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年相思苦
三年相思苦
天空陰沉沉的,紫色的雲霧厚颠颠地砣在上空,像是團浸了水的濕棉絮,不消幾刻便要壓下來。
魔宮比以往都更為安靜,守衛與魔侍人人自危,小心翼翼地幹着自己本分的事,一言不發。
洛寒雪站在羅剎殿外的紅梅樹旁,如同一座冰雕,突然,不遠處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一和諧。
解晚秋猛地将他拽到一邊,神情緊張:“魔尊已經把自己關在裏面整整三天了,他要是一直這麽消沉下去,我們的計劃……”
洛寒雪偏頭咳嗽了一聲,清晨的風有些發寒,他攏了攏披風,淡聲道:“急什麽。”
“姓洛的!”解晚秋氣得雙目發紅,但許是怕裏面的人聽見,聲音壓得很低,“當初是你讓我假裝解晚秋去游說魔尊攻打人界,他那麽喜歡解晚秋,應該我說什麽他做什麽才是!憑什麽那陸天風一死他就跟沒了魂一樣!”
“這得問你。”洛寒雪輕聲道,“為何他寧可去喜歡一個認識沒多久的陌生人也不願喜歡你。”
解晚秋勃然大怒,還沒等他開口反駁,羅剎殿處結界卻倏然一聲巨響,如驚雷貫耳。
解晚秋身子一頓,僵硬地轉身,瞳孔驟然一縮。
來人一身黑衣被血染成了紅,那血已經幹涸了,潑墨似的濺在身上,星星點點。
木枯桑垂着眸子,長長的鴉羽蓋住了眼底的情緒。他腰間挂着條格格不入的紫鞭,紫鞭上湧動的靈流已經消失了,黯淡不堪。
洛寒雪神色如常:“主上。”
解晚秋心口突然湧起一股不好的情緒,盡管木枯桑什麽都沒說,但他心底莫名地就發憷,連帶着冷汗往外冒。
他趕緊挂上一絲笑,學着先前的模樣喚道:“枯桑。”
聽到聲音,木枯桑停住了腳步,他面無表情地擡起頭,居高臨下地望着解晚秋,突然扯起一抹溫柔的笑:“阿秋,過來。”
他嗓子幹澀嘶啞,像是許久沒進水了。
解晚秋被他笑起一身雞皮疙瘩,但還是緩緩走向他,衣袖下的手微微蜷縮起來。
他走到了木枯桑跟前,木枯桑笑着将手放在他頭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撫摸着,哄小孩一般溫柔道:“阿秋,回答本座一個問題好不好?”
解晚秋喉嚨上下滾動一番:“……好。”
木枯桑:“那阿秋告訴我,三日前,本座去巫蠱山的行蹤是不是你洩的密呀?”
解晚秋心髒倏然一頓,清晰地感覺到他頭上的那只手緩緩移到了後頸。
“枯桑……”解晚秋聲音發抖,“我……”
“別怕,本座沒怪你。”木枯桑柔聲安撫,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後頸,“但阿秋得答應我,往後要乖乖聽話,好不好?”
他的聲音是那麽溫柔,動作也輕柔得不像話,解晚秋松下一口氣,乖巧道:“好。”
木枯桑的笑意逐漸加大,他摁着脖子将人摟進自己懷裏:“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解晚秋沉溺在溫柔鄉,逐漸放松了警惕,然而下一秒,只聽噗嗤一聲,後頸處傳來一陣撕裂的聲響,痛得他眼前一白,窒息感撲面而來。
解晚秋瞪大雙目,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卻見脖頸處橫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五指硬生生從他後頸穿過,帶出一小節碾碎的陰森白骨。
他“嗬嗬”地叫了幾聲,身子不受控制地滑落,緊緊攥着木枯桑的衣袖。
木枯桑笑得很開心。
他說:“死人才會徹底聽話。”
洛寒雪心中詫異,面上卻半分不顯,他上前幾步,低頭問道:“主上這是……”
木枯桑笑着,吐出的字又輕又快:“一個冒牌貨,拿去喂狗吧。”
“還有。”他掌心一翻,手裏躺着塊令牌,“傳本座命令,即日起,撤去人魔兩界分界線,不限魔族行動。”
他說得随意,仿佛這就是件簡單的小事,不值得讓他費心。
但洛寒雪卻陡然一驚。
多年前,人魔兩族共存于一個地界,魔族生來便有魔息,食肉飲血大殺四方,世間哀鴻遍野,這才湧現了修真門派,有天賦的人族經過修煉,獲得靈流,除魔衛道。
直到木枯桑憑空殺出,短短三年便統一魔族,一手劃定界域開創魔界,踏着成千上萬的屍體,成了初代魔尊,這才讓人族得以休養生息。
只是仙門百家仍然對魔族有偏見,即便他如此退讓,他們也還是不依不饒。
而今他将分界線撤去,魔族便再無顧忌,多年的隐忍一朝爆發,必定大殺四方。
洛寒雪心口慢慢涼下來,即便這一切與他的計劃相一致,他還是被腦中的猜測吓出一身冷汗。
這個瘋子。
竟是要……滅族。
眼前晃過一片棕色,飄遠的思緒被拉回神,洛寒雪下意識接住木枯桑抛給他的東西。
他不敢輕舉妄動:“主上?”
“魔尊令牌。”木枯桑道,“你想留着便留着,不想留着便随意找個人給。”
洛寒雪僵住了,嗓子發緊:“……主上這是何意。”
魔尊令牌是魔尊的象征,見牌如見人,在誰手上誰便是魔尊,魔界無人不識。
“往後不必叫我主上了。”木枯桑與他擦肩而過,聲音淡得仿佛山間飄蕩的游雲,“這地方我也不會再來了。”
洛寒雪被這驚天大雷怔在原地,倏然回頭,卻只見一個背影,孑然一身,漸行漸遠。
木枯桑退位的事如長了翅膀般飛遍大江南北,魔界衆人還未來得及消化這個驚天大雷,洛寒雪卻拿着魔尊令牌再次公布了一個消息。
魔尊有令,撤去人魔兩界分界線,從此不限魔族行動。
于是衆魔陷入了狂歡。
那日人界的風似乎都粘上了濃重的血腥味,放肆的獰笑與尖銳的求饒混雜在一起,孩童高聲哭叫着,滿臉淚花,街道上孤零零地落着一只繡花鞋,被風卷去很遠。
仙門百家措不及防,情急之下只來得及自保,慌慌張張地為自己的宗門蓋上結界,卻再無餘力去營救平民百姓。烏壓壓的流民跪在結界外面磕頭,求他們給自己一條生路,最終卻只能迎來自生自滅的結局。
葉軒面無表情地站在淩冰堂的最高點,垂眸看着魔族當着所有人的面,抓爆了一個孩童的腦袋,笑得肆無忌憚。
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回味過來,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十年前木枯桑統一魔族開創魔界後,他一心以為木枯桑是想造一個魔族的大本營,好商讨計劃進攻人界,這才拼了命地奪木枯桑的命。
他以為,只要木枯桑死了,魔族群龍無首,對人族再無威脅。
但事實呢?
倘若說魔族是一群無法控制的生物,那魔界則是囚禁他們的牢籠,而木枯桑,則是牢籠上的一把鎖。
只要這把鎖在,魔族只能畫地為牢,乖乖地待在籠子裏頭,絕不會重現十多年前屍橫遍野的慘案。
人魔兩族若是一直維持着這樣平衡的關系是最好的。
但他親手把這平衡打破了。
于是鎖開了。
葉軒垂在身側的右手擰成拳,深吸一口氣,偏頭不忍去看結界外的慘案。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遲了。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沒人再見過木枯桑,他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無蹤無影。
人魔兩界掀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混亂,直到新任魔尊繼位,這場動亂也沒有結束。
新上任的魔尊叫君燃昇,無名小卒,多數魔族都不服他,但無奈他得了洛寒雪給的魔尊令牌,便是名義上的魔尊。
他花了整整一年,也僅僅只是讓魔族衆人不敢太過猖狂,但若是木枯桑在,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木枯桑退位的第一年,新任魔尊上位,與一女子大婚。
第二年,長久沒有動靜的巫蠱山突然着了火,火勢鋪天蓋地,等天降甘霖,裏頭所有生命早已消逝,整座山都被燒成了平地。
第三年,仙門百家的抵禦搖搖欲墜,每日都有數以百計的人被魔抽皮扒筋,也是在這一年,木枯桑總算出現了。
他于一場大戰中現身,生抓梅霜門宗主宮喬蔭,拿一條紫鞭纏緊了他的脖頸,占據高位,面無表情。
梅霜門為五大宗門之一,這一屆的宗主宮喬蔭卻格外膽小怕事,被抓後差點吓暈了。
“魔尊……魔尊,我們知錯了!知錯了!”盡管木枯桑早已辭了魔尊之位,宮喬蔭卻還是哆哆嗦嗦地喚他,“我們真的知錯了,求您放過我們吧……”
木枯桑攥緊紫鞭一言不發,這一刻,他腦中盡是沒有陸天風的三年。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日離開魔宮後,他回了陸天風在懷龍山的小屋。
這個小屋地界隐蔽,荒無人煙,因此三年來都無人發現他的蹤影。
他畫地為牢,将自己囚于這小小一隅,幾乎沒有出過這裏。
第一年,他在小屋後面的空地裏種了好些蔬菜瓜果,又在屋前種上了一些擋陽光的樹,還修繕擴張了這座小屋,往冷凍地窖裏添了些新鮮的肉。
夜間,他擁着游龍鞭而眠,白天,他裝作陸天風還在身邊的模樣,日日做他喜歡的菜式,還微笑着和他說話。
“天風,我新做了些菜,都是你喜歡的口味,你嘗嘗,哪裏不好我去改。”
“天風,你那麽怕熱,我種些樹苗在前面的空地上好不好,過兩年等它們長大了,就能給小屋擋太陽,夏天就不會熱了。”
“天風,上回說要帶你買的糖糕我學會了,我親手給你做好不好,只是這糖糕有些膩,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天風……”
他就這麽一遍遍念着,叫着,喚了整整一年。
第二年,他在夜間做了個夢,夢見陸天風說他一個人很孤單。
于是他去了巫蠱山,一把火将人和山全燒了個幹淨。
他站在滾燙又刺目的火光前,扯起一個笑,柔聲道:“天風,我先讓巫蠱山下去陪你,等我殺完了該殺的,就來找你。”
第三年,他聽聞五大宗門共同布下的防禦結界已搖搖欲墜,知道時候到了,便趕在戰争時露了面。
一旁的宮喬蔭還在喋喋不休,哭哭啼啼的樣子讓木枯桑心中燥郁一片。
而與此同時,神界清寒宮的冰室內,沉睡三年的陸天風倏然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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