只可惜他天賦不濟,只能學些皮毛。
曲夫人扶下帽子,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柔聲道:“陛下昨日出去了,離垢有什麽要緊事嗎?”
“不要緊。”尹千煦淡淡道,“聽聞小殿下近日對東海的琉璃石感興趣,我帶了一些。”
說罷,他長袖在桌面一揮,霎時間,五光十色又形态各異的彩石便堆了滿桌。
曲夫人笑道:“阿肅小孩子心性,離垢怎麽還真去了趟東海。”
尹千煦:“路過而已,順手的事。”
“還是多謝離垢了。”曲夫人溫聲道,“坐吧。”
尹千煦一言不發地坐下,立刻就有小仙娥為他倒上茶,曲夫人坐在他對面,将水晶球置于兩人之間。
尹千煦一看到與占星預事相關的東西就移不開眼睛:“曲夫人是在占蔔?”
曲夫人一言不發,将掌心安于水晶球上方,閉眼感受良久,複又睜開。
她沒有回答尹千煦的問題,反而柔聲道:“離垢,說起來,你還未曾見過阿肅吧。”
荀肅是曲夫人之子,也是天帝迄今為止唯一的子嗣,從小養在玉鑒宮,不怎麽見外人。而尹千煦又是個待不住的性子,一無聊就人界魔界四處逛,來玉鑒宮的日子屈指可數,自然不曾見過荀肅。
“未曾。”
“那倒是挺可惜的。”曲夫人彎起眼睛,“水晶球說,你與他的羁絆很深,無可解。”
尹千煦雙眉緩緩擰起。
世間有三種關系會纏上無可解的羁絆。
第一種是互相愛到發瘋的戀人,将對方放在心尖上,把對方的命視于自己之上。
第二種是千年難逢的知己,互相之間心有靈犀,一個眼神便能讀懂心中所想。
第三種是互相恨入骨髓的宿敵,做夢都想将對方扒皮抽筋,讓對方死無葬身之地。
總之,它們帶來的感情皆極為強烈,但尹千煦自認向來以自我為中心,活了兩千多年只有一個陸天風稱得上朋友。
“水晶球出錯了?”
“我也很驚訝。”曲夫人撫了撫水晶球,“但三次的結果都是如此。”
尹千煦:“……不可能。”
戀人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排除,知己也不怎麽可能,宿敵更是天方夜譚,畢竟兩人的身份擺在這兒。
“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離垢,我都很高興。”曲夫人笑道,“只要羁絆引向的不是宿敵,無論是戀人還是知己,都是阿肅賺了。”
尹千煦木着臉,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不可能是戀人。”
曲夫人失笑,揮袖将水晶球收走,掌心一翻,出現一個紫色的琉璃寶盒。
她将琉璃盒遞過去,尹千煦不解:“這是?”
“拿着吧,離垢。”曲夫人輕聲細語,眸中卻露出了懇求。
那一瞬間,尹千煦懷疑自己看錯了,他認識曲夫人近一千年,從未在她眼中看到過這樣的情緒。
“離垢,有件事要拜托你。”曲夫人微微蹙着眉,“我知你或不信方才的占蔔,對阿肅也沒有多的感情,但若是可以,以後的路,能不能勞煩你助他一臂之力。”
“世人皆道他是衆望所歸的下一任天帝,定能帶領神界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可實則他前路被黑霧遮蔽,連我都無法看清。”
“離垢,他年歲尚小,一人難挑大梁,神界除了你我再無人可托,求你幫幫他,不用費盡全部心力,只需保證他性命無憂,離垢,我就求你這一次……”
這恍若遺言一般的話讓尹千煦懵了,他喉嚨一緊:“是不是星象預示了什麽?”
曲夫人不置可否,那雙漂亮的眼睛似乎要下一場淋漓大雨:“離垢,答應我。”
尹千煦滿腦混沌,迷迷糊糊地應下了,而後突然想起方才接過的琉璃盒:“這是什麽。”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曲夫人輕聲道,“等時候到了,再打開吧。”
“時候?”尹千煦擰眉,“什麽時候?”
“未來的你會明白的。”曲夫人垂下眸子,“我生于巫星族,窺見神域是我生來的本領,但有時候,我寧可不要這天賦。”
尹千煦不解:“為何?”
曲夫人苦澀一笑,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便伴了尹千煦很久很久,成了他心中一團無解的謎。
直到很多年後,他孤身一人游過四界,站在昆侖山頂占星預事的那刻,才恍然明白過來這個問題的答案。
原來知曉結果卻無法改變,遠比不知結果痛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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